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1 / 1)

得寸进尺的“道理”她还是听过的,能一道吃早食,就意味着能留在他马车里,能有一回,就意味着能有第二回 。

她怎知嫌犯何时被捕,如此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合该将每一日当作最后一日,一时一刻都不放过。

但陆时卿是当真消受不起她的伺候,不过由她坐在一旁看他办公罢了。一上午过去,等批示完最后一叠有关赈灾事宜的公文,见她无趣得昏昏欲睡,他也生怕这无边的困意蔓延给自己,便打算跟她说说话。

正好,他也的确有事问她。

他喝了口茶,缓了缓道:“昨日打头的男子,身形可有眼熟之处?”

元赐娴冷不防听他开口,一个激灵抬起头来,回想了下道:“似乎没有。”

“倘使这批人可能来自域外,你心里可有数?”

元赐娴拧眉道:“莫非是南诏?”

“此话怎讲?”

“若说与我结了梁子的域外人,大抵就是南诏了,且这些人的暴虐手段也确实像他们的作风。可这太不可思议了。商州靠近京畿,已是我大周政治的心脉位置。南诏人怎可能这般来去自如?”

陆时卿笑了一下:“倘使有内应,为何不能?”

“您可是查到了什么?”

他摇摇头:“正因查不到,才觉是如此。”

昨日他跟对方说的那番话,不单是威逼退敌,更有试探的意思在里头。若他们真是大周人士,其实未必走得如此干脆。

元赐娴沉默着,似乎在思考什么。

陆时卿想了一晌,觑着她道:“南诏太子曾逼婚于你,你应当见过他,记得他的长相吧。”

他这眼神轻飘飘的,盯得她一阵莫名心虚。

她答:“见是见过的,但我哪里记得人家长什么样,他又不是您陆侍郎。”

“上回你在紫宸殿,与圣人说他长得贼眉鼠目。”言下之意,她分明是记得的。

“是吗?”元赐娴眨眨眼,“可贼眉鼠目是个贬义词呀!您不会不高兴吧?”

“我为何不高兴?”陆时卿语声清淡,似乎南诏太子是狗是彘都与他无关,“我只是问你,昨日的男子是否可能是南诏太子。”

好吧,是她自作多情了。

元赐娴讪讪一笑,开始认真回想:“我记得,南诏太子名‘细居’,为人算是能谋擅武,论身形,比您高大魁梧几分……”

她没回忆完就被阴沉了脸的陆时卿打断:“你就说是不是,有无可能,与我比较个什么?”

元赐娴无辜瞅他:“我眼里头就您一人,您还不许我拿您作个参照了?”

陆时卿一噎。他这前一刻忧虑后一刻欢喜的,简直像得了什么心病。

意识到这一点,他愈发感到烦躁,脸色更不好看了些:“别油腔滑调的,谈正事。”

元赐娴与细居的确在两年前春野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日落西山,她牵了马在溪边饮水,碰上他来问路。她不知他身份,并未多作留意,指了路就策马离去,隐约记得此人大概二十出头的模样,肌肤是深蜜色的,有一口极其浑厚的嗓音。

若说后来有何交集,便是在战场了。他派兵困了她阿爹,她领军救援,拼死将南诏守备破了个口子,助阿爹突破重围。

但昨日的男子面具覆脸,一字未言,当真无从考证。不过身形倒是基本吻合的。

她事无巨细地与陆时卿讲了,听他“嗯”了一声,便再没了下文。

五日后,钦差队伍横穿邓州,入了唐州地界,转而由唐州刺史接手陆时卿的一切出行事宜。

过了唐州便是淮南道,但陆时卿不知何故突然放慢了步子,在唐河县落了脚。

拾翠和曹暗就是这一日得以捎着小黑赶至,与他们会合的。两人都受了不少伤,好在未威胁要害,见到元赐娴和陆时卿,气也没来得及喘上几口,便将查探到的最新消息一股脑回报给了主子。

曹暗道:“郎君遇刺的消息当日便传到了长安,圣人震怒,当即命人彻查此事,直至今早有了些许进展。”

陆时卿不愿声张真相,叫世人晓得有群身份不明的男子想掳元赐娴,故而对周边各州的说辞都是自己遇刺了。

当然,这事瞒得了地方官吏,却瞒不了徽宁帝,只是他也顾忌元家,为免案子水落石出前,叫元赐娴无辜惹上流言蜚语,便一样如此对外宣称。

陆时卿问:“如何?”

曹暗答:“实则也不算圣人查得的。是昨夜,京兆府刘少尹无意在长安城附近发现了一行踪迹诡秘的玄衣人……”

陆时卿嗤笑一声,看了眼一旁同样神情难以置信的元赐娴,冷冷道:“他刘少尹莫不是在与我玩笑吧,还是说这些杀手被雨淋坏了脑袋,竟自己往刀口撞?”他饶有兴趣地问,“然后呢,这行人是何去向?”

曹暗踌躇一下,似是有些难以启齿,道:“郎君,他们去了韶和公主的公主府。”

元赐娴微微一愣,肯定道:“不可能。”

第34章 034

郑筠曾几次三番对她加以意味不明的试探,她自然并不如何喜欢此人, 但却也绝不会因此便以偏见、蒙昧的眼光看她, 反倒错放了真正的凶手。

她说完这句,陆时卿未置可否, 似乎在思量别的什么。

元赐娴道他对郑筠心存疑虑,盯着他解释:“陆侍郎,不可能是韶和。其一, 上回那批人的手段您也瞧见了,如此规制, 已可称得上死士, 她一个公主有何能耐、胆量在圣人眼皮底下培养这样的下属?如真有此事,便说明她非简单角色。但既非简单角色, 又何以蠢笨到为了点微末小事冒此大险?一旦圣人查明真相, 怀疑她豢养死士的居心,她怕连性命都得丢了。”

“其二, 若说韶和当真对我心怀敌意, 无非便是因了与您的情爱纠葛。既然如此, 她该巴不得我就此消失才对。可这批杀手的目的却分明是活捉我。这点该如何解释?其三,如您所说,除非这些人坏了脑子, 否则怎可能往京畿方向逃逸?刘少尹也是,我倒宁愿相信他出门被天降的巨石砸断了脚趾,也不觉他能‘无意’发现他们的行踪。”

“再有其四,您也说怀疑他们是域外人。”她说到这里似乎觉得非常好笑, “如此便更是奇了,这男女间的风月情难不成能当饭吃?谁会因了个不知算不算数的情敌通敌叛国呀,莫不是她韶和公主真爱您爱得疯魔了?”

她有理有据,言之凿凿,陆时卿却只是静静坐在长条案的对头,神情淡淡地望着她。韶和公主如何,他不清楚,也不欲清楚,但他知道,元赐娴没有疯魔。

当他已然因她随口一句话,莫名无法克制悲喜情绪,她却依旧如眼下这般进退自如,游刃有余。

她几乎不必多作思考,便能分析得如此精妙,是因为她在局外,冷静而清醒。韶和公主无法激起她心底的涟漪,他也无法。

当然,她说的都是对的。很显然,此事的确与郑筠无关。

良久,陆时卿才扯了下嘴角,道:“我知道不是她。”

元赐娴奇怪地瞅瞅他。既然早就知道了,怎还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思考如此之久。

未等她想通,陆时卿突然出言斥退了曹暗和拾翠,等屋里只剩了她,才缓缓道:“元赐娴,你答我一个问题。”

他神情肃穆,元赐娴一头雾水道:“您说。”

“自先太子被废,朝中再无嫡出皇子,稍年长些的老二与老三一直被朝臣寄予下一任储君的厚望。其中,三皇子是如今大周唯一一位实封的亲王,替圣人代理淮南,治下物阜民丰,除却现今这回天降洪涝灾祸,多年来也算安稳。”

“二皇子则军功赫赫,早年曾联合回鹘大败突厥,替圣人消除了多年来的一块心病。只是前些日子,他私造、偷运箭镞,与回鹘往来密切,叵测居心令圣人倍感失望,反倒一直名不见经传的六皇子得了提拔。”

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元赐娴听得认真,却越听越糊涂,终于忍不住问:“陆侍郎,您究竟想问什么?”

陆时卿似笑非笑道:“我想问,老二、老三、老六,你元家对此三人是何态度看法。或者说,他三人中,可有谁与你元家关系较近一些。”

元赐娴不晓得她是不是看错了,她总觉得,陆时卿问这话的时候,眼底隐隐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期待。

可她哪管得了他期待什么,眼下是圣人身边最宠信的臣子抛了个要命的问题给她。她这一开口,可不知答案会传到谁的耳朵里。

她忙是坚决道:“我元家向来不参与这些个勾心斗角的,不论谁做储君,只要大周好,大周的百姓好,就好。”说完,竖掌作发誓状。

陆时卿看了眼她雪白的掌心,嘴角微扯。她好像都在他跟前发誓成瘾了。大概前头的每一次,都跟眼下这次一样是假的吧。

他默了默,望着她的眼睛继续平静道:“如你信我,就说真话。”

元赐娴被他瞧得一阵心虚,脑袋转得飞快。

这是怎得了,难不成她在长安的阿兄捅了什么篓子,叫陆时卿对元家与郑濯的关系起了疑心?还是说,他纯粹是在诈她?

她想不出个所以然,斟酌了下,肯定道:“陆侍郎,我当然是信您的,但我已经说了真话了。”

陆时卿淡淡眨了两下眼,撑案站起,踱到窗边,负手许久才说:“知道了。”

毕竟在元赐娴的梦里,陆时卿最终辅佐的是十三皇子,她因此生怕他晓得了什么,此后与元家起政治冲突,刚欲试探几句,却听他背对着她道:“刺客的事,你暂时不用管了。我与县令有事谈,你回吧。”

元赐娴听他语气淡淡的,好像也不似动怒,只好暂且搁置此事,出了房门。

此地是唐河县朱县令的府邸,因陆时卿在当地有些事得处理,便说好了在这里客居两至三日。元赐娴就住在与他相邻的院子,中间一道矮墙相隔。

从他院中出来,跨过月门,她一眼瞧见拾翠站在前头,似乎已等了她半晌。

见她来,拾翠往四面瞅瞅,压低了声道:“小娘子,有个消息与您说。”

元赐娴努努下巴示意她里边说话,回了主屋,阖上门窗,才问:“何事?”

拾翠道:“拣枝回长安了。”

元赐娴微微一滞,下意识扯了她的袖子紧张问:“可是徐先生的身份有了结果?”

拣枝是在七月初被她派去江州拜访曾经的大国手许老先生的,照理说八月初就该回了。但前些日子,她传回一次消息,说临时遇上点事,须进一步查证,故而一直耽搁到了现在。

因书信来往不安全,元赐娴彼时也就未着急盲目地询问她究竟遇上了什么。

拾翠点点头,道:“拣枝不负所托,见到了许老先生,一番迂回试探之下,大致能够确信,徐先生给您的,确是当年与许老先生在浔阳江畔一战的棋谱不假。拣枝得到如此结果便打道回府了,不料半途里复又被许家人请了回去。”

元赐娴眉头一蹙:“何故?”

“您可知许老先生的嫡孙女许三娘?”

她摇摇头:“没听过。”

“这位许三娘是江州出了名的才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当然,也随了她的祖父,棋艺颇高。许三娘如今已有二十四,却始终未嫁作人妇,素日里爱好云游,此番离家数月归来,听许老先生讲了棋谱的事,便急急忙忙派人请回拣枝,打听徐先生的下落。”

元赐娴似乎猜到了什么,却没说话,示意她继续讲。

“据许三娘说,她与徐先生曾有过一段情缘,但三年前有一日,徐先生突然不辞而别,此后再无音信。她找了他整整三年,翻遍大江南北也不曾得一星半点的线索,故而恳求拣枝,倘使知道徐先生的下落,务必给她指条明路。”

“未经您允许,拣枝不敢擅作决断,既怕错过此番确认徐先生身份的绝佳机会,又怕事情闹大,惹了他的不快,便没将话说死,只告诉许三娘,棋谱是她偶然所得,而她并不知晓所谓徐先生究竟在何处。许三娘却坚持欲循此线索查探下去,拣枝就将她暂且带回了长安,给她在城中找了处宅子安顿,预备先稳住她,等您回了再做决定。您看,此事如何办才好?”

拾翠说完,见元赐娴眼光呆滞,似神游天外,迟疑了下,试探问:“小娘子?”

元赐娴蓦然回神:“哦,你说什么?她找了他整整三年,然后呢?”

拾翠一愣。小娘子这是怎么了,竟漏听了那么一大段。她不敢多问,便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元赐娴依旧有些心不在焉的,听罢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既是徐先生的旧识,就问问他的意思吧。但直接问不妥,还得拐着弯来,我不在长安,终归不放心阿兄来做此事。”

“小娘子预备如何?”

“我去隔壁院子,找一趟陆侍郎。”

她略一踌躇,回头往院外去了,到得陆时卿书房槅扇前,叩响了三下门。

陆时卿正与朱县令说事,闻声问了句“谁”,辨明她的声音后,躬身来移门,见了她,眉梢一挑,问:“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