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1 / 1)

“阿俏,前些日子族长来寻祖父,想必你也有耳闻,”阮正源抬眼正视着阿俏,“阿俏,祖父是对你寄予厚望的,可是若是有一天,你真的想要将阮家这个担子撑起来,在那之前你要先学会对付那些人。”

阿俏望着祖父,眨了眨眼,没能说出话来。

“怎么样,想好这次想给阮家的席面换什么菜式了么?”阮正源起身伸了个懒腰,在书房里溜达了几步。

“已经想好了,”阿俏老实地回答,“可是我之前不知道菜式还需要族里的人都看过才行。”

“这你倒也不用太担心,我们阮家每年给族里的钱不少,阮家生意不好,他们心里恐怕也是着急的,最多不过是变着法儿摆布你,让你听他们的话就是了。”

他说到这里,阿俏忍不住抬头看看阮正源,她隐隐约约地觉得,祖父阮正源,也不过是在变着法儿摆布他们阮家的家里人,她是这样,阮清瑶也是这样。

“孩子,别担心,”阮正源望着阿俏,“放手去试一试好了,去做一席你觉得配得上阮家‘翰林菜’字号的菜式,然后想办法去说服那些人。”

阿俏想了想,点点头。

反正阮家的生意已经开始走下坡路,此时不赶紧动手,等阮家到她手上那就倒了。

“不过,你要防着点儿,那些人,总是能给你一些意外的惊喜。”

阿俏听祖父这么一说,脸上表情登时一滞,显得好生紧张。

“而祖父,是始终会站在你这一边的,”阮正源望着阿俏的表情,渐渐笑了出来,越笑越是欢畅。

“阿俏,你确定要做这些?”

宁淑取了阿俏的新菜单,惊讶地问。她自从嫁入阮家,一直打理着阮家的席面生意,阮家那席金尊玉贵的席面,实在是见过太多回了。

可阿俏递了这一套崭新的菜单出来,宁淑多少有些吃惊,稍许有些接受无能,可细想想,又觉得没准能出奇制胜。

“对啊!”阿俏笑着说,“您帮我看看有什么不妥的么?我打算隔两天试着做一席出来,请族里那些人一起过来试菜。最好他们当时就能拍板说行了,那咱们就换菜单。”

宁淑还未从惊异中全恢复过来,又听说了女儿要让那群“老顽固”们一起到家里来试菜,忍不住问:“阿俏,你有把握,族里那些人能认可你的这些新菜式么?”

阿俏无所谓地摇摇头,“没把握啊!”

她见宁淑错愕,赶紧笑着打岔:“可就是因为没把握,才把人都请来让他们试一试的么!”

宁淑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又或是女儿实在是太过年轻没经过事儿,不知道阮家宗族里那些人战斗力到底有多强若是这一次不能通过,恐怕以后这些族里的长辈,以后连一次机会都不会再给阿俏。

“阿俏啊……”

“放心吧娘,就这么定了,我去请祖父出面通知族里,等日子订了您帮我买材料,好不好?”

宁淑无语,可见阿俏兴致这么高,又实在不忍拂了女儿的意。

宁淑这边在与阿俏说话,远处阮家现今的主厨高升荣正缩在一旁,一面装着处理材料,一面留神听主母和家里三小姐说话。

三小姐的厨艺他是佩服的:小小年纪竟能练出这样一身本领,这要不是老天爷赏饭吃,他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可能性。

可是如今三小姐回来,将来如果能再执掌阮家,他高升荣的前途,可就未卜起来了。

第108章

三日之后,果然阮正源出面,请了阮家族中几位主事的人物,中午前来在与归堂试菜。

阮家族长带着几名族人一起过来的时候,阿俏与祖父阮正源、母亲宁淑一起,在与归堂楠木厅外候着。

阮家族长眼中从来就没有阿俏与宁淑,过来只与阮正源打了招呼,握了握手,随即带着族人迈步进入楠木厅,自己坐了首席主位。

这时席上八道冷碟已经摆开,阮家族长阮正泓却并不动筷,而是端正坐在席上,开口问坐在他下首的阮老爷子阮正源:“这‘阮家菜’的席面,轻易改动不得,老哥哥,你也是知道个中情由的。”

阿俏立在母亲身后,听了这话心头但觉不爽,宁淑却朝后支了支胳膊肘,示意阿俏稍安勿躁。

只听阮正源在厅中和气地说:“是,上回乃是我们自作主张了,闹出那等纷争,如今也确实是……菜单到了该换的时候。茂学的次女刚巧从惠山学艺归来,琢磨出了几道新菜,盼着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因此这才将各位请来,请各位品尝。至于成不成……各位不要有所顾忌,尽管畅所欲言。”

阮正泓似乎觉得这次阮家的态度非常谦恭,很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身旁一名叫做阮茂祥的中年人则开了口。

“哦是阮家的闺女主理的菜式啊!”

阿俏从母亲宁淑身后探出个头,这个阮茂祥她该称为族叔,可是这人重男轻女的思想太严重,似乎女孩子家就做不了能上得台面的事儿,上辈子他连阿俏出面挽救阮家都死活不同意,可要让他帮忙搭把手吧,却又摆出一副自扫门前雪的态度。

“既然是好不容易学艺归来的,我也不想太泼冷水。”阮茂祥开口的语气就有些不善,“只是四叔您须把准了方向,这女孩子么,终究是要嫁出去的,现今让她们上了台盘,往后该怎么办您得先说个道道出来。”

阮正源一面点头,一面应是,末了话锋却一转:“要不各位还是先试试菜式?”

“哦,对了,从外头学艺归来的呀,”阮茂祥身边坐着的阮正洲也跟着开了口,“外头学的菜式,是不是就不能算是阮家菜了啊!”

听见这一句,阿俏颇想出声反驳,又被宁淑一肘给顶了回去。

“关于各位所有的疑问,”阮老爷子往阿俏这边望望,“待到试菜结束,我再命做菜的人出来,回答各位的问题吧!”

“也好!”族长阮正泓点点头,望向面前桌上八道冷碟。只见这八道冷碟一共四荤四素,分别是老汤酱牛肉、芥末鸭掌、罗汉肚、葱油滑鸡、椒盐桃仁、松子腐衣、如意青笋尖、烫拌枸杞芽。

八道冷碟在席上放置成一圈,远远看上去,竟是颜色自深至浅,再由浅至深,自深红,至浅黄,再渐渐转翠,最后归于一抹浓绿,色彩极为和谐雅致。

众人不由生出了几许期待,筷头点点,准备开始品尝。

这时候宁淑赶紧一扯阿俏,将她带到厨下。宁淑舒了一口气,转头嘱咐阿俏:“回头族里的长辈问你话的时候,可千万别出言顶撞,知道了么?”

阿俏点点头。

宁淑叹了一声,说:“族里这些人,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现下得罪了他们,没什么好处不说,就怕那等小鸡肚肠记仇的,日后找你麻烦。”

阿俏继续点头,小声说:“我记住了。”

宁淑拍了拍她的肩膀,让阿俏自己去忙。却见阿俏先去揭了一口灶上顿着的瓷锅,看了看里面的火候,便自己拎起,“娘,您帮我个忙!我把这个送到席面上去。”

宁淑原本不知道那瓷锅里盛着什么,见阿俏求援,只得帮她开门,母女二人一起,通过风雨廊将这一口大锅送到了与归堂席面上去。

阿俏将这口锅顿在了与归堂席面一侧一张花梨木的供桌上,也不揭盖儿,也不向众人解说,而是在那口锅旁点了一炷香。

席间众人颇有些好奇地望着袅袅青烟一侧炖着的瓷锅,都在等着宁淑母女开口。岂料阿俏一转身,冲众人微微躬身致意,立马就与宁淑一道回厨房去了,留下席面上一群大眼瞪小眼的大老爷们儿。

“这是”

阮正泓疑惑地开口。

阮正源老爷子在他身旁摇摇头,说:“连我也不知其中是什么。”

“这……”阮正泓唇上蓄着的一排短须顿时翘了起来,却听阮正源续道:“试想若是阮家的客人到此,应该也是既感好奇又有所期待吧!”

阮氏族里的人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当下不再说什么,而是专心品尝凉菜。

花梨木桌上的那一炷檀香,缓缓烧尽,一时间唯有那静谧宁逸的檀香味在众人鼻端缭绕。

只听与归堂的楠木门“吱呀”一声响,阿俏缓步走进来,先去看瓷锅里的情形。跟在她身后的,是阮家负责走菜的仆役,手中捧着各色碗碟,鱼贯而入,在阮氏族人每个人面前分别放置了一只扣上的汤盅,与十余只小碟。小碟里盛着的,是各色各样细小的调味料,偏生那颜色摆的顺序也自有玄机,让人一眼看过去,颇觉赏心悦目。

待到调味料上完,阿俏将那只瓷锅直接提至席面正中,一揭锅盖,一股子豆香味儿就此飘了出来。

众人按捺了半天的好奇心,这时候得了答案:“豆花儿?”

阿俏肃然应道:“是,这是席间第一道热菜,金汤豆花!请各位品过凉菜之后,暖身暖胃。”

她接着伸手,取了一只浅碗,舀了一勺豆花,双手奉至阮正泓面前:“族长大人,您请!”

阮正泓盯着浅碗中白花花的,豆花儿,心里还有些诧异这豆花儿不过寻常小食而已,怎么阿俏竟然堂而皇之地做到这席面上了?

阿俏指指他右手边放着的那一只汤盅,说:“里面盛着是为豆花儿调味的金汤,请您按自己喜欢的分量倒入豆花儿里,余下小碟中盛着的是各色调味料,分别是酱、醋、香油、紫菜、葱花、香菜、虾皮……”

开头几样听着普通,那最后几样,看似平平无奇,盛在小碟里浅浅的,却分别是鲍丁、瑶柱丁,以及片成极薄薄片的裙边与鱼唇。

族长犹犹豫豫地,将汤盅里浓稠的金汤倒入盛着豆花儿的碗,又随意捡了几样自家常吃的调味料,连不常吃的几样也一一都加了,最后用勺小心翼翼地拌过,舀了送入口中。

旁人一起盯着阮正泓,想等他的评价。

阿俏却手下不停,一一为席间众人将豆花盛上,口中朗声道:“各位请尽管按自己的口味加各色佐料,不妨慢慢来,一点一点加,或是诸味混搭,体会这自行调味的趣味。”

“有趣!”

已经有人忍不住评价出声。

“这豆花儿,可不就得自己调味么?”

一时间,席间人尽在专心致志地尝试各种新鲜调料,新鲜搭配。阮正源老爷子却与旁人吃法不同。他先舀了一勺汤盅里的金汤,点点头,说:“阮家常用的金汤!”

这种金汤是阮家最擅长吊取的高汤,有这金汤在,一望可知,这便是阮家菜。偏生这种金汤搭配起豆花儿来,浓郁的高汤鲜味与豆花儿的豆香味配合得天衣无缝。

接下来阮老爷子并不去挑选各色佐料,而是将所有配料一味一味地送入口中仔细尝过:“唔,这鲍肉乃是用火腿汁滚过三遍,彻底入味之后才切成碎丁的,拌入豆花,口感犹在。”老爷子忍不住又叹了一句:这也是阮家菜。

全是阮家菜的底子,却竟然做出了这样一道看上去家常小食一样的热菜。这阮家席面,倒是瞬间就平民了不少,很是接地气。

阮正源难免在心中暗自琢磨,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待众人将这道“金汤豆花”用过,各色碗碟撤下,阿俏开始带着人走其他的菜式。

这席间的热菜,较之以前的菜单,阿俏大约做了一半的改动。有些经典菜式,诸如浓汁吉品鲍、煨鹿筋、蟹柳扒鱼唇、金汤炖辽参等等,材质未改,做法和配料略有些微调,甚至几样合并,做成了鲍汁扒辽参、石锅烧鹿筋、蟹粉鱼唇。

除此之外,阿俏还大胆地添了几道新菜。

一道是“鸡汁扣三丝”:将火腿、冬笋、鸡脯肉切成一样长短、纤如毫发的细丝,扣上一朵香菇,入碗压成形状,上蒸锅蒸熟,熟后倒扣入盛着鸡汁的碗中。呈上来的成菜鸡汁澄清,火腿鲜红,鸡肉莹白,千丝万缕却整整齐齐,一并扣在一朵香菇之下。

这道菜极为倚重刀功,火候上略容易些。

可是接下来一道,于火候上的应用却非同小可阿俏上了一道:油爆双脆。

“双脆”分别是猪肚的肚仁儿,和切成片的鸡胗。肚与胗表面都要事先批上细细的花刀,然后入油锅爆炒。密密麻麻的花刀使油与热力容易侵入,片刻即熟。

然而这“片刻”二字却又有讲究,肚仁儿不易熟,鸡胗却熟得快一点儿,所以肚仁儿先放在热油里滚过一遭之后再下鸡胗,两样刚好能同时熟,否则要么一样熟过,或是另一样夹生,都不是成功的作品。待到锅内两样材料齐齐都熟了,立即浇汁儿勾芡,锅一颠立即就出锅,倒入事先装饰过的菜盘内,盘中两样食材,一白一红,配色也好看,这道油爆双脆,便成了。

这道菜,是阿俏受了狄九的启发想出来的。狄九擅做火爆腰肝,阿俏却不愿直接取了人家赖以谋生的菜式来装点自家席面,所以另选了“油爆双脆”。

因为是火候菜的关系,阮家席面,三代传承,这么多年下来,还从未有一道菜的火候能与这“油爆双脆”比肩。阮氏族人见到这一道上来,颇有些半信半疑地挟了尝了,无不叫好无论是肚,还是胗,两样口感都是脆嫩滑润,味道清爽鲜美,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

“油爆双脆”呈上的菜式分量不大,上菜之后不过片刻的光景,席间就只剩下一个空盘。阮氏族人还在那里意犹未尽的时候,阮老爷子阮正源却知道,这道热炒,重火候热力,就是要众人在最新鲜热辣的时候一鼓作气,立即光盘。若是做得多了,待食材疲软,就不脆了。

阿俏要的,恐怕就是这个意犹未尽。阮老爷子暗自心想。

一席下来,热菜走过,马上是点心甜品,各色菜式俱是无可挑剔。

待席面用尽,阮家仆人奉上牙签手巾等物与众人剔牙擦脸。而阿俏则安安静静地候在与归堂的角落,她似乎不那么着急想知道众人对她的评价,也好像是胸有成竹,晓得与座的这些阮氏族人,挑不出她的什么毛病。

“老哥哥啊!”阮正泓剔过牙,开口先和阮正源老爷子客套,“我们这是托你的福,才能尝到这样精彩的席面。这样的席面要是推出去,再加上令孙女的名气,恐怕老哥哥又要赚个盆满钵满了吧!”

阮正源微笑着谦了两句,转头去看看阿俏这道席面,确实没什么毛病可挑。

然而阮正泓却续道:“只不过我们开席之前说过的那些事儿,说不得,要与令孙女一一都问个清楚才好啊!”

阿俏低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道:来了!

果然,只听阮正泓声音悠悠地问:“我说那位三姑娘啊,早就听闻你去惠山学艺两年,可这是阮家菜的席面,你可不能把惠山那些土里土气的菜式,混在阮家的席面里啊!”

阿俏听着眼珠转转,心想:土里土气?你才土里土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