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清也是仗着自己力气大,一把就搡到了门上:“太阳落山这才多久,郭六畜就上炕睡大觉了,果然北地瓜农的臭习惯,天黑就上炕。”
一口一个郭六畜,半开着玩笑,一把推过来,窄屋子,炕离着门并没多远,眼看就要叫他推开。
郭嘉一把顶上,顿时又将门搡了回去,低声问夏晚:“穿好了不曾?”
夏晚轻轻嗯了一声,疾速套好裤子,已经溜下了炕。
拉开门,梁清就站在门外。火把凑了上来,不过一对少男少女,皆是青布衣褂,阔腿裤子。夏晚才沐浴过,长发垂于两侧,素脸素衣,比之白日里那件褐色的兵服,又有些格外的诱惑。
也是奇了,人靠衣妆来饰,梁清瞧妇人,向来喜欢看她们的穿衣配饰,他喜欢淡沉雅致的色调,讨厌浮华艳丽的颜色,总觉得,妇人的品性全都穿在身上,喜欢淡色的,性子必定雅然,喜艳色的,也就必然浮华。
夏晚是唯一一个不靠衣着,单靠面容就对夺人眼目的女子,当然,最好玩的大约是她的性子,摇着两面旗子,逗笑一院将军的墙头草。
更重要的是,她是和他最瞧不起的郭嘉躺在一张炕上。
就好比野兽争夺一个□□权,夺不到的自然恼羞成怒,梁清轰隆一声,往地上扔了个什么东西,道:“战神,咱们的大战神,提上你的斧子,咱们王爷有请,请您前去商议,下一仗该怎么打。”
那是郭嘉的斧子,单柄重四百斤,他向来可以拎两柄。梁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拎来,扔在郭嘉面前,想要郭嘉当着他的面拎起来,他才信郭嘉素有神力。但此时的郭嘉除了吃奶的劲儿,和床上搬弄媳妇的劲儿,一袋瓜都扛不起来。
所以,他并未去拎那斧子,回头,他对夏晚说道:“在炕上睡着,等我。”
这种亲昵的语气,越发惹得梁清火燥,轻嗤一声。
夏晚忽而手挽过来,道:“我和你一起去。”
夏晚那件大褂子下面什么都没有,便下面,也是空荡荡的,穿成这个样子,郭嘉自然不希望她出去,但转念一想,她大约是怕他到了主帅府要吃亏,遂点了点头,道:“跟在我身后就好。”
他反手拉过她的手,便将她堵到了自己身后。
短短几个时辰,侍卫们已经把西厢清扫一空,将李燕贞随行所带的书、笔墨,砚台等物都搬了进来。他喜养鱼,还有一大池的鱼也搬了进来,就摆在案头。
他并不出门,负手站在窗前,窗扇半开,便要看看这个郭嘉,其人究竟如何。
在战场上多少次相见,李燕贞很想将他收为已用,但他来去无影,李燕贞敬佩其的战力,也知战神不愿意露真身,必然有其缘由,所以从来没有私下查过战神的来路。
如今既知郭嘉是郭玉山的儿子,少年人么,都有颗求名求利之心,李燕贞想收他为已用,同时还想搓搓他的锐气,所以自己并不出面,便是想于暗处看看,这少年除了蛮力之外,究竟还有没有别的可取的地方,毕竟,他爹是曾经杀了皇子的凶手,要用他,在皇帝面前可得担着些子风险。
眼看六月,夜风柔婉,一行人鱼贯而入,进了火焰熊燃的主帅院。李燕贞两眼望过去,穿过那十六岁的少年,他一眼就注意到他身后牵着的少女,仍是一头乌发披散着,换了件大褂子,亦步亦趋跟在郭嘉身后。
这是白日里摇着两国旗子,说要带甘州百姓感谢他的那个小姑娘,李燕贞于是多看了一眼。
就在大院中央,梁清又把那柄钢斧拎了进来,扬在空中掂了掂,当着李燕贞手下一众将军的面道:“这位种瓜小哥说自己是战神,还能拎得动这柄斧子,大约他的神力来去飘乎,这不,连斧子都拎不动,是我替他拎过来的。”
说着,他就把那柄斧子砸到了郭嘉脚下。
李燕贞的手下,与他一般,虽说军纪严明,但也与他一般傲物,颇瞧不起人,所有人齐齐抱臂,就要看皇帝的外孙,同样具有蛮力,带兵勇猛的梁清如何像追逐猎物一样,逐猎这看起来单薄,弱不禁风的少年。
晋王想把他拢到麾下,但也想挫光了他的锐气,而梁清,就是那柄挫他锐气的钢刀。
郭嘉低头看了看那柄斧子,未语,也未躲,叫一众人围观,一双秀致的眸子低垂了垂,颇有几分嫌恶的扫了眼那柄斧子。
梁清又道:“咱们晋王的军队,简称晋军,咱们在关西的时候,北齐兵可没有如今的猖狂,呼延神助那等废物,也就只配给爷们提鞋,所以,想入我们晋军是件很难的事儿。
你要说自己力气大,狗熊比你力气更大,咱们军中不养闲人,更不养眼高手低的废人,你若想入我关西大营,此刻就告诉我,明日一战,该如何打?”
说着,已有人抬了沙盘过来,整个关西形势,跃然于沙盘上。
李燕贞跟皇帝立过军令状,说自己不把国境线拓过凉州,此生不回长安。他手下这些将士们,也就等于是被流放了。
而如今不说凉州,他们连龙耆山都还没有从北齐人手中夺回来。
龙耆山高而险,向来都唯有硬攻直取,虽说会伤亡惨重,但没有别的思路可行,梁清对着诸将领阐述了一番,便抬头问郭嘉:“战神觉得,本将这攻敌思路如何?”
郭嘉道:“打仗是你们军人的事情,跟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既请我来只是问这个,恕我无法妄断,我该回了。”
梁清转身,堵住郭嘉的去路:“郭六畜,王爷有意邀你入麾下,你有更好的法子就说出来,别不识好歹。”
郭嘉牵起夏晚,绕过他,转身便要走。
夏晚摇了摇郭嘉的手臂,轻声道:“咱爹都没了,还是叫北齐人给杀的,你若真能投到晋王军中,是好事。”
郭嘉道:“咱们得去金城,我还答应过你要替你赁处院子,扯两匹布做衣裳,行兵打仗是他李燕贞的事,与我们无关。”
第48章
所以,他答应过的那些事儿并没有忘记,只是身不由已办不到罢了。夏晚到底是郭嘉的妻子,也更了解他,方才看梁清阐述攻敌策略时,听郭嘉低低说了声:不过送死尔。
她暗猜郭嘉只怕有退敌的法子,遂又道:“皆是自己的百姓,徜若你有更好的攻敌法子就说出来,我在这儿等着你。”
所有人都盯着郭嘉。
他侧眸看了眼夏晚,轻轻松开她的手,走到了沙盘前,轻轻拈起那根指挥杖,扫过沙盘,指在龙耆山的山巅之上:“自古龙耆山只有一条路,像你们这等骡子脑袋,但然就会直面硬攻,因为想不到别的法子。
可你们有没有想过,把北齐人从龙耆山上引下来?”
一句反问,倒是问住了所有人。北齐人盘踞在龙耆山上,坚守关卡,又怎么会轻易下山?
夜风中,清瘦单薄的少年微咧薄唇笑了笑,转头再问梁清:“梁将军可有法子把敌人从龙耆山上引下来?”
梁清哑然。他身有蛮力,喜欢硬拼,但并不喜欢动脑子,当然,这是大多数武将的缺点。
郭嘉莞尔一笑,两道秀眉略略上挑,火光下眉带挑衅,盯着梁清:“我有办法可以让北齐人倾巢而出,你们想不想听?”
谋断,向来是谋士的事情。军中良将易得,谋士难求,大多数都是白食客,没有好点子,只会放马后炮的那种。但郭嘉说他有谋断,无论是否真的有,瞧起来他清瘦白净,像是个带脑子的,所以一众将士齐齐点头。
郭嘉行致梁清面前,略低头,望着这比自己年长七八岁,生在宗亲之家,天生傲气的年青将军,低声道:“你大爷有名,叫郭嘉,但郭嘉的本名也非你配叫的,叫声郭大爷,我单独讲给你听。”
梁清身为长公主之子,自幼横行长安,又因为是皇帝的大外孙,自幼得皇帝宠爱,只有他羞辱人,还从未叫人羞辱过,两目瞪上面前这瞧起来瘦弱,轻狂的少年,俩人便打起了眼架来。
李燕贞依旧站在窗子里,自书案头上捡了只木质镇纸过来,在手头轻轻拍着。他其实很喜欢看这些年青人们争锋相斗,会分出胜负,也会有彼此臣服,更多的时候,他们将在争强好胜中拎成一股绳子,而这股绳子,紧紧握在他手中。
就在院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郭嘉身上时,跟他进来的少女却悄悄离开了人群。
她先是四处张望着,也许是见所有屋子的大门全部紧闭,唯有他这一处门开着,于是,径直便朝这间屋子走来。
屋中不曾点灯,也没人知道他在这儿,所以她径直就走了进来。
李燕贞不动声色往墙角挪了挪,躲在了火光未照亮的暗影之中,便听这少女在轻声自语:“我会写的字儿可实在不多呢。”
借着火光,她转到案后,拎起他的笔,铺开一张宣纸,也不知在往上面写着什么,咬牙许久,提笔,一笔一画的写了起来。
忽而外面一阵喧闹,火光忽而明亮,是梁清忍不住先动了手,去夺郭嘉手中的指挥杖,郭嘉一反手,将指挥杖丢进了火焰中,在诸将领的呼声中,火光蓦然明亮。
俩人仍在沉默中较量。
李燕贞依旧盯着夏晚,她蓦然抬头,两弯新月般的眉,眉心那种焦簇的神态,叫他觉得仿佛中哪儿见过。李燕贞手微微一颤,紧攥着手中优昙婆罗木的镇纸。
他的长女,李昙年的母亲,是个乡间少女,名叫陈姣,那名字也是他起的,概因她生的姣好明媚,很配一个姣字。当时天下初定,为了笼络战功赫赫的大将领们,皇子们的妻室,自然也是大将军们的女儿。
非但正妃,就连侧室也是皇帝一手安排,而陈姣,那个乡下少女,是因为他刻意让她生了长女,才能搏得一个侧室之位,因为正妻悍妒,他甚至都不敢留在长安,只得顶着父亲李极的骂声与厌恶,那怕随军打仗都带在身边。
可惜最后她仍旧死在金城了。
面前这少女的眉眼,就像极了陈姣。
“呼一天忠,跳上红山。红山有吾o,叫他长剑戳穿。妾心哀哀,恨不能斩……”李燕贞看这少女提笔半晌,写的极为认真,还以为她或者会有一笔好字,不呈想字写的幼稚不说,似乎连最起码的字都写不全。
“这是什么鬼东西?”
夏晚没有勇气亲口告诉郭嘉吴氏已经死了,可呼延天忠俩杀了吴氏的恶行非得让郭嘉知道不可。
所以,方才她跟着郭嘉一起来这主帅院,就是想找个有纸有笔的地方,把红山坳的事情经过写成封信,希望最终能交到郭嘉手上,郭郭嘉在自己死后能杀了呼延天忠那个王八蛋,奈何她会写的字不多,脑子里一堆的话倒不出来,照着郭嘉教自己的儿歌,就写了这样一段话。
夏晚以为房子里没人,才敢乱写的,忽而听有人在身后说话,吓的立刻回头,便见院外的火光明灭下,自己身后站着个高大冷肃的男子。
她仔细辩认了片刻,才认出来这人是晋王,李燕贞。
夏晚立刻就停了笔。
见李燕贞仍旧盯着自己,夏晚明白了,主帅的书房,军事禁地,她私自擅入是有罪的。所以,她立刻转出书案,就跪到了地上。
刺啦一声点燃了烛台,李燕贞将那烛台放到书案上,夏晚整个人就隐在烛台与书案下的暗影之中。
“何名何姓?”
乡里人不习惯这种文刍刍的话语,夏晚分辩了许久才醒悟过来,李燕贞是在问自己的姓名。
“姓夏,名晚。”
两只漳绒包面的软面皂靴停在夏晚面前,头顶的男人嗓音冷漠,威压:“本王的书房从来无人敢擅入,本王的笔,也从来无人敢擅动。”
脚边的少女不说话,快速抬头看了眼门外,头垂的更低了。
因为她的眉眼,李燕贞不由便多问了一句:“你的父母,可是亲生?”
夏晚连忙摇头。卖苦情的时候到了,她卖起苦情来,可是连呼延神助那头恶狼都能感动的。所以,眉抬一半,恰叫李燕贞能够看到的样子,她道:“并不是,妾的生父母已不知所踪,妾自己,也是养父母于瓜地里抱回家的。
妾只记得,满地的西瓜瓤子,后来,我爹说,那不是瓜瓤,而是人的鲜血。”老调常谈,夏晚自己说起来,都觉得恶寒。
李燕贞不过随口一问,不呈想这少女竟还真是抱养的。一把抓过烛台,他屈膝半跪到了地上:“那年你多大?”
夏晚伸了三根指头出来,微扣了扣,道:“大约三岁。”
李燕贞双膝都跪到了地上,手中烛台一点点凑近面前的姑娘,虽不过眉眼,可重要的是那种眼神,坚韧,明媚,带着点小小的狡黠,这才是最叫他熟悉的。
曾经大张旗鼓找女儿的时候,见了甘州太多的小丫头,因为见的太多,李燕贞把自家女儿的模样都给忘记了,混淆在那些数不清的眉眼之中,而看着面前的少女,他有一种被唤醒的熟悉感。
他的年姐儿,多少回夜里独宿在床上,他曾想象她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一直都想象不出来。直到看到夏晚,他才明白,她长大后,就该是夏晚的样子。
不需要验证信物验证,李燕贞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女儿。
忽而一个什么东西从案头砸了下来,夏晚下意识拿手一挡,才未砸到她头上,她摇了摇手腕,腕上两粒红痣鲜艳欲滴,垂头的瞬间,头发于两侧滑落,她光滑白腻的后颈上,也有三颗红痣,这竟是个全身长了许多朱砂痣的姑娘,李燕贞细扫一眼,随即站了起来。
他的年姐儿身上是没有痣的,一颗都没有。哪怕孩子长大之后会变,也不可能全身起这么多痣。
所以,这少女并非他的女儿。方才的激动于一瞬间退去,他道:“往后不可随处乱闯,去吧。”
夏晚起身,准备要走,便听身后李燕贞又道:“我曾有个女儿,于三岁那年丢失,从此遍寻世间而不获。”
身后的男人嗓音沙哑,凄凉,过了许久,又道:“我的府宅中有株优昙婆罗树,自我入府,从不曾开花结果,于她出生的那夜,却于树干生花,花唯白一色。当时夫人曾说,优昙婆罗树三千年一开花,是祥瑞,那孩子,也是我的祥瑞。”
所以,那个姑娘的名字才会叫李昙年,她出生的那一年,三千年一开的优昙婆罗花开了。优昙婆罗花是世间的清净之花,唯有青白二色,所以李昙年的身上没有一颗痣,也没有一丁点的疤痕。
将那枚优昙婆罗木制成的镇纸递给夏晚,李燕贞道:“送给你,往后好好习字,你的字实在丑的不堪入目。”
夏晚又岂能不知自己的字丑,见李燕贞灼灼两目盯着,一个是失恃失怙的少女,一个是丢了女儿的父亲,她道:“我会的。”若能活到那时候的话。
带着镇纸出了屋子,大院子里,梁清和郭嘉依旧在较劲儿。夏晚上前,摇了摇郭嘉手臂道:“何必较这个劲儿,你就告诉他怎么才能把北齐人从龙耆山上引下来,又能如何呢?”
于夏晚一个将死的人来说,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可于郭嘉来说,梁清不停的挑衅,几番盯着夏晚肆无忌惮打量,他就非得把那一口气给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