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李子道:“皇上,或许桑格留在小阿哥身边……”
玄烨摇头,从西侧门进来,忍着撕心裂肺地痛,像往常那样穿过交泰殿去向乾清宫,假装宫檐之下,舒舒盈盈而立,假装耳边还能听见她温柔甜美的笑声。
一直回了乾清宫大殿,他才对大李子说:“桑格到皇后身边,本是想为他自己的儿子将来求功名铺路,不是朕不允许,但现在,她不适合留在保成的身边。你记着,往后不允许太子身边的人,与赫舍里府有关联。”
“太……子?”大李子愣住。
“是朕失言了。”玄烨道,“你不要声张,待保成满一周岁,朕就要册立他为太子。”
大李子的惊讶,不言而喻,可一切又那么顺理成章。
打从皇帝小时候就跟在他身边,大李子深知皇帝的性情,不论将来坤宁宫里住了谁,也永远不可能有人取代仁孝皇后。
但皇帝才二十岁,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将来会发生什么,会有什么样的人出现重新温暖皇帝的心,谁也不知道。
可大李子暗暗觉得,倘若昭妃娘娘永远是昭妃娘娘,或许她会过得比成为皇后更好。
然而紫禁城外各派势力,已经在算计坤宁宫里空出来的后位。
钮祜禄一族占尽天时地利,昭妃无疑是距离后位最近的人,仁孝皇后突然离世,无疑是最好的机会,他们拼尽全力,也要送昭妃入主中宫。
对于赫舍里一族而言,皇后留下的小阿哥,是他们的希望和仰仗,任何人成为皇后,都不为他们所容。
但凡未来的中宫再产下嫡皇子,失去了亲娘庇护的小阿哥,必定会受到冷落欺负。
即便翊坤宫的昭妃多年不生育,也无法保证她一辈子生不出,但若皇帝当真立昭妃为后,而昭妃一生不育,赫舍里一族将来可以拉拢钮祜禄一族来确保小阿哥未来的前程,不算是太差的结果。
可是,眼下大清最强大的外戚家族佟佳氏,家中那玲珑可爱的小丫头,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到了待嫁选秀的年纪。
这一日,佟老夫人听说小儿媳妇病了,亲自来别院看望,门前的下人见是老夫人来,也阻拦通报,直接请了进去。
石榴搀扶着老夫人走近屏风,隔着屏风便听里头二爷和二夫人在说,赫舍里夫人因皇后故世一病不起,而皇上把原先伺候皇后的桑格姑姑给送出了宫,更将小阿哥留在乾清宫亲自抚养。
儿子说:“皇上与先皇后结发情深,夫妻间的恩爱,世人有目共睹,往后不论一年两年,甚至更久,任何再坐上后位的女人,都会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儿媳妇便说:“那就别送倾弦进宫了,让她……”
“不行,倾弦必须进宫。”佟国维坚决地说,“你要好生敦促人教导她宫闱规矩和礼仪,其他的事,我自有安排。”
儿媳妇道:“你想做什么?”
便听得儿子冷幽幽一笑:“拥立翊坤宫昭妃成为皇后,用她来消磨皇帝对此的怨念,等她成为皇帝最讨厌的人,就是倾弦的机会来了。”
佟老夫人失望地闭上眼,带着石榴转身走了,里头的人听见脚步声急匆匆跑出来,见是母亲和石榴,佟国维也没开口挽留。
“我们都对不起元曦。”老夫人对石榴说,“她曾经守护的一切,如今都成了他弟弟利用的对象,对元曦来说,昭妃和任何一个后宫,都是她的儿媳妇,他们生养的孩子都是她的骨血,可她弟弟就是不明白,就是不明白。”
石榴含泪道:“老夫人,皇上能挺过去吗?”
佟老夫人坚定地说:“一定能,皇上一定能。”
这日夜里,玄烨忙完政务后,独自一人来到坤宁宫,将大李子他们都留在了门外。
坤宁宫里的家具陈设,一些皇后喜爱的东西,都已经火化寄去了那个世界,这里空荡荡,尚没有新的家具摆设搬进来,显得格外凄凉。
窗下炕头上倒是还铺着垫子,是从前舒舒和玄烨坐过的垫子,玄烨伸手抚摸过垫子上的布料,一滴一滴的泪水落下来。
他想要擦去泪水,摸到垫子底下有坚硬的东西,伸手拿出来,是一颗白子。
“为什么……”玄烨伏在炕沿上,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昔日对弈取乐,历历在目,舒舒求胜心切不惜耍赖嬉闹,又或是撒娇求饶,闹腾起来棋子洒了一地,两人却滚在一起,缠缠绵绵。
他曾经是那么快活,曾经是那么幸福,可突然之间,毫无预兆的,仅仅一瞬间,老天收回了对他全部的恩赐。
玄烨失魂落魄地坐在脚踏上,背靠着炕头,双手揉搓着脸颊,粗鲁地拭去泪水。
“朕……还要做一个皇帝该做的事,做你不喜欢的事。”玄烨说,“朕可能无法守住这里,无法不再让任何人住进来。”
玄烨扬起苦涩的笑容:“反正在你之前,也曾经住了那么多位皇后是不是?好在……朕让你成为了最耀眼的那一位,今生今世,我唯一不后悔的事,是在你活着的时候,让你过得幸福快活。”
“朕会守住这片江山,会打退吴三桂,在我有生之年,决不让任何人侵犯你的陵寝。”玄烨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朕会好好抚养保成,抚养我们的孩子。”
“舒舒,我会好好的,我会听你的话……”
玄烨捂着嘴,不愿将哭声传出,哭得浑身颤抖,许久许久,终于平静下来,用袖口擦去眼泪,最后环顾了一眼坤宁宫的一切,将那颗棋子捏在掌心,昂首离开了这里。
他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为了舒舒而来坤宁宫。
第903章 派人帮帮她
康熙十三年的酷暑,紫禁城中因仁孝皇后仙逝,而过的凄凄凉凉,又因南方三藩作乱,举国陷入惶恐紧张,朝廷过去几年增收的国库,更是在这一年因战火一落千丈。
大清入关三十年,不论是满人汉民,还是东西南北的百姓,终于要开始过踏实平安的日子,可一夜之间,被吴三桂搅得天翻地覆。
玄烨派人煽动民心,将吴三桂变作与民为敌的天下第一罪人,夸大他称帝的野心,让那些追随他叛变造反的各路兵马有所忌惮,甚至制造仇恨,将那些反清复明义士的复仇之火引向吴三桂。
一整个夏天,外人只看见皇帝隔三差五往返于巩华城祭奠仁孝皇后,以为他深陷悲痛不可自拔,却不知皇帝一心盯着南方的战事,半分不曾松懈。
虽然前线战况依旧胜败参半,大清军队并没能扭转局势,可玄烨从一开始,就给了自己十年的时间。
如今,从最初的惶恐浮躁,到淡定从容,他以为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什么人,能动摇他的内心。
入秋后,除坤宁宫内依然供奉着仁孝皇后的香火外,紫禁城各处的白幡白灯笼早已悉数摘下。
今秋注定是萧条的凄凉,纵然秋风染红了枫叶,秋阳下浓艳的鲜红,也无法叫人提起精神。
只有乾清宫夜里传出的婴儿啼哭,能叫人感受到生命的希望。
但每一次小阿哥绵绵不绝的哭声,都会引来妃嫔们的猜测,想着第二天皇上一定会把孩子送走,可是一天又一天,嫡皇子仍旧被留在乾清宫,由皇帝亲自抚养。
众贵人来向昭妃请安,提起这件事来,皆是不可思议,可见皇帝对仁孝皇后的情有多深,对嫡皇子的耐心就有多大,竟然能忍受婴儿无休止的啼哭。
而宫里宫外都传说,皇上如此爱重嫡皇子,只要嫡皇子能平平安安长大,储君之位非他莫属。
于是人人都好奇,将来再立继后,这宫里这皇室,又将是怎样一番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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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秋风急,可傍晚时分,皇帝在仁孝皇后过世后头一次翻牌子,入夜时,将荣贵人接到了乾清宫暖阁。
荣贵人诚惶诚恐,并不觉得这是什么特别好的事,她已经很久没见过皇帝,只知道皇帝仍旧频繁往返于巩华城,只知道皇帝仍旧沉浸在丧妻之痛中,而她偏偏是第一个。
再见皇帝,她几乎没忍住自己的眼泪,倒是玄烨平静地说:“哭什么,哭朕,还是哭皇后?”
荣贵人用力摇头,半天才说:“皇上,您瘦了好些。”
玄烨说:“马上贴秋膘,入冬前一定能胖些起来,不要担心朕。倒是你,身体可养好了?”
但不等荣贵人回答,偏殿就传来保成的啼哭,玄烨让她自己先休息,毫不迟疑地独自去了偏殿。
亲眼见这光景,荣贵人心里就明白,摆着她这个做娘的女人在这里,不让去照顾嫡皇子,皇帝的态度就很明确,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没资格照顾嫡皇子。
保成这边,因疾风刮倒烛台,他最亲近的乳母不慎被蜡油烫伤,无法怀抱小阿哥,可怜的孩子才啼哭不止,玄烨来抱着哄,吩咐大李子派人去太医院为乳母取些好的膏药来。
因恐小太监说错话,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和惊慌,大李子便亲自去太医院走了一趟,回到乾清宫时,被玄烨埋怨:“你走迷路了,拿个膏药这么久?”
大李子将取来的膏药给了乳母,才向皇帝道,他在太医院遇见小太监和宫女偷药材,细问之下才知道,是钟粹宫的布答应高烧不退,布答应的宫女夜里求到太医院,只想为主子取些能退烧的药。
“怎么会这样?昭妃不管吗?”玄烨冷然问。
“昭妃娘娘终日被内宫事务缠身,妃嫔们若是不主动禀告,有些事娘娘顾不过来也是有的。何况娘娘住西六宫,那布答应在东六宫,平日里看也看不见。”大李子公允地说,“布答应又是个内敛柔弱的人,那时候一整年不被您召幸,人家也安安分分没出一点事儿,连奴才都忘了钟粹宫里还有人住着。”
玄烨怀抱着保成,苦笑道:“朕想起来了,她第一次来乾清宫,带着干粮,说她的宫女怕她饿着了,她的宫女还说,能和太皇太后有一样的字眼做闺名是福气,不要理会旁人拿谐音嗤笑她。”
大李子道:“恐怕今晚跑去太医院的,就是那姑娘,大半夜的违背宫规私自出门,被抓了一顿板子逃不掉,甚至很可能被侍卫当成刺客,若没十分的忠心,可做不了这事儿。”
玄烨说:“布答应生的小公主,可安好?”
大李子忙道:“公主安好,奴才听说个头儿不小,结实着呢。”
玄烨说:“明日白天得闲时,你来提醒朕,朕要去阿哥所看看其他孩子们。”
“奴才记下了。”
“对了,明日给钟粹宫宣太医,别叫人落下病根。”
大李子眉头轻挑,试探着问:“皇上,是要奴才去宣太医,这事儿还是交给昭……”
“她不是很忙吗?”玄烨将保成小心翼翼放进摇篮里,确认儿子安稳熟睡后,才准备离去。
大李子没敢再多问什么,但仅仅这简单的一句,他就意识到皇帝心里对翊坤宫的态度,不是昭妃娘娘做得不好,实在是……
皇后故世这才几个月,前朝已经有人上折子,说中宫不可空悬,甚至点名向皇帝举荐,立昭妃钮祜禄氏为皇后。是皇上一直不予理会,也不挂在嘴边,可他心里,能不烦吗?
那之后的日子,大李子倒是盯着钟粹宫的动静,知道布答应渐渐康复,但皇帝再也没问过半句,似乎忘了,又似乎根本不在意。
除了军国大事和嫡皇子的起居外,眼下能让皇帝提起精神的,就是去巩华城祭奠皇后,以及巡视皇陵的修建。
这一日散了朝,玄烨坐着步辇往慈宁宫去,打算向皇祖母请安后,就动身去巩华城,他要去告诉舒舒,保成会抬头了。
皇帝一行穿过绵长的宫道,经过路口时,从另一侧宫道上传来重物跌落的声响,玄烨被声音吸引,示意步辇停下,便见一个瘦弱的宫女跪在地上,身子趴在篮筐上,大口地喘息着。
她蜷缩起的身体,几乎能装进那框子里,这样一筐黑炭和木柴,如何搬得动,且看起来,那瘦弱的姑娘,像是病了。
“派人帮帮她。”玄烨对大李子说,“走吧。”
圣驾继续前行,大李子派了两个徒弟前去,不久后,皇帝还在慈宁宫书房与太皇太后说三藩之事,两个小太监先回来了。
他们说,那小宫女是钟粹宫布答应的人,病得不轻,却被派去一个人领分例。
大李子打发了小太监们,不自觉地自言自语:“钟粹宫近来,事儿不少。”
“李公公。”忽然,传来苏麻喇嬷嬷的声音,见嬷嬷走来,大李子赶紧上前,笑道,“嬷嬷,您怎么突然这样称呼奴才,实在折煞奴才。”
嬷嬷笑道:“你也不年轻了,在宫里有头有脸,皇上又如此器重你,我怎么能不称一声公公?”
大李子忙说:“嬷嬷,您饶了我吧。”
苏麻喇则请大李子借一步说话,正经地说:“皇上重新召幸后宫有一阵子了,你瞧着,皇上的心情如何?”
大李子坦率地说:“皇上的心在皇后身上,一时半会儿可无法抽身,被召幸的几位后宫,过去也就那样,露水之恩,嬷嬷您是明白的。”
“哎……”苏麻喇轻叹,“往后你要留神,太皇太后的意思是,皇上身边不能没有人,咱们都睁大眼睛仔细瞧着,只盼能再有人来暖了皇上的心。”
大李子一脸无奈:“难啊,嬷嬷,皇上对娘娘的情意,比海还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