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节(1 / 1)

“公子问话如实作答,听清了吗!”

首领痛得龇牙咧嘴,捣蒜般地点头,看得罗敷心中畅快至极。

方琼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个钳子,沾了点灯油,放在灯芯尖端的火焰外侧烧着,罗敷认出那就是他所谓的“从她那里拿的东西”。

他要亲自刑讯逼供吗?

方琼烧了会儿工具,走到首领垂地的右手边,比划了一下,忽然猛地往他虎口上烫去,首领杀猪般地惨叫起来,罗敷主动偏过身,方琼动作一停,闲闲道:

“秦夫人不必害怕,不会流许多血,只捂上耳朵就好。”

原来那钳子还没压到肉,山匪就吓破了胆,大叫道:“我什么不知道!公子开恩啊!别别别……啊!”

方琼收回钳子,笑道:“这里没有人要求足下招供,受着便行了。”

“啊!”

罗敷乖乖地捂住双耳,确实没有流很多血,只是创面可怖了一些……她还是把眼睛转向别处,门窗都闭着,可屋顶漏风,火盆也不顶用。

一连烫了三处,直到钳子来到他腿上拔掉箭的伤处,他哆哆嗦嗦得连几个词都说不完了:

“……公、公子,是、是有人让我们……”

长随很配合地接过钳子继续干活,方琼掏出一张丝帕仔细擦擦手,叹道:“足下错了,这位女郎乃是我们大汉的太医院医官,在下只是奉命行事保她安全惩治罪人,并未收到任何本职以外的指令。”

“是一个身上带着很多银票的人!他叫小的带十来个人到这里干一票生意……戴着斗笠蒙着脸面,不知道长什么样!公子!我真的都说了啊!”

方琼解开狐裘领上的碧玉扣,“秦夫人想问什么就问罢,横竖与在下无关。”

首领奄奄一息,涕泪齐下道:“女郎……大人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罪该万死,求大人开恩!小人家里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一帮孩儿要养啊!”

罗敷懒得问他今年贵庚令慈多少岁上生的他,开门见山道:“你们一直盯着我们的车子,等下山时半路伏击?那怎么不在上山的时候动手?”

“那个人给了钱,我们只能按他说的来做,你们也看到这里要啥没啥,离城又近,我们原是邻县的人,谁愿意大过年的跑这儿住破屋子吹冷风啊!”

“他说了什么?”

首领五官扭成一团,嗫嚅道:“说,说杀了马车里的人,我们过冬的粮钱就有了……现在各地的卫所都增了人手,咱们走投无路做山贼的人日子难过,一有生意就抢上去了,简直瞎了眼……咳咳……”

他嘴角溢出血沫子,罗敷阴着脸问:“你们和前山那户采药的人家串通好的?不然他们怎么会这么巧挑药局人不在的时候要我出城上山?”

“没……没,我们就得到消息车会从那条路经过,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小的一共带了十二个人,全折在公子手上,现在只剩小的和三弟了……”

首领大哭起来,方琼皱皱眉头,抬手让长随把他给敲昏了。

不多时,又一个穿皮靴的护卫走进来,禀报说已弄清这窝山匪的背景,地上伤痕累累的倒霉老大名叫路虎,是邻县多年的山大王,本是猎户出身,家徒四壁双亲亡故,因受不得贫苦走了邪路,带着一帮小弟劫掠过路商车,专挑人少力孤的下手。旁边晕着的是他三弟大奔,除去被砍去脑袋的十个人,还有一个受伤的倪桑在路上因为试图逃命被护卫给结果了。

果真是乌合之众,方琼在房里巡视一回,开口道:“那人是几月几日几时来找他们的?”

“回公子,据活□□代就是十天之前的晚上,路虎与倪桑在房里和那人谈了半个时辰,之后就答应对方来嘉应做活儿。”

方琼颔首,“将留下的人押送到邻县,顺便让卫所派兵剿了那群山贼,以免留下后患。至于那家采药人……”他望着罗敷,“秦夫人觉得呢?”

罗敷面无表情,“既然公子负责我的安危,那全权由公子定夺好了——如果那对夫妇还没有遭到清除的话。”

她揉着胀痛的太阳穴,低声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城?”

方琼走向门口,声音很冷静:“今晚是回不去了,秦夫人可以祈祷明日的年夜可以在客栈里过。”

什么意思?

罗敷蓦地醒悟过来:“你是说我们回城的路被人封锁了?”

他没有回应,打开了门,呼啸的狂风顷刻间涌进室内,炭火熄灭了。

山匪受人指使去杀她,并断了他们的路,在回去的却是在她诊过病、得知了一些事情之后,这是为何?方琼又能及时赶来不可能是碰巧,是谁告诉他她要出事的?几个山匪被人当成了无辜的靶子,最有可能的就是有人想给他们一个警告。能杀了她最好,杀不了则把方琼也牵扯其中。

她不知这个警告是什么,然而方琼,他十有八九是明白的。

第103章 迷离

夜晚来的很快。

看不见月钩,天幕倒也明亮。尖细的树梢上挂着一团星子,涓净的辉芒从下垂的枝头流淌到黝黑的山脊,再从半山融融地滚落下来,掉进山脚的湖里,激起几丝漾开的涟漪。

十来人寻了处隐蔽的水岸结营,护卫们在林中捉来几只野鸡野兔,草草架在篝火上烤了吃。方琼一方面下令熄灭明火,一方面又漫不经心地在溪流旁走了百十步,弄得罗敷拿不准他到底怕不怕有人过来夜袭。

他说今晚不能回城,她也做不惯念佛祈祷这种事,只要她和他在一处,总能保得性命无忧。罗敷觉得自己对于这类人的心态很复杂,他们嘴里吐出来的字一万个让她不舒服,可她还就是莫名其妙地相信他们做出来的事,方家的公子是如此,王放也差不多。

大抵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王放从青台山回洛阳时特意和他叮嘱她随行的事,所以他看在表兄面子上还是不能推辞的……这么一想,罗敷又感到自己是半个累赘,老是扯上那些有的没的。

她抱着方琼给她的铜手炉,笼着袖子从帐中踱出来,本打算数会儿星星就睡觉的,心中总有些不安,于是摸黑去找人。

临时辟出的营地就那么大,几棵古树围起来的距离间只有木棍撑起的两座简陋帐篷,护卫们和长随都只能在地上随意躺躺充作歇息。即使是南方,夜深了水汽重,刺骨的冷意直往膝盖骨里钻,普通人没有火盆还是受不了的,好在都是练家子,在外面冻一晚上不算什么。

她在方琼的帐子外驻足唤了一声,并无人应答。年长的长随忽地出现在眼前,冷漠地道:

“公子去河边了。”

这个长随似乎对她有意见,她惹不起,遂跳过杂草乱石,提起棉裙向水声哗哗的地方走去。

星辰的倒影在水波里闪动,山林的气息愈加清寒,她用手挡在鼻子下面让呼吸保持一缕温热,静悄悄地来到松树下。河岸上站着衣着华贵的年轻家主,华贵狐裘披了一地晶亮的星光。

树干上太凉,罗敷可怜兮兮地吊着只胳膊,徘徊了许久也没想好怎么开口。

方琼等了一会儿,见身后没有动静,就转身叹道:“秦夫人是要继续指责在下呢,还是要和在下道歉?”

罗敷咳了一声,背后冷汗直冒:“我下午情绪不太好,不过说的都是实话,公子完全可以不记得。说来,公子来得这么及时,一定要拿碰巧这种话来搪塞我么?若是公子觉得告诉我会坏了大局,那就算了。”

他双眸明澈,脸上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却转言道:“那秦夫人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罢。 ”

罗敷准备的言辞都立刻抛得一干二净。

“太医院笔试新官的那天,你说十九郎很担心我的伤势,是自己揣测的?”

她怔住了,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如实道:“我在宫里替他处理伤口,没有刻意去探听他的意思,可是他一直很在意……在侯府发生的事。他身上中了暗器,我为了让他不晕过去就同他说话,提到公子,他就生气了。其实也不算生气,只是太在意,多多少少有些后悔吧。因为公子是他很要好的朋友,也与他有血缘关系,他是做不到更加薄情寡义的。”

方琼盯着粼粼的河水,沉默了半晌,方抬首笑道:“我曾说过你少不更事,实则是有些羡慕你习惯把人往好处想。薄情寡义这四字,也要看是用来评价谁的。”

罗敷违心地辩解道:“我不是帮他说话……”

他凉凉道:“还真是一伙的。”

她浑身不自在,终究忍不住红着耳朵说:“他这个人真的挺好,别人看他经常一意孤行,但他只是不在意其他的罢了,实际上又护短又细心。他觉得对不住你,就不会再做过分的事。”

都夸成什么样了。

方琼欲言又止,换了话题:“好罢,至于你问我为何能救你一命,是在我出了客栈之后有人递给我消息,这个理由秦夫人是否认可?”

罗敷红晕未褪,忙不迭地点头,甩开那些小心思做出一副肃然的模样,说道:

“今天来找我的那个女人,她丈夫患的病好像和上次司严的事情有关。本是痈创,但脉象十分奇异,我一开始没有注意,等写完了药方才发现所用的药材和我交给你的解药很相似,就起了疑心。不过病人的确快不行了,做妻子看着也是真心着急,我原想回城后马上告诉你的。这样看来,有人下令让这个女人带我上山知晓一些情况,再引你过来营救,都是计划好的。所以这出戏的目的是什么?”

方琼思忖一时,他已知晓的自然不能都说出来,然而全部瞒着她,恐怕之后有所牵扯又会不方便,便道:

“此次南下,对外的由头是方氏被褫夺爵位,迁出京城固实地方根基,因赐有贩盐权的州都在南部。但奉上命行事已不是秘密,幕后之人对方氏很感兴趣,假模假样地卖了我一个人情不说,还顺道提示我们他这一方的势力已经到达了季阳府,接下来就免不了正面交锋了。”

罗敷仔细一想,小声道:“你是说越藩?”

话音刚落,天空乍然亮了。

她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大力一扯靠紧在树干上,银白的焰火在树林上方爆开,咻咻几声,燃着火苗的羽箭不由分说地从四面八方疾射过来。营地里顿时响起了呼喝骚动,铁器相撞鸣镝呼啸,护卫们一跃而起,操起兵刃开始御敌。

罗敷贴着粗糙的树皮,矮下身子一点点地往方琼那儿移,他心里肯定早就清楚会有第一波夜袭!她抓着手炉,把设埋伏的人骂了七八遍,还能不能让人明天好好过除夕了!

方琼抽出腰上软剑,看样子没想和她商量,直接携着她一条完好的胳膊运起力踏水而过。右臂上传来温热的力道,罗敷惊悚地看见自己的靴子压着水面,人几乎是悬空的,就这么在箭雨里飘到了对岸。她忐忑不安,弹指间被他带进了幽密的树林里,这里朝南向阳,松柏乔木长青不败,枝枝叶叶是天然屏障,遮挡住视线。

“把手炉丢了。”

罗敷纵是一万个不愿意,这时也只能听他的,没有与手炉依依惜别的功夫。用手掌在炉子表面摩擦了几回后抛在一处草丛里,道:

“你这身袍子也显眼得很……”

他笑了一声,“这是其次,逃跑还带着个铜疙瘩,真当你不够重?”

罗敷早就知道他没有暖和的手炉那么善解人意,遂在疾速迎面的寒冷气流里眯起眼,刚张嘴就呛得咳起来,勉强道:

“这叫逃跑?你不就是故意的,那些护卫能行么?”

飞奔一阵,瞳孔里倏然印出几个黑黢黢的影子,堵在他们前方,她连忙拽着他狐裘上的绒毛,生怕他速度太快停不下来:

“有人有人!”

那几个人影越来越近,罗敷砰砰跳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指头上的力气撤了,几根寸长的狐狸毛悠悠地飘荡在空中。

是方氏的护卫,她认识其中一个脸上有疤的,审问山匪的时候就是他开的门。

方琼停下步伐,目光落在被她揪的七零八落的狐裘领子上,看不出特殊的神情。

罗敷装作没瞧见,感恩戴德地躬身,气喘吁吁:“公子今日第二次救我,真叫我过意不去,往后有什么要求一定帮忙,再不推脱。”

方琼本欲讽刺几句,却发现自己在她面前败下阵来,冷笑道:“过意不去,就把你这身斗篷赊给我罢,难得你不推脱。”

罗敷正儿八经地就要解下丝带,他及时抬手一拉把活结变了个死结,看也不看她,对护卫命令道:

“寻处农户家安置,明日回城。”

她舒了口气,能回去就好,她再也不乱跑了。

这厢正拍着胸口压惊,耳边阴恻恻地来了一句:“是骑马去。”

罗敷望着他,很有涵养地点了点头表示没有异议。

方琼吩咐手下找的是户村子边缘的人家,原来他们离村庄并不远,但这点路就足够她受的了。四匹马都是烙过印的军马,撒开蹄子风驰电掣,方琼好歹顾了她死活,让她同乘一骑,可是她觉得她的左手要给颠废了。

剧烈的疼痛延续到双脚着地,更鼓敲过,她面前的小房子亮起了一星昏黄的灯火,灼着她的眼。

方琼扶着她慢慢地走进屋,一对端着油灯的老夫妇佝偻着背掩上门,睡眼惺忪的大爷半带犹疑地问道:

“两位是什么人呀?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没回家?”

罗敷轻声道:“我是城里新来的大夫,到山下来出诊的,结果不慎摔了一跤伤了手臂,误了关城门的时辰……这个,是我做生意的兄长,他陪我一同出的城。那一户人家不便留宿,我们只好叨扰您了。”

护卫敲门的时候只说要借宿并给了钱,她随便编了一套话,该有的都有了,应该出不了大岔子。方氏留在营地里的护卫和长随要是对付不了那些刺客,为了不闹出大动静,对方也不会笨到冲进村子里搜查,况且既以警告开头,就没有立即赶尽杀绝的理。

老大娘攥着银票打了个哈欠,“跟我来,瞅着二位穿的好长的也俊,就不是我们这样的粗人,这儿不比你们城里人住的漂亮,委屈一晚也就是了。哎,半夜里公鸡打鸣可别嫌吵啊。”

罗敷揉着眼睛,睁开眼,就站在了一间还算干净的屋子里。角落里堆着干草,一张矮床,火盆放在床边。老夫妇帮着拿来被褥和水,接着就回房睡觉去了,留她和方琼自主划分房间。

罗敷太困了,抢先坐在床上,一双无精打采的眸子无辜地瞪着他,鼓起勇气翘起一根手指,指向角落里蓬松的干草。

一沾到床,困意铺天盖地般袭来,她解了几下斗篷没弄能开死结,索性倒在被子上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