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节(1 / 1)

“是。”他干净利落地回答。

我很早就听说东朝过目不忘,几天下来发现他仅是将字形印在脑中,等要用时如看书一般翻出来应付。那背五蠹时跌宕起落的语调,是他拿来糊弄我的。

我收回竹板,将一块枣糕塞到他手里,走回书架随手抽出本书。

“明日把策论交给臣。今天开始上《外戚世家》,殿下要好好听课。”

宫外又开始落下零星的雨丝,飘进窗里,染得屋里寒气渐生。我拉上帘子,点亮灯烛,把火盆挪到屏风架子后面。

他的脸上有了些暖意,别扭道:“我不冷。”

“臣冷。”

午膳前我终于解开他脚上的绳子,内侍的手法很好,拴得牢又没有阻碍血脉,只留下几道印子。他坐在地上缓了缓,嫌弃地看着自己的衣物,我去拉他,他才拽着我的衣袖慢慢立起。

太子取过镜子,给自己束了发。他生了副好皮相,这么一打理,有点毁。

我善意地提醒:“待会儿付都知来了,问殿下的头发怎么回事,殿下怎么回?”

太子神采奕奕地转过来,“先生也觉得好看么?”

他脑后有一绺发丝不听话地翘着,根本没束上去。我忍了几次还是没忍住,合上书道:

“过来。”

他不情不愿地从镜前挪开,我揪下他的发冠,飞快地重新束了一次。真是作孽。

刚弄完门外就响起了询问:“卞公,某等可以进来收拾吗?已到午时二刻了。”

宫人们捧着大漆盒鱼贯而入,樊七打着头,眼尖地瞟见桌上的金鞭,“少师今日上课可还顺利?”

太子朗声笑道:“付都知,先生刚刚说孤背不完课业就要挨打,但孤倒让他失望了。”

樊七松了口气,“殿下自小聪慧,劳烦少师了。”

他命人全都出去,门甫一关上,他就坐到桌旁,眸子亮晶晶地望着我,等我先动筷子。饿着肚子还被刁难了一整个早晨,这时被磨得没了气性,端着碗下手如飞。

他吃的虽快却很斯文,眉眼安静,白玉似的两腮微动,像只听话的小动物。我家里没有别的孩子,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夹菜,自己也很有胃口。

午休时太子破天荒没有回寝宫,就待在书斋的纱橱里小睡。宫人们打扫了屋子,我独自在纸上写写画画,思考如何接下午的课。

历来华族子弟进国子监读书,禁中设有上书房供皇子上学,太子则在东宫专门受业。陛下只得一个儿子,上书房无人,寥寥几个老师还是太少,怕是以后要让他入辟雍。

我在翰林院做编修时曾耳闻议论,说今上不再纳妃,无意再添皇子,东朝是出生即立的。要不是爱极他,怎会只有他一个孩子,连公主都不曾有?

可他的生母惠妃,确是数月前在冷宫里郁郁而终的。

未时一到,我到碧纱橱里将他从榻上拖下来,他睡眼惺忪,晕晕乎乎地拉着我的袍子。

……殿下昨夜又没怎么睡。我想起樊七的话。

卯正入申正出,没一会儿就下学了,今日必须把书给他灌进脑子里。

*

翌日,太子没有迟到,照例屏退下人跪坐在我对面。

天色尚早,我就着灯火细细看他写的策论,他一脸满不在乎,悄悄扬起的嘴角却暴露了心情。我要求他写三百字,他写了足有一千,甚是得意,只等着我夸奖。

我把纸还给他,“现在重写。几百字就能说清,为何非要写满一千?等你长个几岁再去铺陈用典罢,画蛇添足,东施效颦。”

太子气愤道:“我昨晚写了一个半时辰!”

“现在殿下再写一遍,用不到一炷香。”

他阴着脸拿过纸笔,刷刷地落笔。

“顺便练练字。”我拿了只小碗放在他手腕上,“写隶书,太傅应该教过你,不要用复杂的字词。”

他胸口起伏,小碗差点翻下去,我凉凉地提醒道:“错一个字就重写。”

经过昨天的教训,他晓得趋利避害,遂沉下心来一笔一划地地慢慢写。

写着写着就慢了下来,看到他发红的眼角和黯淡的目神,很容易察觉他心不在焉。

第131章 纳采

黎州治绥陵。

往日的城中车水马龙,商旅络绎不绝,可最近大街上跑的牛车少了好些,连标着大商行徽号的货箱也不怎么常见了。

“啊呀,有富户进城了!”

桥洞底下买菜的小贩吆喝了一嗓子,引得路人纷纷东张西望。只见不远的城门口,一辆极气派的牛车缓缓地驶了进来,车壁漆彩,窗嵌琉璃,冬青木的纹案在阳光下发出灼目的银色。

“是方氏的商队!”

有见多识广的人认出了族徽,人群窃窃私语起来,一个正和菜贩子讨价还价的老头儿咕哝道:

“去年天子赐了方氏咱们这的贩盐权,还不知盐价怎么个变动法……”

众人眼看打头的黄牛慢悠悠地经过大街中央,后面还跟着二十余辆满载箱子的大车,心中不禁腾起担忧。官卖的东西交给私人,一般会压价来吸引更多的顾客,但也出现过为获取利润肆意抬价的局面。这方家贵为国朝第一大皇商,如今离了扎根四十多年的帝京南下,会善待他们这些氓隶之人么?

车队朝北行去,在城中一处风景甚佳的园子外停下。园子的主人一早就等在大门外迎接,四间院落打扫得纤尘不染,山珍海味已摆在饭厅的圆桌上。

车帘一掀,出来的却并不是传闻中风度翩翩、年轻有为的公子。

长随引江下了地,领着车夫和小厮们抱拳道:“有劳王员外,公子下午回来,吩咐某等先安置东西。”

年过五旬的员外呆了呆,随即陪笑道:“您请随意!寒舍已安排了人手帮忙整顿,先招呼大伙儿用饭吧!”

引江连声道谢,却暗自想着知州衙门可不是好相与的,公子到底能不能在申时前回来?

此刻一匹乌孙马停在了衙门的石狮子旁,方琼翻身下马,仪容尚还整洁,不作打理便径自踩上台阶。

已过巳时,州衙里的钟楼却并未敲钟报时。面阔七间、进深八椽的正堂空阔冷清,三班六房寂寂无声,他一路畅通无阻地由仪门穿过重重院子,意料中在花厅院前看到了几个面熟的侍卫。

花厅院是眷属宅院,眼下被京城来的人围了一圈,那么知州的家属就都在里面了?

后花园草木繁盛,蛱蝶飞舞,蔷薇架子边背对池子站着个人,玄衣广袖,玉冠犀带。

他顿住步伐,片刻后又绕过回廊,从侧门进了临水而建的知州寝居。

屋子正门从外面锁上,窗户密不透风,光线极暗。昏昏沉沉的背景里,知州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官帽椅上,双目无神,面色惨淡。

方琼扫了他一眼,走到透雕的束腰紫檀桌前,捡起张压在白玉镇下的纸——

“兹肃示州民,本州贩盐权自今日起七成归方氏所有,越王千岁殿下暨本官核查无误,父老从之,不得有疑。 ”

知州仿佛大梦初醒,费力地抬起头,哑声道:“你……”

“有劳黄大人了。”他放下亲笔写成的告示,拈起砚台旁棕红的琥珀印章轻轻一盖,“大人怎么忘了这个呢?”

知州忽然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喊:“放我出去!我都按你们说的做了,快解开绳子!”

方琼微笑道:“方某这就出去和陛下说。对了,大人已经知道陛下的身份了罢?”

知州的脸色骤然发青,像是恐慌至极,一身皱巴巴的绿袍抖得像秋天的叶子。

衙门昨夜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血,卯时睡醒后他被两个人押着,草草换了常服软禁在卧室里。周围不见一个熟悉的下人,陌生的侍卫告诉他家眷全都集中在花厅院,包括他新买的第五房姨娘和远在乡下的姑奶奶。知州一头雾水,直到房里来了个贵客,要求他写封手札给当城中的都指挥司。

他立刻就知道事态严重,祁宁的承宣布政使司在渝州,但都司却在他的辖地内。历来黎州的知州和都指挥使走的很近,对方十有八九是想动卫所。

可他足不出户,真的不晓得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当今国主啊!他被侍卫们的手段吓破了胆,战战兢兢写完书信,又被要挟弄出个告示昭告全城,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如今曾经的晏小侯爷捏着他的字,他猛地察觉蹊跷——黎州虽然毗邻南安,但明里哪由得越藩来管?不过越王的势力几十年来一直盘踞在南三省倒是真的。

毕竟是做到这个地位的官,死到临头抓了根救命稻草:“公子!公子救我!小官对陛下绝无二心啊!”

方琼满意地拿了告示,不理睬他将椅子晃得咚咚响,施施然出了房门,不曾回头。

知州又被独自留下,几欲发狂。

水潭里映出葱茏的佳木,墨色的衣褶在苍翠间层层展开,洇入流丽波光。王放听到脚步声,扬唇转过身去:

“拿到了?”

方琼此前住在渝州的赵王府,又及时赶往这处,却是自洛阳别后头一次和他当面说话。罗敷那档子事,他清楚是自己的失误,不管怎么弥补都不能让对方称心如意。

他点了点头,“城中似乎缺了一大批商行的人,赵王当时邀请的十一位富户中,有几个是黎州本地的?”

王放赞许地看着他,“三四个罢。黎州有盐井,这些贩私盐的人不清理掉,以后于你于我都是个麻烦。宣泽,两月之后能给我结果么?”

方琼无奈叹道:“太快了。我已经尽力让族中渗入原平和祁宁的地方商行,但是这不是一夕之间就能保证成效的。”

永州,黎州,栎州,每个省都有一个可供方氏经营生意的直隶州,表面上是因革除爵位给予的补偿恩惠,实际上则是削藩必不可少的助力。盐铁是国家的命脉,洛阳少铁,南部的重心就落在了盐井上。方氏得到洛阳默许的权力,远超出了这三州的范围,与军队相辅相成,填补兵力的弱势。

王放道:“我只要你们做到在开战时能够轻易调动盐价,这法子损害民生,不可长用。父亲若还在,怕是会将我关到太庙跪牌位。”

方琼听着这熟稔的语气,心中的沉重稍稍放下些,“我都快忘了。”

说完两人竟都无话可说。

半晌,王放按着太阳穴,低低道:“五年前我曾在父亲面前发誓,此生不会像他那样,可现在方知力不从心。人确实会变,我那时想的太简单了。”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方琼,“宣泽,如果阿秦和徐步阳制不出解药,你打算怎样做?”

方琼不假思索地说道:“阵前倒戈,倾家荡产帮越藩一路打上洛阳,邀功做回端阳候,再娶了诸邑郡。”

他顿了下,“你想听的是这些?”

王放郑重道:“侯爷在帮王叔清君侧后,记得帮人帮到底,把安阳给娶来做夫人,至于医师,就行个方便留给在下吧。”

两人对视一眼,不由自主地轻笑出声。

长久以来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方琼舒了口气,“也不全是信口胡言。你知道的比我迟,查这件事却查得飞快。”

他也是两年前才知晓祖父去世的真相,心如乱麻之下竟同意了侯爷的提议,去草原看一眼那牵扯到事情中的北朝小郡主,并执意将她带回了洛阳。他自小不喜他人逼迫,于婚姻一事更是挑剔无比,所以这个家中的计划并没有实行。

他对罗敷提起的那一丁点兴趣,还及不上两个首饰铺的利润。世间万物万相,人各有志,那样子的木头美人,怕只有王放才肯花心思逗一逗。

可惜了卞公一腔热情。

他的家事,王放是在罗敷入宫当差之后才开始逐渐弄明白的,先帝和侯爷不仅瞒着他,连东朝也一起瞒了,用心良苦。当年太皇太后晏睢从商贾之家嫁入宫中,一人独宠,惠帝好歹也是个手腕狠辣的皇帝,若是让一个商人只手遮天,那得叫做名副其实的败坏家风。

晏道初防的很紧,惠帝就以给他赐婚为名,借定国公之妹常氏的手在酒盏里下了药。不管他娶没娶常夫人,总之药灌了下去,金銮殿上就此安心。

两年前的那一日,方琼为生意奔波在外,晚上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屋,发现屋里来了侯府的不速之客。老侯爷毫无征兆地发了病,疼得在地上打滚,神志不清六亲不认。他赶到房中时,黑红的血液已流了满地,老人眼睛浑浊,神志不清六亲不认。

他等了三个晚上,侯爷转醒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歉然地看着他。

彼时方琼并不懂他为什么会抱有歉意。

“你什么时候查清所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