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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离又是一怔,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低下头往身下看去,探手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两条腿,不知究竟想到了什么,脸红得更厉害了。

“我……”

顾闲影虽不至于猜透这人的心思,但心念一转却也大致明白了意思,她笑意不减,敛去眼底利复杂的感情,轻声道:“站起来试试。”

花离犹豫不过一瞬,接触到顾闲影的眼神,终于点头应道:“嗯。”

他本就是在岸边,如今抬手就着顾闲影的扶持,便这么缓缓自水里离开。只是挪上了岸之后,他却没有立即起身,另一只手搭在腿上像是在忐忑着什么。

顾闲影勾了勾唇角,干脆将他另一只手也握住。

刚刚从水里出来,花离衣衫贴在身上,手上也还沾着水珠,本应有几分狼狈,在他身上却不尽然,他与水有种特殊的契合,顾闲影拽着那双手,感觉到两人指尖交握处的冰凉,慢慢站起了身来。

花离便是如此随着她若有若无的力道,跟着自池畔站了起来。

摇摇晃晃的模样站立有些不稳,双足软绵却是不懂如何施力,花离用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颤颤巍巍的迈出一步,欣然抬眸便正撞上顾闲影的浅笑。

·

纵然花离不怕冷,但既然上了岸,顾闲影自然也不能让他再穿这身湿漉漉的衣裳,她带着人回到自己住处后,胡乱捏了个法诀便叫来了人。

却怎么也想不到,来的竟然是堂堂白羽剑宗掌门苏衡。

感觉到顾闲影的视线,苏衡摸了摸鼻子左右看去,一眼便见着了正坐在床边的花离。

苏衡愣了愣,第一次见着醒着的花离,有些回不过神:“师叔祖,他……”

花离也在看着苏衡,听他问话当即出声道:“我叫花离。”

“花……”苏衡犹豫一瞬,看了看旁边的顾闲影,斟酌后才道:“花离前辈。”

苏衡看模样一把年纪,却是如此相称,花离对这个称呼显然有所疑惑,不解的看向顾闲影。

顾闲影笑了笑没去解释,只对苏衡吩咐了两句,道是要寻几件干净衣裳给花离,顺便替他安排一个好的住处。

说完这些话,见苏衡找了衣服过来,她这才又看了花离一眼,转身离开房间等他更衣。

房间内传来窸窣的换衣声响,顾闲影离开之后其实却并没有走远,只靠着房间的墙壁轻轻捂了捂胸口,心跳声似乎还没有平复过来。

纵然面色始终如常,但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此时的心情有多不平静。

太久了,等待已经用去了太长的时间,她久到如今人就在眼前,她却觉得一切似乎都显得不真实起来。

四百多年里她盼望过的,想过要在花离醒来时说的那些话,要做的那些事,她却也一件没能去做,她只是在这里站着,听着身后一墙之隔的房间属于花离的声音,让一颗心慢慢安定。

她听见苏衡正在与花离交谈。

苏衡应是对花离的来历十分好奇,趁着她出了房间,正在低声问着:“花离前辈,这衣服是新的,本是替我们白羽剑宗的长老准备的,前辈你看是否合身,不行我再找人改改?”

花离应是面对生人还有些拘谨,迟了片刻才低声道:“不必了,很合身,谢谢。”

“前辈……”

应是察觉到了什么,花离终于问道:“我……昏睡了多久?”

苏衡声音一顿,想了想道:“就我所知,至少也该有三四百年了。”

顾闲影本想着以后再慢慢将此事告知花离,却没料到苏衡这么快就说了出来,她此时阻止不得,转身想要进屋,却又顾忌着没能推门。

屋中霎时一静。

隐约是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苏衡犹豫了一瞬又道:“花离前辈,其实我们白羽剑宗上下都见过你呢,不晓得前辈知不知道,我当年拜师还是在清雾洞里,由前辈见证的呢。”

这话终于让花离出了声,他喃喃问道:“我?”

纵然看不到模样,顾闲影也能想到花离如今茫然又不解的眼神。

“……”

顾闲影终于觉得该要阻止这场对话了。

她知道花离素来内敛,也很少与旁人交谈,若是叫他知道这数百年里整个白羽剑宗拜师结亲求子都往他的山洞里跑,指不定得吓得脸蛋儿煞白。

这人好不容易醒了,她可不能叫人再把他吓走。

她此时已到了门外,手落在门边便要推门而入,然而屋内苏衡一句话却叫她再度定在了原地。

“花离前辈,你与师叔祖究竟是……”

第四章

她与花离究竟算是什么关系呢?

其实几百年的时间过去,就连顾闲影自己也难以说清。

在顾闲影的记忆里,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随着娘亲在山林里流浪。欢喜悲忧都是旁人才有的感受,与她而言只有不断行走才能够活下去。

她身上只有一袭薄衫,吃的都是山中野菜,乏了便找个地方休息,等醒来便又继续往前。

后来娘亲不在了。

娘亲闭眼之前,交给了她一支白螺,也给了她一个名字。

从那时候起,她叫做顾闲影。

那时候的顾闲影不过七八岁年纪,她有许多东西不懂,也总有许多话想说,娘亲在的时候她跟在娘亲的身后说话,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回应。后来娘亲不在了,她便将白螺当作了娘亲,有时候捧着白螺,能说上一整天的话。

但她怎么都想不到,她的那些话有一天能得到回应。

那天的情景,直到数百年后,依然常常被她自记忆中翻找而出。

那时候她迷路在山岭里,又冷又饿,已经几日未曾见到过阳光,她瑟缩在山洞当中,等着雨水停下,朝阳出现,而便在那等待中,她听见一道声音自白螺里传来,那是一道轻软柔和的,澄净得没有防备的声音,他说:“我叫花离,你呢?”

几乎快要冻得失去意识的顾闲影就这么醒了过来,她睁大眼睛看着怀中的白螺,却又开始不确定那声音是否当真自其中传来。

她甚至怀疑是否当真有过这样一个声音,它突然出现,便像是带来了雨后天晴。

那一夜,顾闲影几乎是捧着白螺未曾再入睡,她怕自己会错过那道声音。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撑着疲惫无力的身体,定定大睁着眼睛,终于如愿以偿的再次听见了那道声音,那是花离的笑声。

饥寒交迫几乎要死在山洞里的顾闲影,听着那笑声不知不觉便跟着翘起了唇角。

从那天起,顾闲影隔着白螺与花离成了朋友。

也是后来顾闲影才知道,这世间还有一个地方叫做海,那里有着一望无际的水,花离便住在最遥远的深海之中。

或许是因为相隔太远,他们的话总是要隔上许久才能够传到对方的耳中,顾闲影期初并不知晓,对着白螺自说自话没能听见花离的回应竟也十分高兴,直到她告诉花离自己的名字,五天之后,她才听见花离一字一句小心郑重地唤她“阿闲”。

但纵然如此,也并不妨碍顾闲影与花离说话,花离与她年纪相当,她对这个声音总是怯怯柔柔的少年很是喜欢,一路流浪便一路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他,有时候几天后才听到花离的回应,却早不记得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只是听着花离的声音,她也依然高兴。

听得出来花离也很愿意和她说话,长久的相处下来,她知道花离自小便住在深海当中,知道那里的人们叫做鲛人,人们都生着长长的鱼尾,能够在水里自在的行动。知道花离住在一座巨大的宫殿当中,身边有许多热照顾,却从没有人肯让他离开那座宫殿。

花离喜欢听顾闲影沿途所见的山河景致世间百态,顾闲影也被花离所说那海底的光怪陆离所吸引,两个人就这般相伴了十年。

十年的时间于如今的顾闲影来说不过弹指一瞬,但对年少的顾闲影来说,却已挥霍尽了一生的喜乐。因缘巧合下她成了白羽剑宗掌门的徒弟,开始随他修行,她依然四处行走,却不再是落魄潦倒的流浪,而是带着白螺游山玩水,仗剑天涯。她喜爱这世间不同的景色,更喜欢的便是与无法离开深海的花离分享她的所见。

他们相伴成长了十年,早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但却又似乎不仅是朋友。

这样的日子发生改变,是在顾闲影上了白羽剑宗,她的师父去世之后。

白羽剑宗掌门过世那日,带着顾闲影在剑阁当中坐了许久,顾闲影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也终于知道她从小的颠沛流离究竟为何,知道了白羽剑宗收她为徒从来不是偶然。

从此以后,她将永远留在白羽剑宗,再不得离开。

那天,从来都开开心心不知愁为何物的顾闲影心底第一次尝到了委屈的滋味,她拽着白螺缩在剑阁的墙角,哭了整整一夜,声嘶力竭,难以自抑。

她知道自己将要在这座苍莽的山上度过接下来漫长到无法想象的日子。想到自己无法再与花离说那些山水风光,想到花离将来或许会厌弃即将变得枯乏无趣的她,她便哭得更加厉害。

然而宿命无法逃避。

那夜放肆哭过之后,她依然接下剑阁,成为了白羽剑宗长老。

那天接过长老佩剑的时候,她抬起头顺着天际王东方看去,那是花离对她说过的深海的方向,她知道白螺的声音会传递很久,等到花离听见她的话时,或许她已经可以控制自己的心绪摇头说不要紧了。

但她却没想到,不久之后,白羽剑宗下起了前所未有的大雪。

冰雪覆盖了整片天地,有人自东方而来,带来了她心底未敢有过的微末期盼。

花离憔悴而虚弱,透明得像是即将消逝的烟云,浑身裹着冰雪,沉睡在了后山的清雾洞中。带他来的是一名高大沉默的黑衣男子,那人面色沉肃,眉梢的棱角坚硬若磐石,他告诉顾闲影,花离不顾性命宁受万般苦楚,也要离开深海前来寻她。

他说,若是有意等下去,数百年后,花离终会醒来。

他将花离交给顾闲影,之后便离开了白羽剑宗,顾闲影守在清雾洞中,却一眼也舍不得自花离身上移开。

那是顾闲影第一次见到花离的模样,她曾经有过无数次想象,但出现在她面前的花离却美好得超过了她所有的想象。

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花离主动来找她,更不敢想象,他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那天夜里,她从白螺里听见了花离的声音。

应是那夜她哭得肝肠寸断时花离回应她的话,只是白螺的声音传得太久,所以来得那般迟。

她听见花离笨拙失措的安慰,不善言辞的少年捧着一颗真心小心翼翼地想要温暖她。

他不住的说:“不要哭,我陪你……不要哭,我陪着你。”

他陪了她四百年。

从年少轻狂,一直到满身沧桑。

如今的白羽剑宗上下都道她顾闲影心性平和,数百年来皆留在山上从不见不耐,但却始终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是整个白羽剑宗最耐不住安定的人。

她能够好端端的待在这座山上,没有崩溃没有发疯,只是因为这山上还有个花离始终陪着她。

等待花离醒来,成了她四百年来赖以支撑的所有念想。

现在他醒来了。

顾闲影的念想自然也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

·

屋内因为苏衡的问话而沉寂下来,顾闲影等待片刻,终于仍是推开了房门。

不过才刚开门,顾闲影便见到了花离拽着换下来的衣衫羞得满面通红的模样,她轻咳一声阻止了这个话题继续,扭头冲着苏衡道:“花离才刚醒过来,说了这么多话也该累了,先让他休息吧。”

苏衡自然不觉得刚说了几个字的花离会累,但既然师叔祖都已经开口了,他自然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他无奈起身应下,冲着花离恭恭敬敬笑了笑,这才转身离开了房间。

房中顿时只剩下顾闲影与花离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