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姐姐多病,皇上也是忧愁。”元曦轻柔地为葭音脱下外衣,“太后也时常念叨,每日诵经礼佛时,必定会为姐姐祈福。”
葭音含笑:“我是有福之人,可惜身体总不争气,世上万般好,无福消受。”
元曦笑道:“开春了,暖和了,让皇上带姐姐出去转转,宫里头憋着闷得慌,哪怕去南苑住一阵子也好。身体不好,咱们就吃药治病,没什么可怕的,姐姐别胡思乱想。”
她一面说着,为葭音脱去衣裳,忽然瞥见姐姐内衫胸口处,像是湿了一小片,不像是沾湿的,而像是从里头溢出来,位置刚刚好在……
葭音自己也有所察觉,忙扯过被子捂住,仿若无事地说:“我也想出去走走,正月里皇上带我去黄花山祭奠四阿哥,只在外面住了一晚上,我也觉得舒坦极了。不过我身为皇贵妃,不能说这样的话,也不能总往外跑,岂不是叫其他后宫,也跟着心思活络。宫里没了规矩,可不成样子。”
元曦心里却惦记着方才奇怪的事,她只在生了玄烨,强行断奶前那段日子,有过这样的光景,常常小衣就湿了一大片。
彼时额娘从宫外请来擅长此道的药婆,助她断奶,元曦在月子里吃了好些苦头,掉了不少眼泪。
但是药婆对她说,若是不好生打理,她们这些不得自行哺乳的贵妇人们,很容易留下病症,几乎无药可救。
难道葭音姐姐……
葭音虽然掩盖了自身的尴尬,可是在元曦眼中看见了疑惑的目光,她犹豫再三,要不要对元曦说明,在元曦准备离去的时候,到底是叫住了她。
“我托额娘在宫外问过,外头的大夫说,多半是夫人哺乳不当留下的病症,我也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了。”葭音轻轻捂着胸口道,“我已经……很久没侍奉皇上,他知道我身体不好,也不强求,可我心里明白,我再也不能让他看见我现在的样子。”
“姐姐?”元曦急坏了,“为什么不告诉太医,那几位前明留下的太医,在宫里几十年照顾妇人,必然有法子的,让他们来医治你好不好?”
“元曦……”葭音有她过不去的坎,“你要我如何对一个丈夫之外的男人袒胸露乳,更何况,让人知道我得了这样的怪病,让皇上知道我的身体已经变得丑陋不堪……元曦,我不要,我死也不要。”
元曦含泪道:“姐姐,我额娘给我找的药婆,我生玄烨那会儿她照顾我断奶来着,虽然疼得我死去活来,可她很有法子,让她来看看你好不好?我保证,保证她绝不会说出去。”
葭音泪眼相望,说不出话。继母告诉她,外头的大夫说无药可医,她在祭奠四阿哥时大哭一场,宣泄了心中的痛苦后,便决心平平静静地度过这段最后的日子。
然而,反反复复的发烧和剧痛折磨,眼睁睁看着自己美好的玉体出现丑陋的变化,葭音不论如何都不愿被福临看见,就是一死,也不想让他看见。
可是,她也不想死,她爱上了福临,想要和他生生世世,她还有年轻的弟弟没成家立业,她……
“姐姐?”元曦见葭音突然捂着胸口,露出痛苦的神情,慌地哭着问,“到底多久了,你瞒了多久了?”
葭音吃力地缓过一阵劲,抓着元曦的手说:“答应我,千万不要告诉皇上,千万千万。元曦,纵然我不久于人世,也让我留在他心里完美的模样,好不好?我求你。”
元曦哭道:“姐姐,你若有三长两短,皇上他……”
葭音泪如雨下:“可是元曦,命不由己,我也没办法。”
元曦终究是妥协了,若是自己,也绝不愿让福临看见她丑陋的模样。
可她想不通,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葭音这样富贵极致,却又多厄多灾的命,老天爷就算不愿她长寿,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夺走她的命,而要她一寸寸一分分地枯萎凋零。
元曦满心以为一切会越来越好,她真的以为,所有的误会矛盾都过去了。
那之后几日,元曦因为惦记葭音,很是魂不守舍,在慈宁宫伺候太后,也频频出错。
玉儿本不是计较的人,可她担心元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这一日元曦发呆摔了手里的茶杯,竟不是命宫女来擦,而是自己慌慌张张地拿帕子来擦拭。
“你怎么了?”玉儿忍不住问,“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元曦茫然地摇头,可满眼的无助,看得玉儿更加莫名,半晌元曦缓过神道:“太后,额娘她今日进宫来看我,我想先回去了。”
“去吧,把玄烨从书房接去,让他外祖母好好看看。”玉儿吩咐道,“昨日得的新茶,也带回去,请你额娘喝一杯。”
“是。”元曦答应下,命宫女来收拾了满地狼藉后,慌慌张张地走了。
玉儿转身便找来苏麻喇:“去东六宫那儿看看,到底出什么事了,别是谁背地里使坏欺负她,福临近来宠幸后宫,反叫她们一个个都心思活络起来。”
第653章 最艰难的还在后面
佟夫人得到女儿的传话后,带着曾照顾元曦做月子的药婆进宫,悄悄来承乾宫为葭音看病。
可药婆只是看了一眼,就摇头叹息,避开皇贵妃,对元曦和佟夫人说,太迟了。若是从四阿哥出生后就有的病,到如今已是两年多,发展到这一步,什么都晚了。
佟夫人带着药婆退回景仁宫,元曦调整心情后,再来看葭音,葭音很平静,笑道:“不行了是吗?”
元曦哽咽难语,艰难地说:“姐姐不怕,我一定再给你想法子去。”
葭音伸手挽着元曦:“一直以来,你都在成全我和皇上,明明是我的出现夺走了你的一切,你不恨我怨我,还如此善待我照顾我。元曦,我命如此,怕不是报应。”
元曦用力摇头:“姐姐既然知道,那就一定要好好活着,你若有三长两短,皇上他……”
葭音道:“我会好好和他说,我一定会好好交代他,但是最后的日子,我不想让他看见我丑陋的模样,不愿再让任何大夫来看我,更不愿叫其他人知道,我得了这么不堪的病。”
“什么叫不堪的病。”元曦无奈地说,“只要能活下去,比什么都强,姐姐不该讳疾忌医。”
葭音平静温和:“可是已经迟了,既然如此,让我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走,元曦,再成全我一次,好不好?”
“可我想要你活下去……”元曦泣不成声,“为什么,明明一切都在变好,老天为什么要这么残忍,你这样虔诚地侍奉佛祖,佛祖为什么不庇护你。”
“不要这么说,好妹妹。”葭音反过来劝慰元曦,“人各有命,我一生衣食无忧,富贵荣华,佛祖已经庇佑我太多太多。”
“姐姐,你这样虚弱,瞒不过皇上的,不如早些告诉他真相,让他好好珍惜最后的日子。”元曦道,“他最怕最怕,什么都不知道。”
葭音含泪:“我说不出口,元曦,我也不想丢下他。”
毫无结果的商议,元曦只能等姐姐睡着后,退了出去。
葭音想守着自己留给福临的最后一份念想,这里头有她的情意,也有她对家人的眷顾,福临若能一直心中念着她,自然会恩及她的家人,未能抚养费扬古成家立业独当一面,葭音放心不下。
将心比心,元曦若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也愿意把一切都给玄烨给额娘,给哥哥和弟弟,她不怨葭音固执,人之将死,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但是福临怎么办,他一定会疯的,他一定无法承受。
回到景仁宫,玄烨正显摆他如今的字迹给外祖母看,佟夫人见女儿归来,便说有大人的事要商议,让大李子送玄烨回书房去。
玄烨辞别外祖母,带着大李子走,不安地问大李子:“我额娘的眼睛,是不是红红的?”
大李子说:“这些日子皇贵妃娘娘高烧不退,主子她很担心呢,皇贵妃娘娘与主子姐妹情深啊。”
玄烨小小年纪,却像大人似的叹息:“皇贵妃娘娘一定是想念四弟,弟弟若还活着,该多好。”
这边厢,佟夫人和元曦相见后,再次听药婆细说。
药婆劝佟嫔娘娘要放宽心,说妇人之病大多来自抑郁忧愁,以至肝气郁结气滞血瘀,一旦罹病,医药难以,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不过是句哄人的话,真得了病还了得。
“佟嫔娘娘,您千万放宽心,人各有命啊。”药婆说,“这病多是气出来的,自己个儿可别给自己个儿找不痛快。”
“想来皇贵妃,幼年丧母,初婚丧夫,而后又丧父失子,年纪轻轻经历太多的生离死别。”佟夫人唏嘘不已,再看了眼女儿,当着药婆的面,有些话就不适合说了。
但是元曦知道,葭音姐姐自从入宫后,虽然风光荣耀,可皇帝为了她,一次次地做出奇怪的事,让她终日不得安宁。
生四阿哥坐月子那会儿,为了什么第一子和大赦天下,搅得满城风雨,兴许就是那时候,落下了病。
倘若皇帝知道这一切,他还能活吗?
元曦送母亲出门,请她千万管好药婆的嘴,佟夫人让女儿放心,绝不会有人知道。
但也语重心长地对元曦说:“你听额娘一句话,别搀和进这件事,哪怕是为了玄烨。谁知道皇上之后会怎么样,若是悲伤过度以至发狂,再迁怒无辜的人,你何苦呢?交给皇太后来处置吧,元曦,别太善良了。”
然而此刻,苏麻喇已经打听到东六宫那边的动静,回禀玉儿道:“佟夫人随佟嫔娘娘一道去承乾宫向皇贵妃请安,本没什么稀奇。不过……跟着佟夫人的嬷嬷,并不是一贯跟着佟夫人的那一位,派去的人说,像是曾经在三阿哥出生后,在景仁宫里见过。”
“我记得那时候,佟夫人曾向我请旨,想要送一直为他们家女眷伺候月子的药婆进宫照顾元曦,我答应了的。”玉儿道,“会不会是那个人?不然月子里,还能有什么宫外的人来?”
苏麻喇也觉得古怪:“佟嫔娘娘和皇贵妃,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玉儿微微蹙眉:“别是她有了,不敢说,或是偷偷堕胎,又或是偷偷留下,这两个孩子傻不傻。”她担心不已,命苏麻喇,“立刻把元曦找来。”
太后这儿既然连药婆都看见了,元曦再没什么可瞒的,哭着告诉皇太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说葭音姐姐,恐怕时日不多了。
玉儿满心以为,葭音是不小心怀孕了才偷偷摸摸,谁想到,竟是这样的噩耗。
震惊之余,立刻想到将来的事,下死令对元曦道:“这件事你不许再管,我会告诉董鄂葭音,别把你牵扯进去,听见了吗?”
“太后?”元曦呆住了。
“别让我再说第二遍,你要想想玄烨,想想你自己。”玉儿威严无比,“你们的姐妹情深,一直以来,都是你在付出,你不计较值不值得,这我可以不管,可我不能不为玄烨考虑。”
苏麻喇在一旁道:“太后您别吓着娘娘,她知道了记下了。”
玉儿温和了几分,搀扶元曦起身:“孩子,最艰难的还在后面,董鄂葭音死了也就死了,她死了还能知道什么,最艰难的,是我们。不是额娘心狠,我这辈子,送走的人还少吗?”
第654章 我们终究,有缘无分
“太后,皇上怎么办?”元曦只觉得眼前一片迷茫,看不见未来。
“既然你还知道要问我这句话,意味着你心里不糊涂。”玉儿坚定地说,“那就听我的,照我的话去做,把自己和这件事撇得干干净净,这一刻起,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你再踏足承乾宫。”
见元曦呆呆的,苏麻喇替她答应着,把哭成泪人的孩子带出了门,好生宽慰引导了半天,再让巴尔娅把元曦带去了她的小院里。
待苏麻喇再回来找太后商议,只见她呆呆地坐着,没有了方才的威严霸气,微微泛红的眼睛,透着她的悲伤,苏麻喇知道,她是想起了先帝,想起了大格格。
“他们俩在天上,会觉得尴尬吗。”玉儿开口,苦涩地笑着,“皇太极应该很快就会释怀,有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姐姐呢,姐姐也会释怀,她比董鄂葭音勇敢,她比董鄂氏强百倍。福临比不上皇太极,董鄂氏更没资格和姐姐相提并论,他们这一场除了祸害人,到底算什么?”
“不论算什么,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您就别计较了。”苏麻喇道,“好好地把孩子送走吧,皇贵妃娘娘她……”
“我不计较?那就该天下人来计较,就该他们来追着福临一笔一笔地计较。”玉儿恼道,“苏麻喇你有信心吗,福临能挺过去吗?”
苏麻喇噤声了,她没有半点信心,她不敢说大话。
“你没有是吧,我也没有。”玉儿道,“我曾天真地对你说,我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谁知道更大的磨难和危机,这才刚刚到来。”
“要不要找几位大臣商议一下?”苏麻喇也不愿再耗费她的同情心,镇定下来道,“太后,您要见谁,奴婢这就去传。”
“还没到时候,先镇定。”玉儿对苏麻喇说,亦是对自己说,“我先要把一些话,交代给董鄂氏,要她尽可能地让福临度过这一劫。”
苏麻喇略略安心,关键时刻,儿子还是儿子,格格并没有像她自己说的那么狠心。
她一直担心一件事,怕格格会放弃皇帝,也许一时之下她要为了江山社稷考虑,可那终究是自己的儿子,她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当然,这都是苏麻喇自己想的,她早就知道,自己跟不上格格,她的眼界她的心胸,她的果断和冷酷无情。
“替我看好元曦,我不希望让玄烨,为她的同情心承担什么。”玉儿叮嘱苏麻喇,“告诉她,若还希望福临能挺过这一关的,就老老实实照我的话去做。”
巴尔娅的小院里,元曦呆呆地靠在窗下,巴尔娅在慈宁宫那么多年,便是傻子也能聪明几分了,更何况本也不傻,是个会看眼色的人,她悄声问元曦:“别叫我猜中了,是不是皇贵妃快不行了?”
元曦茫然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她这样反反复复地病,一年到头吃药比吃饭还多,是个人都不能好了。”巴尔娅说,“我说句话,你别不高兴,她进宫之后,就没见太平过,大大小小的事儿还少吗?虽不是她的错,可我若是她,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好了这一阵,下一阵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变成现在这样,皇上难辞其咎,她自己也有责任。”
“姐姐这话,出门可千万别说,孩子们大了,也别叫他们学去。”元曦对巴尔娅道,“不论如何,咱们的日子,还要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