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节(1 / 1)

厅中众人等了大约一个半小时,锦江饭店便有侍应生进来,说是可以上菜了。

卫缺的菜式,是一道一道慢慢上的,等第一道众人尝毕,第二道再热腾腾地上来,不致叫人目不暇接,也不耽误人品尝菜式。

他呈上的第一道菜,是“酥炸鲫鱼”。手掌长的鲫鱼,清理干净之后,下锅油炸,炸至骨肉俱酥,这才取出,浸在事先准备好的调味汁中,直到鲫鱼将调味“吃透”,便立即上桌。

这道菜最大的好处是,不用吐刺。

原本洋人对“鲫鱼”这种味道鲜美,细刺却极多的水产望而生畏的,没想到竟能做出这样的吃食,口感酥脆,滋味则偏咸鲜,又带微酸微甜——非常对味!

不少洋人都弃了刀叉筷子,直接上手,举着一条鲫鱼,“咯吱咯吱”地吃得来劲,末了吮吮手指,意犹未尽。

阿俏心里在为卫缺叫好:他这一道“亮相”,十分惊艳,真亏他怎么想来的。

坐在她身边,那些擅长中华烹饪的名厨倒有点儿面面相觑。因为这鲫鱼的火候炸得极其精准,过一分则太老。所以他们心里暗暗怀疑,阿俏选出的这一名年轻人,恐怕不是个简单的馄饨摊摊主这么简单。

于是他们一起往阿俏这边看看,眼带疑惑。

阿俏见状,一下子又有点儿担忧:她最怕卫缺因为那一身的骄傲,想要在人前炫技,之后的菜式若是华而不实,脱离了“家常”二字,到时候反而还是令那些洋人不信服。

片刻之后,其余热菜开始一道道地往上走。

阿俏看去,见卫缺今日准备的是,宫保鸡丁、陈皮牛肉、鱼香茄子和栗子白菜。

这四道菜,前三道分别是川渝菜式的三个味型,宫保鸡丁是糊辣荔枝味,陈皮牛肉是陈皮味,鱼香茄子与鱼香味。其中卫缺做的陈皮牛肉阿俏曾经在省城尝过一次,印象极其深刻。

然而这一次尝,阿俏却觉得卫缺的调味手段更加高明,陈皮牛肉的麻辣味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陈皮芬芳,略有回甘,口味厚重而复杂,却并不辣口,教人胃口大开。

宫保鸡丁与鱼香茄子也是如此。

洋人们将这几道热菜分别一一试过,大多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情。他们觉得每道菜都有咸甜酸辣几种味道在内,可是几道菜的味道都很不一样,一菜一味,不可一概而论。

除此之外,那道栗子白菜,口味则清正平和,白菜吃上去口感清甜,混了栗粉的汤汁浓郁鲜美,倒与西式的浓汤有那么一点点相似。

所有的菜式卖相都很普通,所有的主料辅料一起都盛在大白盘子里就端上来了,没有多余装饰,看着就很家常。但偏偏这几道菜都是颜色鲜亮,红红白白,很是好看。

最后卫缺带着他所做的最后一道主食出来,在大厅一侧向席上各人点头致意,朗声说:“我就是一介在弄堂里卖馄饨小吃为生的小厨,难得各位今天愿意尝试我随意做的这几道家常菜。”

洋人们面面相觑,心想:这原来都是家常菜啊!

随便一个在弄堂里摆摊儿卖馄饨的,一出手,就是这样的“家常”菜式,看起来中华烹饪,真的不可小觑。没准寻常百姓,市井人家,一出手,也都是叫人想象不到的美味。

“最后这道点心,就是用我平时售卖的点心制成的,请大家平常。”

卫缺一番话说得平实,没有半点花哨,言语里也不见半点傲气。他似乎只是在做分内的事而已,旁人叫他做菜,他就将几道拿手的家常菜稳稳当当地都做好。

他呈上的最后那道点心,是干煎大馄饨。日常用来煮食的馄饨,下油锅将底面煎脆,加水加盖闷数,起锅后撒芝麻与葱花儿。这些馄饨底下就有一层金黄的脆边,口感与普通馄饨有了质的不同。

阿俏见了便感欣慰,知道卫缺将她之前的话都听进去了,知道按照食客的口味稍许调整,令他们能够欣赏,从而愿意更多了解中式菜肴。

果然洋人们都很喜欢这种又香又脆的点心,口感上很欣赏,馅心也立即为人所接受。虽然卫缺用的是洋人并不熟悉的荠菜肉馅儿,可是他们竟也很乐意尝试这种馅心,并且一致赞好。

“厉害了!”

待几道菜式用过,卫缺向席上的人躬身致意,淡淡地说:“各位既然试过我做的菜式了,我这就可以回去了吧!一会儿还得回去准备晚上的生意。”

“等一下,”领头的那名洋人开口,直接用中文询问。

“你的菜品做得非常好,我们想问,你为什么不……自己开一家餐厅,而是守着一个小摊子?”

其实不止洋人们有这点儿疑惑,不少上海的名厨也是这个观感。甚至有些人起了招揽之心,打算之后找人游说,想办法将卫缺说至自己麾下,免得他将来成为一个可怕的竞争对手。

卫缺却微微一笑,反问道:“阁下真的觉得这几道菜很美味吗?”

洋人们面面相觑,然后一致点头。

卫缺便道:“那只能证明,你们对我国的烹饪与美食还不够了解。”

他很谦虚地一笑,说:“我做的这些,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菜。只要做菜的人用心,人人都能做得出来。”

听完传译翻译了卫缺的话,洋人们大多更加吃惊。

可是他们也不得不信——毕竟卫缺是他们自己从巷子里弄里挑选出来的,若是此刻质疑他,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至于开餐厅的事儿么……”卫缺想了想回应,“我想我以后可能会开,但是饭得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现在在上海,我只想踏踏实实地从自己的生意做起,先让这里的人喜欢上我做出的吃食,也慢慢积攒点儿本钱。再说了……”

卫缺的话说得让人心痒不已,这回是上海的名厨们齐声问:“再说什么?”

“我想,我的技艺还能再慢慢打磨,磨刀不误砍柴工。我并不需要急着出头成名得利,反正这江湖,将来也还是我的。如今,我只打算做一点自己觉得对的事。”

阿俏听了卫缺说这样看似狂傲的话,忍不住低下头去,嘴角噙了些许笑容,心想:卫缺这人,心性依旧在,但总算是成熟起来了。

锦江饭店里张灯结彩,却是众人一起庆祝在这场事关名誉的较量之中,中华一方,终于彻底胜了。

洋人很大度地恭贺了对手:毕竟这一场擂台赛,他们各自国家的名厨都不在场,这一战他们输得也不算丢人。唯一丢人的,只有东洋人青山,输得一败涂地,一塌糊涂。

中华一方因为胜了,所以但凡有参与的各位名厨都聚在锦江饭店里,大家一起合影留念。

阿俏原本该算是反败为胜的关键人物。可是到了合影的时候,不少人却抢在她前面,往最正中的位置挤过去。阿俏只得往旁边站,不知什么时候竟还被人推了一胳膊肘,险些没站稳。

这时候黄朋义看不下去了,站在摄影师旁边大声说:“诸位,不是我说你们,当初输了两阵,见势不好的时候,你们有哪些人便就此溜了,或是干脆袖手旁观的?这些人就都别往前挤了,都往第二排站过去。”

“我告诉你们,这次的事,事关民族荣誉,需要在座每一位,放下彼此的成见和功利心,无私地一起参与进来。这种事情上,只有人心齐,团结一致,才能叫洋人不看咱们的笑话!说实话,上海饮食界这么多人,这次的表现,竟然比不上一位外省而来的一位年轻姑娘……”

黄朋义说顺了嘴,到这时候赶紧改口,“现在是沈太太了。”

“你们,赶紧地,让个位置出来,给沈太太。”

黄朋义已经打听清楚阿俏嫁的是什么人了,所以言语里总带着巴结的意思。阿俏也不会与黄朋义多计较。但是他既然帮自己出头,阿俏便也微笑着点头致意,由着黄朋义安排着站到了中间。

“大家做好准备,请笑一笑!”

“砰”的一声,闪光灯的强光闪过,这影像便就此定格在了底片上。

“再来一张!”

摄影师高声喊着,请众人不要马上散开。

阿俏在等待的时候,随意转头在锦江饭店的大厅中张望。她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大厅一角悬起的帷幕后面默默站着,微笑地望着她。

阿俏便觉有些微羞,知道沈谦是特地来接自己。

荣耀的时候,能有人一道分享,也是一件不错的事。于是阿俏俏皮地朝沈谦扎了眨眼,脸上绽放最甜美的笑容。

“好,非常好!”

摄影师大约也是被这样纯美的笑容打动了。

又是“砰”的一声,闪光灯一亮。阿俏被晃了晃眼,当下转开眼光。

在大厅的另一端,她见到帷幕后面同样转出两个人,一个是昔日大帅任伯和身边的机要秘书何文山,还有一个,是位少年人,身穿军服,腰板挺得笔直。这少年人原本面目英俊,但此刻立在帷幕的阴影之中,却显着脸色青白,板着一张脸,神情冷漠,背着手,目光在厅中每个人的身上淡淡扫过,最终停留在她面上。

阿俏被这样森冷的目光给吓住了,那名字被她梗在喉咙里没能喊出来。

“有信哥!”

“阿俏!”

沈谦见人已经开始散去,连忙赶上来,连声问:“阿俏,你怎么了?”

阿俏一怔,摇摇头,说:“没什么,我没事!”

她再回头看向刚才那个方向,只见帷幕底下空空荡荡,宁有信与何文山的身影就此都消失不见。

“我刚才,好像见到了何文山?”

沈谦便一皱眉:“何文山?他在此地?”

之前曾经收到消息,何文山已经回本省去了。

阿俏有点儿紧张,伸手一握沈谦的手,才觉得好些。她稍许低下头,轻声说:“但也许是我看差了。”

沈谦微微一侧头,觉得此事有些不那么简单,刚想再问阿俏,只见黄朋义过来,笑嘻嘻地向两人道贺:“这次与洋人比试,沈太太居功甚伟。沈先生太太,怎么样,我黄某人可以请两位借一步说话吗?”

沈谦与阿俏互看一眼,两人都没有拒绝。

而这黄朋义,却是想请阿俏留在上海的。

“沈太太如今已经在上海打下了这样好的基础,若是将您家传的‘阮家菜’开到上海来,立刻就会有人来捧场。”

黄朋义打着如意算盘,想借此机会讨好阿俏,和她身边的那位。

他算过,上海市场那么大,阿俏将生意转来上海,对本地商户根本不会有影响,相反还能提高饮食界的知名度,招徕洋人的生意,顺便讨好一下沈谦,何乐而不为呢?

阿俏与沈谦相互看看。阿俏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可以,只是具体如何操作还要再想想。

于是两人没把话说死,只说先考虑考虑。

待到两人一起回去,沈谦交了一封信给阿俏,说:“省城寄过来,给你的。我想……可能你最近需要先回一趟省城!”

第210章

阿俏匆匆赶到医院去,寻到阮清瑶,将省城那边发生的事讲了一遍。阮清瑶便慨然点头,说:“这件事儿上,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阿俏抓紧了阮清瑶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她心里谢过阮清瑶的信赖,言语上这姐妹两人却都不用再多说。

只是阮清瑶到底还是有些顾虑,低下头小声说:“阿俏,你能不能,将我那一成干股的花红给我留着。我怕,我怕……”

说到这里,阮清瑶转头望向走廊尽头周牧云的病房。

如今阿俏到医院来探视周牧云,都是与阮清瑶一道,离周牧云的病房远远的,两人才敢说话。阿俏猜这是因为周牧云目不能视,因此听觉格外灵敏的缘故。

眼下听阮清瑶这么说,大约是担心周牧云的视力无法恢复,以后两人生计困难。或即便是周家能担着周牧云的开销,阮清瑶自己,则无名无分地跟在周牧云身边,又没有旁的生计,到头来只能靠着阮家。

阿俏听出阮清瑶的顾虑,用力一点头,说:“二姐,你放心吧!回头你签的文书,只是将你手里的干股转交给我,花红依旧是你的。除此之外,你别忘了,酱园的生意,你也有一成干股,回头需要钱就随时说,我叫人给你送过来。”

阮清瑶这下更是惭愧,酱园那成干股,是阿俏无偿赠与她的,同时也是阿俏在以酱园的生意鼓励她振作,从被骗婚的阴霾里走出来。

如今她为情羁绊,无怨无悔地在这个男人身边陪着,旁的事儿都只能一概放下了。偏生阿俏依旧对她这样无条件地支持。

阮清瑶低下头,又要去拭泪。阿俏赶紧去握了她的手,小声说:“二姐,你要打起精神,还有人依赖着你,指着你照顾呢!”

阮清瑶想起周牧云,赶紧点点头,用手背拭去泪水。

阿俏则说:“我去看一眼老周,这就走了!”

于是两人一起,轻手轻脚地往周牧云的病房那头过去。

周牧云这时候醒着,正独自默默地坐在病榻上,似乎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两位女士慢慢靠近,虽说都是蹑手蹑脚,尽量不发出声音,但是周牧云还是将头转向房门的方向,轻声问了一句:“阿俏?”

阮清瑶随口应了一声,这才察觉正主儿其实就在身边,登时停住了脚步,涨红了脸,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时候阿俏却将她一推,自己比了个手势,摇摇手,示意自己要离开了,要她保重,只管去照顾好周牧云,随即快步离开周牧云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