陆澜山拍了拍身边的短戟,“益州危急,金虚真人倾出门派之力,遍邀天下豪杰,闻者无不称赞,陆某虽非英雄,也想出一把力。”
沈曼青唇角一抿,抑下不以为然道,“陆兄的侠义令人佩服,只是江湖人纵是倾力,不过是杯水车薪,还是得王廷大军到来方能解困。”
陆澜山全不在意,朗笑一声,“谁知大军何日方至,等平了叛乱腾出手,益州恐怕早没了,与其坐等王师,不如自己卷袖子上,能杀几个算几个。”
伙计正好为二人倒茶,忍不住插话,“英雄说得是,如今城中的男丁都自发去运城防的土木石料,夜里还要修缮城垛,小人歇了战也是要去城南送茶水的。”
陆澜山不由赞道,“益州众志成城,齐心协力,小哥也是条好汉。”
伙计被夸得一乐,“我生小在益州,叔伯姑舅都在此地,哪能让尸军冲进来,做什么都是应当的,各位不顾危险,千里迢迢来帮衬,才是大英雄。”
沈曼青心下冷诮,觉得伙计嘴滑话多,然而酒肆中的江湖客无不听得畅快,均笑起来。
楚天盟的赵舵主道,“好个巧嘴的伙计,我等初来乍到什么都没做,哪当得了赞,还是说说城里的形势,说得好有赏!”
伙计快活的应了,一边俐落的上菜上酒,一边道了些城中之事,人们才知尸军不饥不疲,一攻就是数日不休,守城只能靠意志硬顶着,应对得极为艰难。多亏靖安侯事前收集了大量桐油滚木,尸军未至就将西南的城门封死,不然哪有幸理。
伙计感触颇深,“全城百姓无不感念侯爷,如果还是武卫伯在此,益州大约早给尸军踩平了。”
众人无不叹服,李护法接道,“靖安侯确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武卫伯那种叛逆的奸佞,跪在地上给左侯踏脚都不配!”
伙计话头一开就打不住,“还有苏大侠,尸军跟恶鬼没两样,常人看了都胆寒,□□也扎不死,全仗苏大侠勇如神龙,不眠不休的守着,将攀上来的尸军全砍了,熬得人都脱了几层皮。我有个友伴入了行伍,就在城上,说一次险些给尸军抓下去,幸而苏大侠冲去将他扯回,为此苏大侠还给行尸抓伤了背,伤口血淋淋的见骨,这样都不肯退,城上的军卒没一个不红了眼,跟着拼命的还击,要不是这般死守,益州哪能到如今。”
一番话说得江湖人无不肃容,陆澜山由衷道,“义所当为,虽死不辞,英雄当如是。”
伙计用袖子拭了下眼角,“起先谁都觉得守不住,可一大家子土生土长,逃都不知往哪逃,后来所有爷们儿横下一条心,自发去阵前效力,只要靖安侯与苏大侠在,咱们就跟益州共存亡。”
赵舵主击案而喝,“好!都是有血性的男儿。”
人人都在称赞,气氛一片激昂,沈曼青侧过头,没什么神色。
伙计提起了壶转桌续水,接道,“后来尸军又有增援,多亏正阳宫数百位道长到来,加上众多英雄赶至,总算是撑住了,这些豪侠的义举,全城父老无不感恩戴德。”
陆澜山笑了,一指沈曼青,“你可知这位沈女侠,她师父就是正阳宫的掌教金虚真人,你所敬慕的苏大侠,正是她的师叔。”
一言道出,座中人神情都变了,悉数望住了她,赵舵主脱口道,“原来竟是素手青颜沈女侠?恕我等有眼不识泰山。”
连案台后算帐的老头也听怔了,回神后赶紧迈出来,连声道,“这位女侠是苏大侠的师侄?小店蓬荜生辉了,这桌小老儿请了,想用什么尽管吩咐!”
益州正逢战乱,酒肆也未必能赚得了几个钱,陆澜山当然不肯占这个便宜,老头见说不过,转去同伙计捧了几坛酒来,“苏大侠与各位道长之德,小老儿无以为敬,只有以薄酒聊表心意,敬女侠与各位英雄!”
酒一落案,气氛更激,李护法当下斟满了碗,对着沈曼青道,“正阳宫所做所为,在下佩服之至,容我先敬一杯!”
不等她出言,李护法一仰而尽,喝得涓滴不剩,轰起了一片叫好。
赵舵主也斟了一碗,敬重的起身,“我等均是仰慕金虚真人与苏大侠,慷慨侠义,热血热肠。”
他一碗入喉,满堂喝彩,方一退去,又有人上前相敬,整个酒肆都来与沈曼青搭话,一张张脸庞诚挚无伪,话语热烈。
沈曼青丝毫不觉骄傲,反而尴尬难言,一句句热语犹如荆棘,刺得她甚至怨恨起陆澜山的多事,然而这份尊敬是江湖人给予她的师门,连避走都不能,她唯有勉力挤出笑容,逐一领受。
随着鸣金的震响,长得令人疲惫的攻城暂告停歇,守城的江湖人陆陆续续退下来,颜面都极脏,熏得如从锅底钻出的小鬼。
气氛却是轻松而欢快,并肩作战多日,各派精英熟稔得不分彼此,殷长歌腿上受了伤,一只手架在别派弟子肩上,还与其他江湖人笑谑,听了呼唤转头一望,刹时又惊又喜,“师姐?陆兄!我还以为听错,你们也来了?”
沈曼青见他满脸焦灰,外衫破烂,不觉秀眉微蹙,殷长歌反应过来一抹脸,沾了一手油灰,讪笑道,“对抗尸军只能以油火焚烧,免不了烟气,战起来也顾不上,人人都是这样,峨嵋派的靳姑娘起初还裹着脸,后来也听之任之了。”
陆澜山失笑,他知正阳宫的人极重仪容,哪怕远行也力求整洁,哪有过如此脏污,“来此与殷兄并肩作战,如何?”
殷长歌一向欣赏陆澜山的豪迈正直,闻言大乐,把臂道,“好!我去弄坛酒,今晚与陆兄喝个痛快!”
后方有其他正阳宫的弟子下来,见了大师姐沈曼青同样惊喜,围上来亲热的招呼,陆澜山也碰上了相熟的友人,被拉去叙话不提。
寒喧过后,一群同门将沈曼青簇拥入一方大院,倒茶后各去洗面换衣。
殷长歌洗沐过后换了衣,一身整洁的归来,腿伤也裹好了,唯走路略有不便,“师姐是回去见了师父?”
沈曼青迟疑了一下,“我还不曾回山。”
殷长歌笑意稍敛,又想过来,“师姐大概是隐居之故,不知师父在西南险遭不测,幸好苏璇师叔赶至,才未酿成大憾。”
沈曼青不自在的应道,“我有所听闻,知晓师父无恙,我也极是安慰。”
殷长歌觉出不对,停了片刻,“师姐并非为对抗尸军而来?”
沈曼青将粗布卷裹的长剑平置于桌案,道,“我是来将轻离还给师叔。”
一度在苏璇掌中名震天下的轻离,被叶庭赐给了女徒,谁也没想到它的主人会死而复生,奇迹归来,沈曼青曾以此剑自豪,然而如今持有这把剑,却成了一种尴尬。
殷长歌明白过来,生出了深深的失望。
师父危难,她不曾回去探望;师叔归来,她也无半分欣喜;在正阳宫数百弟子拼死守卫,武林群雄携手抗敌的益州战场,她竟只来还剑。
气氛凝滞,沈曼青方想说些什么,殷长歌突道,“师姐打算离开师门?”
沈曼青本能的否认,“我从未做如此想。”
殷长歌直言道,“可师门的事,师姐心中已不再相关。”
沈曼青一滞,侧过头道,“我是觉得江湖人守城并无意义,该由王廷派大军来清剿。”
殷长歌也不辨驳,问了一句,“师姐学剑是为什么?”
沈曼青素来聪敏,换了平日轻易就能应付这一问,此刻却不知怎的默了。
殷长歌静静道,“我学剑最初是喜欢剑术,后来又敬慕师叔,想效仿他持剑匡扶正义,除尽天下不平事,到如今只盼尽一点微力,护一方平安。师姐可还记得为何习剑,又愿为何而拔剑?”
沈曼青逢此一问,越加沉默。
她父母早亡,被传克亲而遭送入山中,实与遗弃无异,只能全力习剑,事事留心,将一切做到完美,换来师门上下的赞誉与肯定,也因此有了立身的骄傲,没想到有一日,她所自傲的一切全被一个胡姬击得粉碎。
如今的江湖,谁都赞苏璇的非凡,赞苏云落的勇毅,这两人越是众口传赞,光芒万丈,越显得自己可笑可怜。沈曼青一想到江湖人的嘲笑或怜悯,便觉羞愤欲死,哪还有心去想为何拔剑。她推过长剑,避而不答,“请师弟替我转交师叔。”
殷长歌知她心结难释,劝也无益,“这把剑既然赐给师姐,退回也不该假手于人,师叔在城上与左侯议事,稍后即归,师姐还是当面呈递的好。”
苏璇回来的时候已经入夜,大概已经听殷长歌道过情由,见了她并不惊讶。
沈曼青半跪垂眸,持剑平举过头,“轻离剑本属师叔,弟子不敢持有,特来奉还。”
师叔的徒弟夺走了自己的一切,却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不论苏璇道出抚慰还是歉语,都如一种讽刺,她不愿看见任何神情。
头顶传来的男声平和沉静,“这把剑师兄既然给了你,就由你使用,不必提什么奉还。”
沈曼青低头盯着地面,“弟子无才无德,不配神兵,恳请师叔收回。”
男声停了一刹,道,“你来此一遭,之后打算做什么?”
沈曼青只想离所有熟悉之人越远越好,随口敷衍道,“弟子想去游历四方,修炼心性。”
沈曼青手中一空,轻离剑已被取走,她心底一释,又异常空落,突然一物跌下,她本能的一接,轻离又回到了掌中,裹剑的粗布已被苏璇扯去。
清沉的声音再度响起,“轻离是一把剑,剑由人驭,没什么配不配,修炼心性不必去他处,长歌受了伤,要歇养一阵,你代他守城杀敌。”
沈曼青愕然抬头,几乎不能置信。
面前的男子英逸冷定,一言落定,“你是掌门弟子,各派都在看着,别堕了师兄的颜面。”
沈曼青一阵眩晕,捏着轻离玄青色的剑鞘,再说不出话。
第102章 刀兵乱
金陵染血,皇宫受围,一场剧变举世皆惊,然而对燕宿雨而言,不过是长久静待后的必然。
她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久到连红楹也忍不住问,“楼主既然要阻止六王,为何不早揭出来?”
毕竟兵乱,燕宿雨隐在暗宅,换了粗衫,青布裹发,唯有烟眉玉肤如故,轻淡道,“既然是个脓包,自然要等它烂穿。六王老奸巨滑,万事都不落把柄,说早了无用。”
红楹欲言又止,“楼主不担心——”
燕宿雨自是明白,玉颜多了一丝淡惋的沧桑,“阿娘早走了。”
红楹一震,“何时的事?这些年六王连面也不让楼主见,如何探得出来?”
燕宿雨瞧着纤长明润的指甲,姣白如玉芽,其中一个仅有半截,是青栀死时断的,“几年前,一次办事得了赏,我趁势说阿娘整寿,想给她隔窗磕个头。没想到屋子里根本没人,六王连找个假货敷衍都懒。”
红楹心里发堵,沁出了一丝泪。
燕宿雨反而很平静,“阿爹打小教的栖听之术,没想到用在这上头,我多跪了一会,磕了头就退出去,没人疑心,那时起我就在想,怎样能让六王死得惨一些。”
六王身为亲王,暗中逆谋也极为小心,几乎不落把柄,还布下了威宁侯这一替子,哪怕东窗事发,也办法卸脱主责,最多落个流放或圈禁,照样能活到寿终正寝,如何及得上在最接近梦想的一刻功败垂成,摔个粉身碎骨。
红楹最清楚她如何忍辱负重,一心救出亲娘,而今竟是一场空,只觉异常悲哀,“楼主!”
燕宿雨没有悲恸,寂寂一笑,声音低微,“燕子楼早没了,阿娘和青栀也不在了,还叫什么楼主呢,早知是这样——我——真是无能——”
一辆叛军所驱的牛车从血渍斑斑的路面驶过,车上载着数个胡姬。一个美人独倚一角,披肩边缘垂着流金般的长发,一双海水似的蓝眸,路边的乱兵色迷迷的盯着吹哨,要不是有将官押车,早将美人拖下来大肆猥亵。
碰上楚寄,瑟薇尔已经觉得倒足了霉,谁知后面还有更糟。叛军驰往金陵,谁都以为很快就被清剿一空,谁想到竟成了气候,留在苏杭的叛军也开始不受军务拘管,越来越放肆,听说院里有绝色胡姬,破门闯入,见了瑟薇尔的艳姿口水都要流出来,将院子的女人悉数赶上了牛车。
瑟薇尔饶是心机灵狡,碰上粗蛮的大兵也无可奈何,连楚寄都被撵上来,他本来生得不错,涂面敷朱之后居然有三分姿色,尽管骨架有些粗大,好在胡姬比中原女子高挑,不算太打眼。
他躲在瑟薇尔身边,等牛车动起来后低道,“这是时景手下的兵,一旦到了时骄的府邸,我必死无疑,请公主助我离开。”
不等她回答,楚寄急促道,“只要脱身,我必引精兵来救,绝不有负公主,假如食言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男人的誓言瑟薇尔只当谑笑的调剂,如今她陷入乱军之手,自身难保,看楚寄蹙着一双细溜的弯眉恳求,越发心烦,冷淡的撇开了头。满街乱军,这家伙又作女人扮相,就算溜走,不出三步就要被人捉住,她才懒得白费力气。
牛车晃晃走了不远,碰上人声喧哗,大队人马调动,一问金陵已被攻下,叛军大喜,争着要去金陵抢夺财帛,劫了美人的将官舍不得抛下战利品,还打算将瑟薇尔贡给武卫伯换赏赐,索性押着转往金陵。
牛车行得慢,落在大队后方,一队人打马而过,领头的正是时景,他不经意的往车上一溜,楚寄满脊冷汗,将头缩得极低,时景感觉似有异样,一时又想不出,勒马一停。
楚寄自知一命将休,身边的金发丽人蓦然而起,一把掀开头巾,冰冷而娇侬的道,“你们就这样对待焉支的公主?我可是鸿胪寺的贵客!”
灿亮的金发流泻,倨傲的美人吸引了所有男人的视线,时景眼前一亮,上下打量,调笑道,“焉支公主?听说金陵确有个风骚一时的焉支美人,果然姿色不俗,如今连正牌公主都难保,聪明些就别再摆架子,不然可讨不了好。”
瑟薇尔大怒,叱了一句胡语,六七个胡婢登时闹起来,纷纷扑前推搡扯袖。
押车的士兵大乐,时景方要喝斥,忽然金发美人一挥手,居高临下的掴来。
时景一避,美人袖子曼长,拂过他的脸,一阵异香盈鼻,他顿时心神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