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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也不恼。时人婚姻重门第,尤其是门阀士族,几乎不可能跟平民百姓联姻。若她真的嫁到了任何一个世家大族做妻,那是纯粹祖坟冒青烟,怕不把她秦家老祖烤得九泉不宁。

于是她微微一笑,坦率说道:“妾自知门第低微,近来也在读书,也在学习持家。”

说到读书,韩夫人想起来了,“唔,那拜帖上的字写得不错。笔锋还稚嫩了些,但是构架能看出点儿巍峨大气继续这么练。千万别学现在的那些年轻贵妇写字,横不是横,竖不是竖,柳条儿似的,小家子气!”

韩夫人沉默许久,忽然笑了,招呼侍女:“我累了,要坐。去客舍,给我们铺席。再上些冷饮瓜果对了,昨天人家送的昌邑的香瓜,用冰镇了,切两个来。秦家女郎的那两位同伴,也请来喝一口冰的。”

然而只有一件事,将她拽在人间。她坐立不安,再次开口:“夫人……夫人若想知道那素纱的织造……”

韩夫人莞尔。年轻人终于耐不住急躁。岂知这种阖家不传之秘,哪里是可以随意交换的。

轻轻看她一眼,却开始跟她聊家常:“成亲多久了?夫家是谁啊?我老啦,喜欢跟年轻人多待会子,你别嫌我烦……”

罗敷只好顺老夫人的意,小心谨慎地答:“三年前,许到了……东海王氏。”

罗敷隐约知道韩夫人的意思。买卖不成仁义在。韩夫人对自己,还是颇为看重的。

顺从地跟着坐到竹席上。两三个侍女侍坐一旁。

炎夏的午后,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火气。那竹席上铺了绡纱的垫,却凉爽。席子四角是青铜狮虎镇席,更添富贵威严。

冰是富贵人家才能消费的奢侈品。罗敷活到一十七岁,头一次喝到冰镇蜜水,咬一口冰镇甜瓜,觉得整个人都快飞起来了。

“东海”是王氏世家的郡望,东海先生的别号也源于此。罗敷这四个字说出来,飞快地瞟了一眼韩夫人的脸色,心中有数。

谢天谢地,她不认识东海先生。

果然,韩夫人微微凝眉,回忆了好半天,才说:“嗯,是有这么个大族,有印象。你福气不小。”

罗敷微微脸热。这是非常婉转地说,“你还配不上”。

罗敷赶紧微笑着应了。这是老夫人不知憋了多久的牢骚。随着最后几个字出口的,还有几星隐约可见的唾沫老人年老力衰,不免有难以自控的时候。

侍女连忙递上另一条丝帕。韩夫人一点不脸红,端正着擦干净,啜一口蜜水。

忽然又问她:“那你可曾读书啊?”

罗敷这下一怔。点头吧,觉得自己脸皮还不够厚。万一韩夫人问得高兴了,考较她学问呢?

话说回来,当下流行的态度是“女子读书无用”。韩夫人却似乎对这事挺感兴趣的。

难道如实说,她读过的那些屈指可数的文字,都是用来速成识字的?

她略想一想,决定谦虚。打算按照当下流行的口径,答:“无非是读些《女诫》之类,识几个字,学点女人家处世的道理罢了……”

但这话还没出口,拐角处一个老媪匆匆忙忙的跑过来,神色惊慌。

韩夫人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问:“是妙仪么?”

老媪含泪点点头,“夫人要不去一趟……”

韩夫人却眉头一皱,蓦地放下手里甜瓜,怒喷一口唾沫星子:“我不管!让她哭!”

罗敷鬓角顿时微微出汗,和远处赶来的周氏、胖婶对望一眼。

她开始以为是韩夫人家的哪个小婴儿“哭闹”了,可看韩夫人的反应,明显情况更复杂。

她觉得不好再留下去了。花楼的事……下次再议吧。

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客舍门外的织坊,隐约可见那几架行云流水般工作着的花楼,跽坐起来,便要告辞。

第36章 贞女

刚要说两句客套话, 客舍门帘突然一掀, 跑进来一个蓬头跣足的少女。后面追着一串婢媪乳母,哭叫:“女君别冲动……”

罗敷呼的一下子站起来。

那少女不过十三四,身材娇小, 姿容秀丽,脸蛋鼓鼓的稚气未脱, 却挂着一身重孝,那粗粝毛糙的生麻布压在她身上, 好似稻草盖住一朵鲜花。

而她那瘦得见骨的右手中, 赫然攥着柄裁衣刀!

罗敷眼看她要站不住,赶紧过去搀住。从这寥寥几句话中,听到了暴风骤雨的信息。

她也心慌,轻声道:“夫人息怒,家里人什么不能商量,且坐下来慢慢说……妾先告退……”

刚要敛袖行礼,韩夫人厉声道:“慢着!你留下!我倒要找个外人来评评理,这个韩妙仪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刀先放下!”

妙仪头一扬,倔强不听,反而将那刀又挥了两挥。身周侍女更是一阵尖叫。

韩夫人让两个侍女扶着,一字一字地说:“你是跟河间裴氏有婚约,可你不还没过门吗!不是连他的面也没见过吗!裴家五郎短命,那是他没福气!用不着你给他披麻戴孝!”

众侍追到她身边三尺之外,惧怕那刀,全都不敢靠近。

韩夫人脸上老肉颤动, 撑地而起。两个侍女连忙扶住。

“妙仪!”老夫人的声音威严盛怒, “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祖母了!”

妙仪女郎对罗敷等客人完全无视,伏下地去, 哽咽着行礼:“祖母安好……”

她显然已经哭了不少时候, 满脸泪花,目光微现恍惚。一低头,头发披散下来,明显参差不齐,似乎被剪刀剪过。

妙仪骤然大哭:“我乐意!适人之道,壹与之醮,终身不改!怎敢淫?u污行!”

“你丧了未婚夫,总得再说一门亲吧?”

“我不再嫁!我父既收了聘礼,我就是裴家的人!我不仅要戴孝,我还要给我夫君守坟伴墓,以身荐其棺椁,终老一生!我……”

韩夫人眉毛直颤:“庐江周氏有个好儿郎,我不过是问一问你的意愿,你就跟我闹死闹活的,好像我倒成了逼迫弱女的恶鬼了?你说了不乐意,我何时跟你再说过第二次?不是一直好言劝你放下,一天几个女伴,请来给你解闷?你要伴灵,我让人把你接到邯郸,离他的坟百里近;你要戴孝,我让人送粗麻;你吃不下饭,我让人变着花样做东西;你要写什么悼亡诗,我让人送素帛!可你呢?这是成心跟我添堵不是?”

突然扭头,话锋一转:“秦氏,你说我是不是仁至义尽!”

罗敷哪敢驳斥韩夫人,迅速点头。况且韩夫人字字说进她心坎。

但还没等她发表意见,妙仪却怒视她一眼,尖声叫道:“民间俗妇哪里懂得夫妇人伦的道理?妙仪虽愚笨,从小却知,妇人之义,一往而不改,以全贞信之节!夫君既殁,我本当守义死节,不为苟生!祖母竟然还会起让我再嫁的心思!周郎推掉了,可以后呢?今天一个,明天一个,妙仪如何得免!还不如……”

韩夫人沉声怒吼:“你敢做傻事!”

侍女递上蜜水,哭哭啼啼地说:“夫人别气坏了身子,女君也是一时糊涂……”

祖母积威之下,妙仪不自觉畏缩,但随后鼓起勇气,眼中闪耀着坚定的光。

外人在场,甚至让她生出更加骄傲的神色。弱质寡妇,贞良节义,一个人对抗整个世界。

“孙女不敢让祖母伤心……但是,贞女不假人以色,祖母嫌也好,不嫌也好,我今日就是要效法梁寡高行,以劓明志!看谁敢让我再嫁!”

韩夫人捂着胸口:“你……你……”

老人终于气急攻心,双眼发浑,扶着柱子,慢慢坐下去。

侍女媪妪们听不懂妙仪的文言用辞,全傻住了,都在飞快地互相递眼色。

……

罗敷的反应其实只比众人快一眨眼的工夫。当妙仪说到“以劓明志”的时候,她还没完全懂。随后脑海里突然闪过王放的声音,不知在讲哪一课:“劓,旧时刑罚,引刀割鼻也。”

这才明白,这少女怕是真疯魔了。

而罗敷头顶轰然一热。她冲身而出,不顾一切的将妙仪用力一推。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妙仪颤手举刀,下狠心朝自己脸蛋戳刺!

咕咚一声,两个女郎同时倒地。妙仪拼命挣扎:“谁敢拦我……”

罗敷狠命按住她,终于骂出来一句:“你脑子里进浆糊了!”

身边众婢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围上去,哭道:“女君,女君!你要干什么!”

妙仪挣扎的力气大得惊人,刀锋来回在眼前锯过。众婢怕伤女君,也怕伤罗敷,谁也不敢太用力。忠心的侍女扑上身去,用自己的双手帮妙仪护住心窝。

只有罗敷在拼命夺她的刀,吼道:“你们都傻了!她不是要害我,也不是要自杀,是要割自己鼻子!给我按住!”

众人如梦方醒,七手八脚的将呜咽的妙仪按在地上,夺下了她手里的刀。

她喘息着站起来。衣衫乱得不成样子,袖口让妙仪指甲撕成条,小臂辣辣的隐隐作痛。

周氏从呆若木鸡中恢复出来,连忙过来扶她,整理衣衫,掀开袖口一看,白净的小臂上,被指甲挠出几道血痕。胳膊肘摔出一块青。

她心疼嘟囔:“小夫人,这是怎么回事啊……”

韩夫人被人喂了冰醴酒,又急扇扇子,这才恢复,还在咬牙嚷嚷:“这个忤逆子,都别管她,让她割好了!我没这个孙女!……”

妙仪两臂被按着,心愿不得遂,哭得晕了,又醒过来,没力气再哭,只是在一群婢媪的怀里小声哽咽:“你们、你们都不懂我……”

罗敷眼看韩夫人被气得够呛,心火直冒,冲着妙仪就怒喝:“我们是不懂你!你不就是想给你那没过门的亡夫守节么!不就是投了个好胎,仗着有人能养你一辈子?你看看外面大街上,田野里,多少女人抛头露面辛苦讨生活,织起布来三日断一匹,回家还要伺候夫郎尊长,孰高孰低?是她们,还是一个毁身残废不出门,让人服侍到死的贵女?”

韩夫人钦点的抹了蜜的小嘴,转瞬变成刀子。妙仪当即气得脸发白。

下人们不敢直斥女君,她这个外人总没顾忌。况且又是比她小的黄毛丫头,外强中干软柿子。骂两句,最多不过让人赶出去。

一众侍女乳母全懵了,怒视罗敷。女君从小到大没听过这种重话!

妙仪也怒,在地上蹬腿,粗布麻服裂出一道道口子。

“你不懂!我和她们不一样!夫妇……”

罗敷冷笑,纤纤食指点她鼻尖:“看来女郎只认女诫,以为我没读过?女有四行,德容言工,你自毁容貌,就是犯罪,以后等你死了,你夫君跟你地下相见,发现原来聘了个丑八怪,怕是就算贿赂幽冥地府的鬼吏,也得把你休了,另娶佳人!哦不,佳鬼……”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虽说有些胡搅蛮缠,但这最后一个假设的画面,却是妙仪从来没想过的。一下子哭出声来。

“我……我夫君不会嫌我……”

但这话说得蚊子细,自己连半分底气都没有,只得哭泣。

韩夫人无力地挥手:“带她回去休息,喂点热牛乳。看好了,房里别留一件锐器……”

她顿了顿,心有余悸,怜爱的眼神看了看妙仪,心灰意冷地补充:“她愿意戴孝守节,就任她吧。伺候的人,小心别说重话。”

在刀子和鲜血的震慑下,历尽千帆的老夫人,也终于对晚辈妥协。

一个力气大的老媪抱起妙仪,众人战战兢兢的告退。

只剩下韩夫人的几个贴身侍女,还有罗敷三个客人。此时又是心有余悸,又是尴尬。竹席上还留着几个酒杯,有的立着,有的倒了。侍女们手忙脚乱地收拾。

韩夫人深深看一眼罗敷,随后重重叹口气。

客舍里的冰化尽了,空气燥热起来。可那燥热只是浮在肌肤表面。罗敷反而觉得心中冷。

…”

她有点可怜这个富贵通天的老夫人了。她想着,以后要是自己有这么个孙女,怕是早被气死了吧?

她轻声道歉:“方才妾也是一时急躁,冲撞了女公子,实无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