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秋露坚定地点头。
沈景年又问:“为什么?”
乔秋露不曾思索,斩钉截铁地给出答案:“因为爱情!”
沈景年便不语了。
乔秋露握紧了手,盯着他手中精致的咖啡杯,冷静道:“景年,我不爱你,我敬你,怕你,但真的不爱你。很早以前,我就告诉自己,如果这辈子找不到对的人,我就永远不结婚,如果结婚,一定是嫁给爱情,只能是嫁给爱情!他是我一直等待的人……只有在他身边,我才能得到幸福——”
“好。”
“你和我的婚约,是我父亲有意撮合,但我不能任由他毁了我的人生,即使他是我最亲爱的父亲——”乔秋露说到一半,忽然停下来,怔怔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沈景年微笑,抬起手,放到唇边,轻轻咳嗽两声,重复了一遍:“好。”
乔秋露愣了一会,总算反应过来,大喜过望:“真的吗?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同意,我还准备了整整一套说词……谢谢你,景年,我和子明会永远感激你的。”
她站直身子,对着他端端正正鞠了一躬,嘴角挂着惊喜的笑容,转身便跑了出去,像一只快乐的小鹿。
沈景年看着女孩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
“二爷,乔小姐好歹是您的未婚妻,就这么轻易放手了?”
沈景年侧眸,看向方才一直沉默的下属,淡然问道:“你走到窗口,往外看,能看见什么?”
齐正皱了皱眉,几步走到窗边,说:“……看见乔小姐笑着走了。二爷——”
沈景年起身,缓缓过去,站在他身边。
花园里,女孩走几步路就忍不住跳起来,满心的欢喜根本掩藏不住,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再往旁边,是几名正在修剪花丛的园丁。
往前,典雅的喷水池,一座出自能工巧匠之手的雕像。
岁月安好。
沈景年目视前方,声音微冷:“我看到的,却是山河残破,满目疮痍。”停顿片刻,他叹了一声:“——多成全一对有情人,也没什么不好,更何况……”他拧起眉,又低头咳嗽几声,淡淡道:“……平生坏事做尽,落下一身病,命不久矣,何苦拖累一个无辜的女人。”
齐正神色微变,想去扶他,却被他制止,急道:“二爷,您会长命百岁的,算命的张大仙说了,您是大富大贵的命,今年会遇到一个贵人,您的病一定能好……”
沈景年不为所动,淡声道:“杀人放火时,不信命。现在为了苟延残喘,留下半条废命,就烧香拜佛信道士,有意思么?”
齐正哑然失声。
沈景年轻笑了下,往楼上走去。
*
黄包车已经等在门口,阿嫣却走不出去。
院子里围了一群人,全是家里干了十几年活的老佣人,抹眼泪的抹眼泪,干嚎的干嚎,也许知道即将当家的少爷不靠谱,此刻便分外的伤心,全舍不得前主母走。
阿嫣听着烦,绕道想离开。
谁料前头一个老妈子身后,突然蹿出来一道矮小的身影,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腿,两条手臂紧紧揽着不放。
何妈是从张家陪阿嫣嫁进来的,看见这个瘦小的孩子,忍不住眼圈泛红,苦笑道:“子睿小少爷,以后……以后我们小姐就不是你嫂嫂了,你会有新嫂嫂的,啊?听话……快回去吧。”
另一个老妈子垂泪道:“小少爷是老来子,前头太太和老爷没心力带他,大少奶奶嫁进来那么多年,任劳任怨,尽心尽责,小少爷等于是少奶奶一手拉扯大的,长嫂如母,这……大少爷造孽啊!”
那孩子瞧着人很瘦,双臂却有力,死命抱着不肯放,一双眼睛亮的像狼,发狠道:“我不要新嫂嫂!”
阿嫣低眸看他:“不管你要不要,都会有的,看开点。”
那孩子眉毛竖了起来,怒道:“我不要!”
阿嫣便不想理他了,试了两次没挣脱,又憋着力气甩了一次,好不容易摆脱他,高高兴兴地往外去,没想到刚走一步,那固执的小孩又缠了上来,沉默地抱住她,大眼睛里泪汪汪的,死命咬着嘴唇,不肯掉泪。
“……”
阿嫣叹了口气,烦躁道:“行了行了,都下去。我晚点走。”
下人们站着不动。
阿嫣语气严厉起来:“没耳朵吗?”
众人纷纷散了,只有何妈留了下来。
阿嫣弯腰,看了唐子睿一会,问他:“我漂亮吗?”
唐子睿怔了怔,没出声。
阿嫣道:“说话。”
唐子睿沉默片刻,开口:“还好。”
阿嫣脸色沉了下来:“——回答错误。放手,我要走了。”
唐子睿扁扁嘴,眼泪掉下来一滴,他想抬手去擦,却怕一松开手,嫂嫂就跑了,只能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阿嫣挑眉:“再问一次,我漂亮吗?”
唐子睿低着头,半天没说话。
阿嫣又想甩开他走人。
下方传来蚊蝇般的小声嘀咕:“……漂亮。”
阿嫣俯身:“有多漂亮?”
唐子睿说:“……反正比新嫂嫂漂亮。”
阿嫣便站直身子,想跟何妈说话,见他还是抱着不放,不耐烦道:“放手,暂时不会丢下你。”
唐子睿不听。
阿嫣皱眉:“你要学会听我的话。”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我说话向来作数,可你不听,我是要生气的。”
唐子睿犹豫一会,不情不愿地放手,用力擦着发红的眼睛。
阿嫣走向何妈:“劳烦你辛苦跑一趟,就跟唐子明说,他弟弟我带走了,养一段时间还给他。”
何妈呆住了,讷讷道:“这使不得啊,小姐,怎好带小少爷走呢?从没听说养一段时间的小叔子再还回来的道理。”
阿嫣奇怪地看着她:“你不会换个说词吗?……放心。”她回头,看了一眼楼上的某个方向,似笑非笑:“他现在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别处去,这孩子哭闹的厉害,他可没心思搭理。”
*
这么一耽搁,真正离开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唐子睿跟阿嫣坐在一起,很安静,不吵也不闹。
车夫刚起步,跑到巷子口,忽听身后的客人道:“等一等。”
暮色中,一名俏丽的女郎踩着高跟鞋拼命奔跑,一路跑向唐家大门。同一时间,唐子明从楼上飞奔而下,同样急迫地奔向他的恋人。
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女孩子流下眼泪,唇角却扬起明媚的笑容:“他答应了,我自由了!子明,我们终于自由了!”
唐子明大笑起来,抱着她连转了几个圈,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吻她的脸颊。
阿嫣远远望着他们,看了一会,转过头,理了理前额被风吹乱的碎发,笑了笑:“……自由真好。”
第43章 民国丽人(三五)
何妈对各种各样的消息如数家珍,大到远方的家国天下事, 小到巷子里谁家姑娘行为不检点, 全都一清二楚, 经常一边缝衣服、纳鞋垫, 一边跟阿嫣谈起,就这么消磨了一天又一天。
阿嫣的话很少,只是听,偶尔问两句。
这位张小姐从小就是木讷的性子,不善言辞,何妈早习惯了,起初没觉得古怪, 渐渐的, 却忍不住忧心。
阿嫣总叫她出去买东西。
全是各类脂粉, 香水,衣服。
后来,阿嫣嫌弃何妈的眼光不好,买回来的物件不衬心意, 便自己出去逛街, 到傍晚才回来,每次都满载而归,坐一辆黄包车回来,后头还跟一两辆装货品的,大把的钱花出去,挥金如土不眨眼。
更多的时候, 阿嫣独自呆在房里,不让人进去,不知一个人神神秘秘的干什么。
何妈实在放心不下,趁着有空,偷偷回了一趟张家。
不久,张浦带着妻子卫敏芝一道来了。
阿嫣刚搬来头几天,兄嫂来过一次,劝说她回去住,家里人多总有个照应,被她一句‘人多是非多’一口回绝。
张浦见妹妹态度坚决,没有转圜余地,便想由着她自己冷静一段时间,再从长计议,只是何妈突然过来汇报阿嫣的近况,他实在放心不下,只能亲自走这一趟。
其实,张浦也好,卫敏芝也好,甚至何妈……多少都清楚,短时间内,阿嫣为何性情大变,举止诡异。
三个字,足以解释一切。
——唐子明。
他视阿嫣为糟粕,可阿嫣的人生,自从出嫁后,便是围着他打转的。
失去了他,等同于失去活着的意义。
车里,张浦思索再三,对妻子道:“现在说这个,可能早了点,但周围若有合适的人选,你留个心眼……阿嫣的性子,我最是清楚,爸妈在时,便教她以夫为天、三从四德的道理,如今出了这等事,咱们怎么安慰也治不了根本,只能以后另外找了人,她才好安定。”
“我心里有数。”
卫敏芝说了一句,想起唯唯诺诺的小姑子,依旧愤愤难平:“说到底,就是姓唐的没良心!阿嫣哪儿亏欠他们唐家了?他留洋,阿嫣替他照顾父母,老两口去了,阿嫣操持丧事,就连他那弟弟,都是阿嫣带大的。他来这一手,可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
张浦皱起眉,不悦道:“妇人之见!子明的才华和学识,绝非你我等凡夫俗子所能理解,他的出现,是文坛之幸,时代之幸。阿嫣跟不上他的脚步,本不是他的错,你怎能责怪他?”
卫敏芝受他一顿责骂,讪讪地低下头。
唐子明有着惊世之才,张浦一向对他十分推崇。
卫敏芝暗想,撇开血缘亲情,丈夫对唐子明选择毅然离婚的勇气,可能是支持并且赞赏的。
汽车开到青桐巷,停在36号门口。
何妈一早听见动静,在外候着,领他们进去。
“小姐昨天又出去了,带着子睿少爷一同去的,听说在南街的百货公司,买了几件贵的吓死人的新款旗袍……真跟中邪了似的,今天洋行的人来了,这会还没走呢,带东西来给小姐瞧的。”
说着,已经到了客厅。
一名身着米色西装的绅士,正热情的向穿戴雍容的女子推荐:“这件水貂皮大衣,太太们可喜欢了。这边,这件狐皮坎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