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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周氏对于这个年龄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小夫人,除了恭敬,也有三分怜惜。

见她有点怔住,耐心再请一遍:“卧房已给夫人布置好了。夫人随我去看看,还有什么缺的?妾随后去给夫人烧饭……”

周氏厨艺超群,每次见到罗敷,必问其饮食,好像打定主意要把这纤细的女郎养胖些。

罗敷还没完全适应自己的身份,顿时觉得万分过意不去——自己有手有脚的,卧房还得让别人来布置?

赶紧道谢:“不劳阿婶费心——诶,也不用扶我,我自己能走,真的……”

周氏嗟叹,小夫人简直太朴素亲民了。

罗敷于是向谯平行礼道别,快步跟上周氏。跟王放擦肩而过的时候,迅速一个眼色。

王放十分上道,颠颠的跑过来了,颊生微涡,跟她献了个殷勤:“阿姑归营,欢迎之至!那个,阿姑是我继母,孩儿本该日夜尽孝。但孩儿生性懒惰,那个,晨昏定省什么的,阿姑可否给我免了?……”

罗敷面无表情,混着他胡说八道的声音,轻声一句话:“我要学识字。给我找点书本笔墨。”

来白水营短短一天,“识字危机”已经出现了两次。以后总不会每次都顺利地蒙混过关。她必须迅速把自己变成能读会写的“才女”。

至少,谯平那些引经据典、暗含玄机的话,她得能听懂。

她生怕让身边人看出两人之间的不寻常。几个字说过,就不再多言,跟着周氏快步离开。

王放呆在当处,欲哭无泪。她以为识字是织布?哪儿那么好学!

周氏在白水营里大约也是个说得上话的妇人。她领着罗敷七绕八拐,路过蚕舍和鸡舍,绕过一个小水渠,穿过一片蔬菜地,这就到了家眷聚居的院落群。几个年轻女郎在扫地擦洗,见了周氏都打招呼,有的叫阿婶,有的叫阿姑。

而见了罗敷,无一例外地腼腆低头,轻声唤:“夫人。”

看来她的身份已经尽人皆知。

周氏做事效率惊人。昨天晚上,罗敷是临时宿在书房临壁的客舍。而一晚上的工夫,周氏已经给她打理出一个整洁闺房,里面窗明几净,铜镜、面盆、香炉、坐垫应有尽有,居然还有个小小梳妆台,不知是什么木头做的,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罗敷再次生出罪恶感——但比起一天之前,这罪恶感已经轻得多了。

人往高处走,由俭入奢易,她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有些适应了“主公夫人”的身份。

进到里间,微微吃一惊。

第17章 明绣

只见一个妙龄女郎,虽非绝色,却也秀气,梳着一头垂髻,一身素净衣裙,正跪在帛画屏风前面的地上,任劳任怨地擦地板。

女郎听到声音,抬头一望,连忙就地躬身行礼:“夫人。”

她身材瘦小,两根瘦瘦的胳膊支在地板上,显得袖子无端肥大,好似肥鱼摆尾。

周氏连忙在后头介绍:“是我女儿,叫她来帮忙收拾房间的。”

紧接着督促:“继续干活儿啊!别小里小气的!秦夫人又不吃人!”

罗敷赶紧让她免礼。心中快速梳理——那便是刀疤脸大叔颜美的女儿,好歹也是白水营正式的子弟,如今却给她当女婢!

周氏没觉得有何不妥,只是笑道:“这屋子许久没住人了,灰尘太多。男人也不方便进来。这丫头手劲大,让她来弄,干净。”

罗敷没觉得这瘦伶伶少女怎么“手劲大”了,多半是做母亲的错觉。地板倒是擦得精光锃亮,可见劳作辛苦。

等周氏走了,赶紧让她歇,问她叫什么。

少女羞怯不说话。

罗敷拿出主母的气场,笑劝道:“你在白水营里住多久了?我初来乍到,许多地方不熟悉。男人们毕竟不方便问,还得多仰仗女郎解惑。再说,你也知道,我……”

迅速回忆了一下今天凌晨,让十九郎提溜上马背,抄在怀里的窘况。腮边成功地涌上两抹羞涩的红。

“……再说,东海先生虽然是我夫君,但到底年长我许多,他身边的亲近人,未必便和我亲近了。咱们年纪相仿,我不和你多说说话,还能找谁呢?”

“主公夫人”平易近人,谈吐用辞也没见得多晦涩,简直如同平民家出身的女郎。

少女这才稍微放开,轻声自我介绍:“小字叫明绣。叫我阿毛也行……”

罗敷:“……阿毛?”

当今女子闺名不常公开,亲近之人称呼时,往往便以姓代之。譬如姓梁的便是阿梁,姓杜的便是阿杜。罗敷姓秦,在乡亲街坊口中就是“阿秦”,方便省事。

可是……她父亲不是姓颜吗?

明绣看出她惊愕,难为情笑笑,解释道:“我非阿父亲生。”

罗敷尽可能的表示理解。白水营难道真的风水异常,怎么这么多不是亲生的孩子?

但明绣接下来讲出的身世,又和十九郎不一样。

周氏初嫁的夫婿姓毛,壮年早逝,留下周氏一人,带着幼女艰难度日。遇上灾年,走投无路,饿倒在一个肉铺门口。那肉铺里的屠户探头出来看,亮出一脸凶恶刀疤。周氏本来没晕,这下也吓晕了。

那屠户就是颜美。那刀疤看似霸气,其实是他学徒时期头一次杀猪,让猪追着拱了二里地,摔倒留下来的,是为颜美一生不可提及的奇耻大辱。

从此以后他卧薪尝胆,刻苦磨练技艺,成了十里八乡最有本事的杀猪人。不管是谁家的猪,不管多么活蹦乱跳不服管,只要被拉到颜美的铺子门口,都像感应似的,一个个蔫头耷脑,眼如死灰。

由于破相太惨烈,颜美三十岁了没说上亲,一直孑然一身的做生意。

由于灾荒严重,人人吃饭都成问题,更是没几个吃得起肉,生意也十分惨淡。

但他还是毅然将这对母女俩收留在家,添了两双筷子。周氏感激他的相救和照顾,于是顺理成章的再嫁。

明绣那时候也懂事了,对这个新阿父却爱不起来。哪个孩子愿意跟一个鬼怪似的大人亲近?

于是哭闹着不改姓。颜美觉得能娶上媳妇就是他上辈子积德,哪还计较这个,赶紧表示闺女说了算,她爱姓啥姓啥。

不仅如此,还对她视若己出,百求百应,恨不得抠出自己嘴里的肉省给她吃。

后来东海先生组建白水营,四处招募壮士。颜美的屠宰生意早就半死不活,这就捋起袖子报了名。凭借一身杀猪练出来的气力,再加上让人心惊胆寒的面孔,居然磨练成了万夫莫敌的猛士。这才留在东海先生身边,做了贴身侍卫。

至于明绣阿毛……

她讲完往事,扭捏一笑,细若蚊蝇之声,说道:“其实姓颜也挺好的……只是这么多年习惯了,改不过来了……”

罗敷感慨良多,连忙说:“我就叫你明绣,好不好?”

明绣心口放下块大石,连忙点头表示同意。

两人聊了没几句,外头笃笃敲门声。明绣连忙站起来开门,端进来一个热气腾腾的食盒子。

“夫人!”她明媚一笑,“还没吃饭吧?给你做好啦。”

罗敷在马背上颠了一夜,方才又紧张了半日,这才想起来肚子确实空,闻着那食盒里的香气,就不由得口舌生津。

立刻就闻出来,居然有肉!

赶紧接过来,放小几上,尽可能文雅的招呼明绣:“跟我一道吃?”

明绣却腼腆笑道:“我吃过了。这是你一个人的量,别客气,这儿也没外人看着。”

她也很快瞧出来了,秦夫人在外头端着架子,其实也不过是个直率活泼的年轻少女,跟她自己没什么交流上的障碍。

罗敷打开食盒——一碗葵菜汤,一碗谷粒饭,一罐榆子酱,最底下热腾腾的罐子里,果然油光锃亮,厚厚一层炙猪肉,加起来比其余几样东西都多。

她几乎要热泪盈眶了。这是平民家过年才能盼上一次的待遇。

小心翼翼夹出一块五花肉,逗明绣:“你真不吃?”

明绣十分淡定,一边收拾擦地的布,一边重复:“吃过了。”

罗敷把那块肉放一边,先小口喝汤,再拌酱吃饭。她有个习惯,好东西要留在最后。何况是一年难得几回食的五花肉,更是舍不得马上消灭。

吃几口,明绣却坐不住了,小声提醒:“肉凉了就不好吃了……”

罗敷抿嘴笑:“没凉啊。”

再过一阵,明绣又试探着说:“这猪是今早上刚杀的。夫人可得趁新鲜吃,不能等凉,否则伤脾胃!”

这丫头为何老跟猪肉过不去。罗敷恍然:“饭是你做的?”

谁知明绣摇摇头,不争这个功:“是我阿母做的。她才是烹饪好手。我做出来的东西么……只有她愿意吃。”

罗敷莞尔:“我就说嘛。这肉不像今天早上刚宰的,有点柴……”

明绣忍无可忍,终于鼓起勇气,一字一句地宣布:“那是因为那猪有些老了!这肉绝对新鲜干净!因为猪是我亲手宰的!”

……

罗敷噎着一块五花肉,半天喘不过气来。

上下打量这个弱不禁风的十六岁少女,见她脸上红云渐起,难为情的目光中,隐约藏着些小得意。

她过了好久才结巴出来:“你……宰的……猪?是用刀的那种么?”

明绣憋回一个笑,故作轻松地答:“阿父没儿子,硬要把手艺传给我,我也没办法啊。”

罗敷顿时肃然起敬。想起片刻前周氏那句话。

……“这屋子许久没住人了,灰尘太多。男人不方便进来。这丫头手劲大,让她来弄。”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上明绣那双小细手腕。白水营里果然没有等闲之人。

明绣轻轻抽回手,有些惶恐,又觉得她实在是直率可爱。

难为情笑笑,低声补充一句:“当然……也不是我一个人……有人帮着打下手……”

这句谦虚的话没起到应有的效果。罗敷此刻对她言听计从,迅速把一盘子肉扒拉干净,一点渣不剩。

吃饱喝足,环顾四周,罗敷觉得缺了点什么。

她生来不是贵女的命,一天不操劳就不踏实。以前听人家说起,世家大族的贵人生活如何惬意,如何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她无论如何想不出那是怎样的日子——难道不会无聊死?

她穷尽自己的想象,觉得即便是贵为皇后,每天大约也是要织绣劳作的吧?顶多是身后有宫女给扇扇子捶背,那织机也许是镶金的?

刷丝时用的不是清水,是豆浆?

她叫住要出门的明绣:“营里的女眷……平日里都做什么?”

明绣认认真真答:“还能做什么,洗衣、做饭,织布、砍柴,讨生活呗。”

罗敷松口气。跟寻常平民差不多。

明绣想起什么,笑道:“对了,谯公子吩咐过,若夫人有兴趣,我可以带你到处参观一下。”

她的声音本来就细。说到“谯公子”的时候,三个字格外的轻柔小心,仿佛生怕语气重了,冒犯了翩翩公子。

罗敷若有所思,故意盯了她好久。明绣有些脸红。

罗敷这才笑道:“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