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1 / 1)

考虑到近来不太平,甘棠自竹邑跟来的骑兵队里点出了五百精良, 护送她和十余民水工一同前往汾水。

崇明点了五百余人给她, 甘棠拒绝了,“带的人太多, 反倒招摇,有苏氏与崇国年方离得都不远, 我已修书送至年方, 介时当真有异, 年族族长配合南宫适用兵,也是一样的, 你给我一道调令, 确保我拿着调令能调动守兵便可。”

有人特意针对她, 甘棠出行便小心了许多,尤其敌在暗我在明, 不得不防。

殷受点头道,“如此也好,对方按兵不动, 我们亦难抓出错处, 处置不便。”

正是此理,甘棠交代了两句, 便打算启程了。

殷受将甘棠送出了宫门,嘱咐道, “有事及时送信回来与我。”

甘棠接过崇明牵来的马,回道, “此去一来一回得十天半月,送信回来与你也无济于事,你好生养病便可,其余事我自会料理。”再者殷受不趁机下毒手,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剿灭反叛势力后,再在背后捅她一刀,她就阿弥陀佛了。

甘棠不解风情,殷受也生不起气来,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有立马要走的架势,上前一步便将她一整个人都压来怀里了,箍着不给她动,手臂紧了又紧,低头道,“你路上小心。”

甘棠要往后仰头才能看见殷受的表情,男女体格上就是有这么大差别,她武力值虽高,但比殷受矮了一个半头,被这样满怀抱着,实在是小鸟依人得很。

甘棠感慨了两句,使了点巧劲,自然而然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上了马见一众人都看着这边,本着死道友不似贫道的精神,便朝殷受招了招手道,“阿受,过来一些。”

殷受以为她有话要说,便走近了,声音低沉,“棠梨,记得想我。”

甘棠听得想笑,等他走近了,便低头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看着他微微挑眉道,“彼此彼此,我走了。”

她眼里盛满笑,装着星星一样漂亮。

殷受猝不及防,耳根立时翻上一层红来,抿抿唇见妻子眉眼带笑的打马走远了,身边之人皆是得了风寒一般咳咳不停,心里既甜蜜又十分复杂,甘棠估计是以为他方才在做戏,进而礼尚往来,其实他不过情不自禁罢了……

殷受抿抿唇,也只有这时候,甘棠才会主动与他亲近了,一来为的给天下人看,二来大概是为的圣女名声,她在这些事上大大方方不露怯,两人之间不存在谁宠谁,世人眼里她便依然是圣巫女,而不是他殷受的妻子了。

清醒又冷静,还冷情,戒心如此之重。

殷受看着甘棠的背影出神,心说连她自己都得排在圣女的责任和她的抱负之后,他在她心里,不知排在哪后面去了。

不知何时,他才能尝一尝棠梨为他欢喜与他两情相悦的滋味……

殷受站在原地出神,行军队伍走远了也没回过神,大殷储君痴迷圣女的名声就这么传出去了。

崇侯老辣,又忠于殷商,人散后与殷受一道回宫,因心有忧虑,说话便十分语重心长,“阿受,你和圣女虽真心相悦,但寻常在外注意些,给世人落下个痴心深情的印象,一来圣女地位尊崇,难免有人不分你我,分不清形势为圣女之命是从,二来你是储君,有这么个名声,难免为人诟病。”

反之亦然,这大概也是甘棠对他多有戒备,严防死守不肯与他交心的缘故。

殷受未言语,他对甘棠本就痴心深情,便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甘棠与他的感情坚不可摧,好让天下的男子自觉离她远些,他以后只会有她一个人,要为她守身,被人诟病是迟早的事,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崇鹰对殷商王室忠心耿耿,又自来把他当小辈看,关系亲近,殷受便也不瞒他,停了脚步直言道,“这件事没法顾虑,我心中欢喜棠梨,棠梨又不喜我有妾室,我为讨她欢欣,以后也不能要旁的女子,被天下人诟病是迟早的事……”

殷受说着见崇鹰吃惊诧异,看着他如同看怪物,倒爽朗一笑,“世伯不必担心,谁说情深便不能做明君,它日我手掌天下,四方来服,便无人敢置喙什么。”世人眼光如此,他的妻子是女子,在这些事上自然是吃亏很多,他不在这上头与她分高低。

宠鹰身为长辈和臣子,看他这样,一时间倒不知是赞他还是阻他好,半响方道,“你这样倒也好,对方是圣巫女,且名声威望越盛,深得民心,如此也能博得子民的好感,只苦了阿受你了。”

这有什么苦的,苦的是甘棠硬要和他解除关系的时候,殷受摇头,“世上女子万般颜色,我也没兴致,放在身边,也不过是个会喘气的摆件,要来碍眼,阿受看小妹似有意,世伯你早日与她说清楚才好,总之我是不会多看旁的女子一眼的。”

寻常甘棠虽是没明说,但殷受知晓甘棠此人骨子里很有些古怪的执念,一言一行隐隐约约都透出些对等的意思来,他若一心一意,还能换得她一二分真心,若三心二意,两人是绝无可能了,他这么对她,亦是希望她同等对之,不要对其他男子另眼相看了。

待他继任王位,索性立下一条罪责刑法,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破坏他和甘棠的感情和亲事,违令者处以极刑,如此便清净了,殷受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想与甘棠说,又想起她刚走,不由有些失笑,他现在就开始想她了,“我对小妹无意,世伯还是早早说清楚,两不耽误。”

崇鹰爱他干脆爽直的性子,也爱他对他不遮掩,听提到自家小女,不由朗声笑起来,“她如今哪还会打你的主意,两月来跟在圣女身边,对圣女又敬又畏,说要跟着圣女一道回竹邑,一起做事,比在深宫里浑浑渡日有意思很多。”

殷受听崇鹰如此说,如今也见怪不怪了,眼下已经有三十几个贵女说愿意跟着圣女回竹邑,他也看明白了甘棠的用意,贵女们比起寻常女子来说,见识多一些,地位放在这儿,行事也更大方,培养出来可以为女官,管起人来比普通的女奴和女匠更容易让人信服,甘棠已经分派五百士兵,护送他们前往竹邑的学舍,想来不久这一批女弟子便能在殷商掀起一股风潮。

殷受回了宫,唐泽说辛甲有事求见,正候在书房。

殷受便辞别了崇鹰,自己去见了辛甲。

说的是竹邑传来的消息。

辛甲拿着信件艳羡不已,“当真是羡慕圣女的铜枢,储君若是也有这么一个,便能多听听子民的心声,不做耳昏目瞎之人了。”

甘棠给他选的师长某些方面理念是和她一样的,贫民和农人的心声,商王何时有工夫和心思来听了。

殷受接了信看完,说的是竹、年、土、鸣四方的工坊里揪出了不少奸宄之人,已查明属实的便有百人,已将人先行关押起来,待圣女处置。

辛甲跟在甘棠身边,知道她的惯例,便道,“伤人性命者偿命,重伤之人则支付财帛并服役几年,量刑定罪,这是圣女临走前定下的规矩。”

殷受听得蹙眉,“她还是太心慈手软,罪行定得轻了,只怕屡禁不止。”

殷受提笔修书一封,立刻派了唐泽,飞马送去给甘棠了。

不消半日的工夫,甘棠便收到了殷受的信,说她此事处理不当,定罪定轻了,当株连灭族严惩,以儆效尤。

灭人满门这样的事,甘棠实难下杀手,但奸宄之人冒着对圣女不敬的风险做下这等事,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反贞盟的人若当真威逼利诱,受惠受胁的无疑是亲朋之人,光惩治这一人,大概起不到什么用处。

被金银财宝,给亲人儿女脱奴籍这些东西利诱的不在少数,这跟骗保是一个道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她若不严惩,不但起不到作用,以罪量刑还会引起一股碰瓷的风潮,匠人争相效仿,那才是作茧自缚了。

灭人满门,株连三代,几乎是斩草除根了,那得是多少人了,厉害一点的数千上万不止。

唐泽还单膝跪在地上,甘棠握着信的手指有些发僵,迟迟未能下定决心,旁边崇明见她面色有些发白,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甘棠将信递给崇明,示意唐泽起来说话,“如何处置叛徒,阿受提了个建议。”

崇明看了,再看看甘棠神色,不由蹙眉,他便不觉得这件事有何好顾虑的,这些奸宄之人与叛国通敌没什么分别,株连三代,只怕殷受是考虑过圣女正是用人之际,不便大肆杀人,否则此罪株连九族亦不为过了。

到底太过心慈手软。

崇明便劝道,“想一刀斩杜绝这样的事,必定要下些狠手,当断不断,反倒是祸害,棠梨你若不愿沾染血腥,这件事不若交给阿受处理,以他的名义。”

甘棠摇头,定定神,取了笔墨写了诏令,盖好金印,唤了亲兵来,沉声道,“传我口谕,凡涉事故意构害工坊、农事、桑田、学舍者,查明属实,没收家财,株连三族,斩立决。”这还只是开始,以后这样的事还会越来越多,她该早日看淡些才是。

这亲兵收了诏令,领着小队人马,改道快马加鞭往竹邑赶去了。

甘棠说完看着远处黑沉沉的天空,握着缰绳的指尖收紧发白,朝唐泽道,“回去与你家主上说声多谢。”

唐泽应声去了,崇明松了口气,还当真怕她心软,乱了分寸,“我们走罢。”

第51章 近日来会有大雨

甘棠上辈子看过黄河水的改道图,知道古黄河河道于孟津以下汇合洛水等支流, 改向东北流, 经后世的河南北端,再向北流入河北, 也就是现在的土、崇国、有苏氏一带,最后顺流地势, 分支汇入大海。

是以甘棠见到的浊河水, 是数次改道前的浊河水, 和后世她见到的完全是两副模样了。

浊河多沙淤泥,变幻无常, 河水汹涌澎湃, 洪水期淤滩漫水, 枯水期河床抬高,一旦决了口, 原先由黄河水孕育出来的富庶之地将颗粒无收,新河道所过之处,必定生灵涂炭。

浊河三年一决口, 百年一迁道, 由不得甘棠不上心。

开水渠有引流疏散的作用,但以现有的技术水平, 开挖难度大,工期长, 没有八年十年不见得能奏效,按照地势预测好浊河水的决口点, 事先迁徙河岸边的村落子民,便是减轻灾害必须要做的事。

甘棠去的时候负责挖渠的百工过来拜见,是尹佚给甘棠推荐的治水人才,接到甘棠改道有苏氏的调令后先一步过来勘探地形,叫共沉,三十岁上下,文质彬彬,是个专注技术的直人,匆匆行过礼后便与甘棠说起水渠的事来。

眼下正修到了城附近,此地多有旱灾,水渠修缮至此,可缔造出万亩良田,甘棠想着近来看出来的天气,朝共沉吩咐道,“近日来有大雨,遇上下雨便先停了工事,迁往高地,以防万一。”

共沉面色发凝,直言道,“现在不是匠人们不干活,进度缓慢,是有宵小之徒暗中破坏,先前听圣女吩咐垒起来雨天蓄水用的水池,建起来没几日就被砸凿了,白白忙活不说,因为水池突然垮塌死了人,好几个匠人丢了性命,现在人心惶惶,奴人干活也没先前热络了。”

这样的事又发生了,波及这么远,都到水渠的地界上了。

甘棠听得心里发沉,在营帐里坐下来问,“查出来是谁干的么?”这么一群祸害人的臭虫,真是到处蹦跶,无缝不钻,连水工坝事上都动手脚,丧尽天良。

共沉回禀道,“这些时日总共纠察出了五人,听闻圣女亲来,小臣不敢妄为,人已经全抓起来了,现在就在外头候着,听凭圣女处置。”

甘棠让把人押进来。

说是五人,进来却不下三十人,有身体壮士的中年汉子,有面色青黄身形瘦小正啼哭不止的婴儿小童,也有白发苍苍的老母亲,男子神情惊慌,又急又惧,该是听过她发的诏令了。

甘棠搁在膝上的手指收紧,目光落在那些孩童妇孺身上,喉咙里堵得慌,吐不出一个字来。

崇明知道甘棠的症结在哪儿,这十天半月没见她有一日展颜,面上成日忙于整理文书资料,绘制计算改道的水渠,实际上寝食难安,半月过去都是面无血色。

他在旁边看了十几日,眼下见甘棠是这么个神色,先摆手让士兵将犯人压下去,朝甘棠沉声道,“这些黑手是上有老下有小,但这一家子既是靠他养活,受他恩泽,便没有不和他共担生死的道理,再者那些死于非命的匠人,他们亦是上有老下有小,若非有抚恤,没了家里的顶梁柱,一样要全家饿死冻死。”

“道理都是一样的,既然共了富贵,也要共担生死,这才是一族,这样才是公平。”

甘棠听得明白崇明和殷受的想法,但她的理智和感情都不能接受,要她接受屠戮无辜的婴儿孩童,上庭老父老母,光是想一想她都觉得喘不上气来,冤有头债有主,她寻常偶尔听闻商王株连哪族哪族,想得通,心里膈应一阵,过几日也丢开不管了,真落到自己举起了屠刀,似乎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其实她并没有适应这个社会,有可能永生都适应不了。

共沉听得讶然,吃惊地看了眼甘棠,复又垂下头去,似是无法理解名声在外素有大才的圣女会是这般优柔寡断的脾性,半响未听有令,亦跨上前一步,行礼道,“恕小臣多言,这么下去,工事动不了,迟早生祸患,且诏令已发,岂能朝令夕改。”

都是人牲和奴人,生的子女自然也是人牲和奴人,无缘由径直杀了亦不会有人多说什么,何况是有罪,哪怕是外头跪着的人牲,也没有谁敢喊一声冤的,偏生甘棠在这件事上心慈手软,崇明万般想不通。

甘棠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开口道,“审问出幕后指使的人,将证词呈上来,其余依照诏令行事便罢,里头若有为官之人,一并按律处置。”

共沉闻言又看了圣女一眼,见她面色虽发白,眼里却一丝情绪波动也无,看不透,也未再多言,躬身行礼,领命退下了。

话出口甘棠似乎都闻到了浓厚的血腥味,浓得能让她胃里翻江倒海。

甘棠勉强定了定神,将这月半来四方各地送来的罪证拿出来,提笔写了一封国书,盖上圣女金印,叫了一名亲兵进来,着他快马加鞭送回竹邑,交于甘源南宫适。

她真是奇怪啊。

崇明在甘棠对面坐下来,给她倒了杯茶,看她整个人都扑在了政务上,没一刻想歇息,半响道,“棠梨你若见不得血腥,其实这些事可以交给阿受处理。”

甘棠摇头,“我清楚利弊的,砍了这一波,匠人们不会傻到再做奸贼们的内应,重刑之下一刀绝了后患,也好过后头无穷无尽,那样死的人更多,我只是在想如何把幕后之人揪出来,否则也是治标不治本。”她处在这样一个位置,该如何做,她心里十分清楚,只希望有一日权掌天下,不至于让子民们死在国人自己的内斗上。

甘棠发出去的诏令很是起了些作用,两个月以来四方各地基本都消停了,水渠的工事亦恢复了正常,河道边每日都听得见工人们的吆喝声,热火朝天。

甘棠一面关注大商邑和竹邑两方的情况,一面加紧了勘探测量,手底下的士兵也全都给派了出去,每日上山下山,很多时候直接宿在山林里,尽量回想一些实用的能节省人力物力的开挖工具。

这时候开渠若是遇到山石,还是用的土办法,用火烧水泡,速度十分缓慢,再加上全靠人力,匠人们劳作起来便十分费力,甘棠在沟渠边看了半日,思前想后,犹豫再三,还是着手研究火[药了。

黑火[药的配比其实很简单,任何一个上过学的后世人大概都知道一些,再加上她以前炼铁,有了些实践经验,要制出来并不难。

只这东西杀伤力大,在谁手里都是一样了不得的东西,拿出来便要分外小心,尤其是殷受,给他知道了,必定要搅合得天下不宁。

好在火[药离火器还隔着很长一段距离,她拿来开山破石,加快些开渠的工期,也能早日解除这一片涝灾干旱的隐患。

这些东西研究起来动静大,这时候的人又十分迷信,动辄一些响动便惊扰得子民惊惶不安。

甘棠只得自己在山上建了个临时的住所,有空闲的时候上山自己研究,虽说因工艺简陋,制造出来的火[药威力不是很大,但数量到一定程度,用来开山破石不是问题。

甘棠发出诏令以后,崇明调兵镇守边境,各地兵事调动频繁,大商邑里暗流涌动,一片腥风血雨。

甘源与南宫适得了甘棠的令,下令查处酒家、勺家、司家、曹家在竹方四地的酒肆、食肆、粮庄总共三十余处,罪状与证词公示天下,势必要此四家在四方之地无所遁形。

另有南宫适亲领骑兵五千,屯兵大商邑,将这几家蓄意破坏工事,对圣女不敬的罪证呈给商王,请商王圣裁。

铁政如山,南宫适带兵屯围,师出有名,商王坐观虎斗,殷受赶往大商邑,入城先带着兵抄了勺旻一家,数百具死尸无人收拢,鲜血染红护城河,大商邑里人心惶惶,庭堂之上吵嚷成一片,一捆捆指认的口供堆在庭堂里,侍人诵念了几份,庭上哗然,触目惊心。

殷受方从闹市回来,身上还带着沾染来的血气,腰悬长剑,面色无波地站在商王下首,将一众人的反应收入眼底。

少师酒曲看着那一堆皮布,涨红了脸,出列行礼,眉梢眼角都是讽刺,“传言圣女当年亲手救了无数奴人孩童,想来不过是沽名钓誉做给王上看的,此番圣女杀起人来丝毫未有手软,上至七十老母,下至襁褓婴孩儿,何曾放过一个,这世人称颂的慈悲之心,只怕也是沽名钓誉,面和心黑,如此恶毒之女,岂配为我大殷圣巫女!”

甘棠倘若心慈手软,压不住形势,只怕当真要天下大乱。

殷受没什么情绪地看了酒曲一眼,沉声道,“圣巫女想留什么人,是这些人该留,想杀什么人,是这些人不该留在这世上,该去侍奉先帝先祖们了,少师有这等空闲,不若看看这几份指控你买凶伤人的罪状,先把自己摘干净,再来置喙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