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1 / 1)

她这么想着,转眼又是一个离奇的念头:白水营既然是军营起家,说不定……不会忌惮州牧?

她轻声问:“白水营有多少人?”

十九郎摇摇头:“不知道。”

出乎她意料。他随后解释:“你昨日所见的田庄,只是阿父的诸多产业之一。白水营约有两千人众住在那里。其余一两千,分散在幽冀并兖各州,有些已经很久没跟我们联系了。有些……不知还认不认阿父这个主公。”

罗敷轻轻抿着嘴唇。若是有人不认主公,那更是不会将她这个“主公夫人”放在眼里了。

那么除了昨天所见的那些“傻子”,以及十九郎本人,她还能信任谁?

她谨慎地问出了第四个问题:“嗯,那么……东海先生性格如何?持家如何?我若见了其他的夫人公子,该……如何相处?”

这是最要紧的一件事。她为了躲避饿狼追捕,义无反顾地跳进了一个大坑。这坑看似安全,却是深不见底。

她心知肚明,自己就算身为“主母”,大约不会被白水营全体百分之百的爱戴。冒名顶替也不是容易的事,好似穿综织罗,容不得一点错处。

十九郎却无端一怔,奇怪地反问:“其他夫人……公子?”

罗敷脸蛋微红,不好意思解释第二遍。东海先生——她那位便宜夫君——儿子都至少生了十九个,不敢猜人家到底是三妻还是四妾,这热闹一大家子,她怎么也得认识认识吧?

她看着十九郎无辜的神色,愈发觉得他是故意的,咬咬牙,硬着头皮说:“譬如你……”

本来要说“你阿母”,最后一刻忽然才女附体,改口:“譬如令堂,我若见到,又对东海先生的说法不一,不是平白让人生疑?”

十九郎这才恍然,抽抽嘴角,眼中闪过一阵古怪的神色,躲着她眼神,背转身去,肩膀微动,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罗敷觉得自己要是个男的,此时有冲动一脚踹过去。

她忍了好久,才等来一句干巴巴的话:“这个你不用忧心。没有其他夫人公子。”

罗敷:“……”

第一反应,难道其他各夫人都年纪大了,仙逝了?公子们也都短命?

十九郎转过脸来,专注地看她,神色有些调皮,解释一句:“阿父从未娶妻。当然……除了你。”

她大惊:“那、那……”

贵人的私事她不懂,但显然已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又隐约觉得十九郎在耍自己玩。

她是未婚女郎,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刨根问底了。赌气快走,“原来小郎君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那也不必屈尊纡贵认什么继母。委屈你一路扶持了。”

十九郎见她生气,自嘲笑笑。却反而住了步子。看她一眼,又摆弄一下自己的衣襟。

“我没骗你。阿父爱红颜,但却从未娶妻生子,说是未曾寻到真正称心的那个人。”

罗敷眉头拧成结,不敢妄加评论。

所以东海先生的突然留书出走,便有了十分合理的解释——真爱难得,不能错过。

所以谯平等人对自己才会毕恭毕敬,一点怀疑的念头都没起——毕竟她是“唯一让主公动心的那个人”。

这一系列点滴的细节,初时看似不起眼,在某一时刻却忽然汇聚成溪,形成一个名为“巧合”的旋涡,把她牢牢卷在当中。

“至于我……”

十九郎知道她要问什么,垂下眼帘,眼中又出现了那种不合年龄的寂寥之情。

“我也并非阿父亲生。早在甲子之乱以前,天下饥荒席卷,饿殍遍地,百姓易子而食。那年阿父还是专典一城的将官,巡查路上,截住一个贩孩子的——一车的幼童,不是父母都没了,就是被自家父母丢弃的。层层叠叠,牲口一样捆着,都是将要供人饱腹的肉。”

罗敷轻轻“啊”了一声,指尖冰凉。十九郎脸上完全没有了他那招牌性的嬉笑。双手微微握拳,近乎虔诚地盯着脚下一棵狗尾巴草。

他瞳仁漆黑,边缘却淡淡的有一圈扩散之感,犹如一滴晕染了的墨。

“阿父将人贩子问罪,救出了这一车孩子。解下来才发现,小孩子身体娇弱,已经都被闷死在车里,救不得了。他把他们一个个的抱下来,让人就地火化安葬——若是埋土里,不到第二天就会被人刨出来——抱到最后一个,也就是第十九个的时候,发现这小崽子命大,居然还在喘气。

“也就是那件事后,阿父才决心组建白水营。他虽然不喜军政,但这样毕竟能给乱世的蝼蚁,提供一些庇护之地……

“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只有十九郎一个乳名。后来阿父也找人打听过我的生身父母,自然是毫无线索。直到他失踪前两年,才决意收养了我,让我随他的姓,给我起了名字。你问我叫什么,我也得好好想想……”

他终于收敛住了沉重的语气,朝她满不在乎地一笑,低声说:“姓王,名放,字弃之。”

第14章 发簪

罗敷静静立在当处,过了许久,才真正理解了十九郎所叙的往事。

喃喃道:“王放……弃之。”

王放接着笑道:“不过,还是愿意你叫我十九郎。毕竟你是阿母,我是孩儿,叫名字多见外。”

罗敷点点头,忽然有点不敢看他。

不难理解东海先生给他起这个名字的用意。当年的饥荒何等厉害,就连罗敷这么大年岁的少年女郎,也都有些残存的记忆。

那些被贩卖的小孩子,说好听了是捡来的,说得残忍一点,大约都是被自己的父母卖掉换粮食的。

这个名字,算是时时刻刻提醒他的身世来历。无怪他……不太愿意提起。

也难怪他从不以“公子”自居,在白水营里也无甚尊位,只是放牛养鸡,很自觉的,不怎么参与大事决策。

她忽然又问:“你多大?”

其实没什么询问的必要。就算他今年三十岁、四十岁,名义上也是她也是他母亲,而且是嫡母,见了要磕头的那种。

王放没答,挑衅性地看她一眼。

她即刻明白了。还是嫌她说话俗。

她想象着贵女夫人们的措辞,不计前嫌地微笑询问:“敢问公子贵庚?“

他笑了,摸摸无甚胡须的下巴。

“有进步。但……有点拘泥。见到陌生人可以这样说,但跟你孩儿说话用不着这么客气。你可以问……‘阿郎年几何?’——就足够了。”

他顿了顿,尽善尽美地补充:“其实有点身份的妇人,一般也不会直接询问别人年纪。你要学会拐弯抹角。比如——‘看阿郎年纪,可是属鸡?’——这句话就算是又矜持又得体了……不过如果你跟我很熟,譬如真的对我有养育之恩,那又是另一种说话的口气。但若真是那样,你也用不着问我多大……”

罗敷见他一本正经的教人说话,忍不住想笑。

但她也知道,他说的不是废话。她多记住一分,日后就少一分穿帮露馅的危险。

于是她虚心纳谏,磨练着自己的措辞:“阿郎年几何?”

王放这才满意,笑道:“我么,十七……”

罗敷心里小小一跳。跟自己同年么?她暮春生日,算是大月份,真要比大小,她也有胜算……

谁知王放精于看人脸色,一见她神色微动,那“七”字忽然拖长拐弯,并没有告一段落的意思。

“……八`九岁吧。嗯。”

眼尾一个得意的微笑。

罗敷:“……十七八`九岁?”

头一次见到如此清奇绝俗的说法。

“到底多少?”

王放满不在乎地一笑:“我也不知道。你说是多少,便是多少咯。”

她默然,不知该不该跟着他乐。

她秦罗敷生长于贫贱,至少还知道自己的生辰年月。

王放对此显然已经习以为常。眼珠转了转,忽然放低声音。

“多数人只知我是阿父的养子,大约是某家远亲。细节上的来龙去脉……太惨烈,阿父不爱提,因此知晓的人不多。但你既然是他夫人,阿父定会对你全盘告知。所以……”

罗敷忙道:“我明白。我要让别人看出我心里有数,但是不乱说,肚里有皮球罢了……”

王放松口气,笑道:“皮里阳秋!诶,要不是你不识字,我真要觉得你是骗走我阿父的那个人了。”

罗敷勉强翘一翘唇角。总觉得他这次笑得有点夸张,似乎是急于冲淡方才的萧索。

其实还有不少疑问没得到解答,但她有点不敢再问了。

王放却神态轻松。转过一个山坳,扑面清幽翠绿。他赞了声美景。忽而目光跳跃,又看她裙角,尖尖绣鞋时隐时现,在起伏的土路上走得深浅不一。

前方一个碎石土坑,他自然而然地牵马踏进去,给她留了个稍微平整的路面。

白水营居然很快就到了。罗敷觉得有点不真实。

夜里那一场赶路,一则心慌,二则漆黑,三则王放故意绕路,她连半个路标也没看清。

眼下看来,离邯郸城似乎也不远,只不过坐落在山岭之间,远远看去,颇难得见。

此时,借着明媚的天光,她才正式得见白水营的全貌——有寨栅,有田亩,有房屋,和一个普通田庄唯一的区别,就是栅栏门口的那些守卫,不是寻常村子里的大壮二壮,而是真正经历过征战的士兵,气质上清晰可辨。

王放远远一声长喝,栅栏门急切地开了。

隔得远远的,罗敷便听到几声如释重负的叫喊:“夫人回来啦!夫人回来啦!”

迎面奔过来几个人,又是紧张,又是欢喜。

“夫人!大家寻你不着,正慌哩!你去哪儿了?也不和咱们说一声!”

罗敷知道该如何答。和王放互相看一眼,有些难为情地说:“我、嗯……昨夜里不太舒服……”

点到为止。后面的话由王放补全:“秦阿姑不是有梦游症?昨晚上我去寻牛,可巧看见她在山坡上游荡,就站在那块大石头边上,眼睁睁看她掉下去了!哎哟哟,好险……我搓了半夜的绳子……”

他抚摸心口,仿佛真的见义勇为了一遭,压低声音,告诫众人:“别乱说啊……”

众人忙不迭点头。

自从来到白水营第一天,主母就坦承自己有“心疾”、“梦游症”、“疯病”,足见对大伙的信任。

但她一个妙龄女郎,有这些病症毕竟不太体面,于是经王放一提醒,众人都很体贴地保证:“不乱讲,不乱讲。”

至于王放为什么要花上半夜工夫“搓绳子救人”,而不是跑回营里求助,自然是顾及主母的颜面,不愿让这事被太多人知道。

十九郎在营里闲人一个,各种闲事都爱管管,人品倒没什么大瑕疵,否则主公也不会收他做养子。他说出的话自然也不会有假。

再看秦夫人,衣裙上溅着泥灰,布鞋半湿,秀发也挑出几缕凌乱——虽然容色犹在,到底显得狼狈。不是失足摔倒,还能有什么其他的解释?

“先入为主”四个字是强大的武器,能把任何鸡零狗碎的线索,整合成一条似是而非的证据链,让不动脑子之人深信不疑。

王放笑道:“愣着干什么?赶紧带阿姑回去压惊啊——早饭做了没有?大黄找到没有?”

一边说,一边牵着罗敷乘的那匹马,大摇大摆进了寨门。

还没走两步,就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