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嵩年老而后致仕,不过他身体好,倒是一直没病没灾的,给玄宗带来的冲击倒是不大,这个时候,和玄宗离得那么近的李林甫突然就病倒了,而且还病得如此严重,同样已经渐渐老去的玄宗难免会感同身受、物伤其类……
摇了摇头,萧嵩又道:“还有那杨国忠,别的不说什么,单就谄媚弄权倒是一把好手。又有杨贵妃支持,六娘,你觉不觉得,这般场面以前其实出现过?”
萧燕绥微微睁大了眼睛,下意识道:“武惠妃和李林甫!?”
萧嵩微微颔首,轻声道:“而且,别忘了,杨贵妃可是膝下无子的。想必,在圣人眼中,哪怕他身边所有人都有了私心,依旧并无子嗣的贵妃,却仍旧是会一心向着他的。”
换言之,和皇子无甚牵连、却是杨贵妃兄长的杨国忠,这个宰相之位是坐定了!
半晌,萧燕绥忍不住轻声问道:“阿翁觉得,面对这般局面,太子李亨究竟应该如何应对?”
萧嵩半眯着眼睛瞅了瞅自家孙女,回答得却是颇为理直气壮,“不知道。”
“……”萧燕绥眨巴了一下眼睛。心道,那你刚刚说得头头是道的,还把太子李亨的做法狠狠的讽刺了一通。
萧嵩又眯了眯眼睛,老迈的眼睛里却是闪过一道精光,摇头感慨道:“东宫如今这个位置啊,说白了,就是多做多错,但是什么都不做同样当然也是错,且熬吧!”
“……”萧燕绥抽了抽嘴角,无话可说。
不过,鉴于自家祖父刚刚这些话,萧燕绥还是很快起身,说道:“阿翁,我先去写信。”
“去吧,去吧!”萧嵩摆了摆手,知道她也是担心李倓。
没办法,太子这个位置,就是四处被挤兑的命!
当初玄宗还是东宫太子的时候,睿宗性子软不顶事,自然便是太子掌权和太平公主争得你死我活。
如今的太子李亨,他头上没有势大的太平公主,也没有妄图篡权的如安乐公主和韦后那般,可不就被亲生父亲玄宗忌惮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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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着祖父萧嵩的分析,萧燕绥在给李倓的信中,也只是略略提了两笔,至于远在长安城的他会做出什么决定,此时的她还不得而已。
只不过,将这封信派人送出之后,远离了长安城这个最大的权力中心,在江南一带偏安一隅的萧燕绥的生活,似乎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依旧每天守着自家庄子里的大棚搞种植,一心希望凭借科学立体化种植和化肥的使用来提高现有品种下的农作物产量……
萧燕绥的密信还在路上,然而,随着李林甫病重的消息传出,长安城中的气氛,也随之变得越发波诡云谲起来。
玄宗心中难免郁郁,却并不言明,唯独与雍容妩媚的杨贵妃在一起时,似乎才能稍稍抛去些许烦闷心虚。
三月春回、草长莺飞。
杨国忠一心渴求的宰相之位尚未落定,太子李亨才刚刚从被李林甫多年打压的郁愤之中挣脱开来,满心抱负尚不及施展一二,便再次不经意间触怒玄宗,惹得一阵严厉斥责,一时间,朝中更是暗流潮涌。
就在这种情况下,东宫之中,张良娣终于诞下太子李亨的第十二子,被取名为佋。
一举获得麟儿,张良娣自然是心满意足,看着自己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便是太子李亨再度为玄宗所斥责一事,都不曾影响到张良娣内心的喜悦。
不过,随着这个孩子的降生,张良娣同太子长子李俶之间的关系,瞬间变得微妙起来。和李俶一母同胞的郡主李文宁,连同建宁王李倓,自然也不可避免的卷入其中。
第157章
时至五月, 就在萧燕绥对蔬菜种植模式的探索终于从大棚里转而向普通的菜地里的时候,依旧风起云涌的长安城中, 杨国忠终于凭借玄宗的宠信, 如愿以偿的接替病逝的李林甫成为宰相。
而李倓,得到了萧燕绥的书信后,也暂时抛开了东宫、杨国忠以及李林甫留下的旧部之间微妙的势力角逐, 再次顶着虚职前往扬州城,而后在当地郡守见怪不怪一脸淡定的目光中,一日都不曾停歇的便直接到了兰陵郡的山海镇上。
这次再回来,李倓却是先给萧嵩递上了拜帖,而并非直接去寻萧燕绥。
不过, 接到帖子的萧嵩,却是第一时间便把自家孙女萧燕绥给叫了过来, 微微眯了眯眼睛, 漫不经心的评价道:“知道早日抽身,倒是还有几分脑子。”
“全赖阿翁的提醒。”萧燕绥拿起那张帖子,瞟了一眼上面刚劲有力的字迹,微微挑了挑眉, 随口和祖父笑道。
萧嵩哼笑一声,瞅了自家好似浑不在意的孙女一眼, 知道李倓这会儿其实已经在山海镇上了, 想着他那边左右也是并无什么牵连,干脆都没让人再回帖子,而是直接派了身边得力的人过去, 直接请李倓前来。
山海镇上毕竟是兰陵萧氏世代绵延的老家,李倓那边才下了船,萧嵩就已经得了消息,这会儿,还不忘和自家孙女嘀咕道:“今天才从扬州城到了山海镇上,都还没安排好住的地方呢,就先跑到这来了!”
“阿翁你让人给他收拾间客院?”萧燕绥随口问道。
年前李倓也是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了山海镇上,以他的身份,便是长安城中不受重视,到了这种地方,当地郡守却是绝不会招待不周的,真要说起来,之前李倓住的地方,其实和萧家老宅并不远。虽说他回长安城耽搁了好些时间,不过,宅院又不是没有人收拾,直接住进去还真不是什么问题。
倒是萧嵩,如果真的把李倓留在了萧府上,这件事的难度,也远比重新收拾出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要难多了。毕竟,除了萧嵩的个人喜好之外,更多的还是会意味着萧嵩对李倓的态度抉择问题。
萧嵩又瞪了自家孙女一眼,却没回答。
萧燕绥笑了笑,也没继续追问,只是在旁边继续陪着萧嵩说话。
山海镇就这么大点的地方,接了拜帖再直接过去把人去请过来,总共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萧燕绥还在这边捧着杯萧嵩最近喜欢的春茶琢磨煮成奶茶的可行性,便听到外面有人前来传信,建宁王已经到了。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又抿了一口还带着几分清香苦涩的茶水,没怎么等到回甘的味道,外面竟然又是一阵热闹的狗叫声,随之而来的还有李倓有些无奈的轻笑声。
“啊呀”萧燕绥迅速反应过来,估计是小猎犬在院子里玩耍的时候,直接把李倓给撞上了。
萧嵩已经站起了身,虽说李倓本身在皇室中并不受重视,好歹面子上也要迎一迎。
萧燕绥也直接放下茶杯,走上前去扶着自家祖父萧嵩,祖孙二人一起往外面走了出来。
李倓见状,目光几乎是无意识的飞快扫过萧燕绥,两人的目光对上,萧燕绥弯起嘴角笑了一下,李倓的眼睛里也盈满了笑意,小猎犬还跟在他身边兴奋的打转,李倓已经主动上前几步,以晚辈礼的姿态主动对萧嵩道:“萧相公,冒昧前来,打搅了。”
萧嵩看着李倓,然后再侧过头来看了一眼自家笑得正一脸明媚的孙女,心里突然就忍不住的想要叹口气,不过面上倒是如常的招呼道:“进来坐吧。”
虽然萧嵩远在老家,依然还是有一些长安城内的消息,不过,单只是萧华、萧衡兄弟两个送过来的信笺里提及的有限的东西,自然还是远比不上之前一直在长安城且出身东宫几乎就等于是陷在那摊浑水里李倓直接说来得清楚详细。
不过,比起长安城如今颇有些混乱的局势,李倓此行带来的一个消息反而更让萧燕绥有所触动时任四郡节度使的安禄山也已经得了玄宗的首肯,五月便从长安城启程,即将回到自己驻守的东北一带。
换言之,如果萧燕绥那不甚清晰的记忆里并没有大的错误的话,安禄山回到自己镇守的藩镇后的每一条,都可能是历史上由盛唐转为中唐的大事件“安史之乱”的开端。
李倓和萧嵩这边聊着长安城的局势还没聊完,就看见萧燕绥一会儿皱眉一会儿低头的,也不知道再琢磨什么事情。
萧嵩低低的咳嗽两声,权当是提醒了,奈何,在萧嵩看来,李倓终究是外人,可是,对于曾经和李倓分享过不少秘密的萧燕绥而言,李倓其实还真的挺靠得住的。
于是,在自家祖父和李倓的面前,她完全没接收到萧嵩的提醒,只是下意识的关心了萧嵩一句:“阿翁是不是有些感冒嗯,着凉了?”
得到萧嵩干脆果断的也否认后,便继续自顾自的有些走神。
“妥燕绥?”李倓也关切的轻声问了一句,他记得萧燕绥说过,她其实对于这会儿常用的“郎君”“娘子”之类的称呼并不热衷,毕竟撞名的实在是太多,只不过,周围人都习惯了如此,萧燕绥也懒得去纠结这些,唯独两人相处的时候,李倓总是会自动自发的去迁就着她这些很随意的小习惯。
萧嵩忍不住又瞅了李倓一眼,突然意识到,自家孙女和李倓之间的关系,恐怕要比他之前以为的,还更加亲密一些。并且,这种亲密并非是年轻的小郎君小娘子之间单纯的知慕少艾的憧憬,而是一种好友之间相处的时候,两个人处处都合得来的那种说不出的默契。
显然,对于萧燕绥而言,比起年少时的倾慕喜爱,这种和人相处时的舒服和放松,对她而言反而更重要一些,自然也就让她对于李倓的屡次靠近,都呈现出了一种极为放任的信赖……
思来想去,萧燕绥深深的叹了口气,反正面对着自家祖父萧嵩还有李倓的时候,她从来都是什么话都敢说的,然而,对于“安史之乱”这种大事件,且不说她究竟有没有记错,最大的问题在于,以她颇为贫瘠的政治历史观,好歹知道,历史的发展和变革其实是具有一定的必然性的。
“阿翁,李倓,”萧燕绥看看他们两人,轻声道:“我总觉得,安禄山那边会出问题。”
萧嵩倒是不至于对自家孙女这种来得多少有些莫名其妙的怀疑嗤之以鼻,毕竟,在她之前,王忠嗣更是早就认定了安禄山有作乱之心,奈何玄宗不信,甚至还因此认为王忠嗣有了私心,若不是有手段颇多且胆子极大的王思礼百般阻挠王忠嗣一头路走带黑,恐怕,王忠嗣那边早就将玄宗激怒,然后被玄宗一道诏书劈头盖脸的砸下来,说他勾结东宫了。
“你和安禄山都没有过什么来往,怎么对他的事情这么在意?”萧嵩多少还是有些不解道:“就因为王忠嗣之前的怀疑?还是王思礼又说了什么?”
王思礼和萧燕绥之间的来往并不密切,也就时隔许久,才会因为他和王忠嗣的来往,而顺路送封书信过来。
而且,对于和王思礼之间来往的东西,萧燕绥也从不藏着掖着,萧嵩也简单的翻过,大多是些他不太懂的墨家机关术一类的机械图纸,除非这俩孩子在图纸上玩密语,否则的话,萧嵩是真有些纳闷,自家孙女这对安禄山的怀疑是从哪来的。
萧燕绥多少有些郁闷道:“反正我就是觉得安禄山那边早晚要出乱子。”
不过,话虽这么说了,其实萧燕绥自己也清楚,历史的必然性和偶然性都是存在的。一个搞不好,安禄山没谋反,史思明、甚至是另一个她都不知道的人先跳出来了,也都正常。
短暂的沉默了片刻,萧嵩开口道:“你若是说,东北一带要出乱子,倒是还真有可能。”
看到自家孙女和李倓两个人一下子都抬起头看向自己,萧嵩摇摇头无奈笑道:“你们两个呀,都还是小孩子——这数百年来,大唐的边境,何曾有一日,是真的安宁过?”
李倓的眼神动了动,轻声道:“多谢萧相公赐教。”
第158章
一直等到热夏繁荫即将过去, 萧燕绥对于安禄山的怀疑,也没有落到实处。
安禄山辖下的四镇依旧还算稳当, 随着南诏之乱的爆发, 似乎连西北一带的吐蕃都暂时消停了些。
倒是长安城内,随着李林甫的病逝,杨国忠的上台, 大唐最核心的政治中心,几番势力人马颇有一种大洗牌的架势。
原本和杨家还算交好的东宫,也随着杨国忠的大肆揽权,彼此之间关系变得越发紧张起来。
没了此前的宿敌李林甫,太子李亨依旧无法高枕无忧, 便是如今的杨国忠尚不及李林甫的手段,可是, 他的背后, 却始终还有那位集六宫宠爱于一身的杨贵妃,让人不由得便想起了当年武惠妃还在时候的李林甫……
刚刚和萧嵩说完话的李倓不免有些心事重重,他从屋子里出来,便看到, 萧燕绥正坐在荷花池边茂密的林荫树下,因为怕热, 一头长发梳了个高高的马尾然后为了不让头发碰到一丁点脖子一下的位置, 直接就在脑后绾了起来依旧是那种,完全不同于时下流行的各种发式的、颇具萧燕绥平日里力图舒适的喜好样子。
李倓大步流星的走过去,靠近水面, 又是大片的绿柳成荫,萧燕绥的身边还放着一台加了冰块的手摇式风扇,在炎热的夏日里,被这携着一丝凉意的风拂过,倒是瞬间便解了几分暑热的乏气,让人精神一振。
“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萧燕绥抬头看了李倓一眼,便是他自己心中烦忧,在她面前的时候,也很少会流露出来。
“来,喝点这个。”萧燕绥将一碗已经融化了小半的水果冰沙递过去。
李倓的面上露出一点笑意,他从善如流的接过杯子,然后在萧燕绥的身边坐下,望着此时平静无波的湖面,好半晌,才轻声说道:“我刚刚向萧相公请教,如今朝中的局势。”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颇为客观的评价道:“这方面的话,我阿翁经验还是有的,不过我觉得,你们两个现在都不在长安城中,得到的消息除了滞后,还免不了会有些失实,而且绝对不够全面,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做出的判断,都很容易存在偏差。”
这还不像是萧嵩刚刚回来那会儿,他已经远离了长安城这么久,时间越长,他对长安城局势的把握,便越是容易出现意料之外的情况。李倓怔了怔,然后轻轻的点了点头,笑道:“我明白,这就好比,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凭借后方得到的消息后,插手前线战局,反而会误事。”
顿了顿,李倓又轻声道:“我那十二弟,乃是张良娣所出。此前,因为韦氏和杜氏的接连出事,东宫之中的内斗倒是一直不显,如今,怕是也初现端倪了……”
萧燕绥顿时心中了然。
此前,太子李亨膝下,子女虽然众多,可是,身份地位足够高的却是几乎没有,原本那几个前太子妃韦氏所出的子嗣,更是地位尴尬……
身为太子长子、玄宗长孙的李俶不说一家独大,至少,此前的东宫之中其实无人能出其左右。
可是,张良娣生下了李佋,东宫的局面,却是瞬息便随之起了变化。张良娣之于太子李亨,无异于当年的武惠妃之于玄宗,如今李佋年纪尚幼,太子李亨已经甚是宠爱,假以时日,他的存在会动摇李俶的地位,几乎是必然的局面……
萧燕绥是知道李倓肯定会无条件支持李俶的,平静的安抚道:“如今为时尚早,担心这些也没有。”
毕竟太子李亨都还没能成功继位呢,李佋年纪又太小,以古代婴幼儿的生存率来说,便是生在皇家备受宠爱,以后能不能长大还两说呢!东宫这会儿只是有了内斗的苗头而已,外部大敌还在,东宫内部自然还不至于现在就直接乱起来。
李倓点了点头,“嗯”的应了一声,也轻轻的舒了口气,看着她温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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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来暑往,时光倏然而逝。
李倓一直留在山海镇上,虽心有牵挂,却终究还是原离了长安城内的权势争斗,时常同萧燕绥一起,今天折腾种菜明天鼓捣肥料,萧燕绥从小就主意多,一来二去的,顺便又把一些农具给做了些许改动。
山海镇虽然是个小地方,不过,偶尔那些同样扬州城的大船也会途经这里的码头,机缘巧合之下,萧燕绥还弄来一些李倓此前闻所未闻的番邦植株,兴冲冲的便将其一股脑的栽到了庄子里的蔬菜大棚中,每日精心陪护,观察幼苗的长势,竟是比之前做她喜欢的那些实验时还要精心。
时间久了,李倓的心情倒是越发放松下来。
眼见着萧嵩和萧燕绥祖孙二人都不曾提起过回长安的事情,他的心中,甚至也油然而生一种,就留在这里,同她一起就这样平平静静却也格外生动的生活下去的期望。
一载时光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