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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泓安被吓了一跳,呆望着地上的碎片愣住了。而这一瞬间,席间众人也都安静下来。

这回宴席上用的一整套十六件钧窑走泥纹窑变彩釉碗,是韩氏珍爱之物,釉色极美,底色艳若晚霞,浓丽厚重,其上流釉则是淡淡的海棠红,釉彩变化彷如行云流水。

这一套碗为名家所制,工艺早已失传,而窑址也随冰冻积水而下沉,因此极为稀有,通常是逢年过节家人团聚时才会用,这回为方泓墨接风洗尘,韩氏便把它拿出来用,不想却被方泓安打破了一只。

“哎呀,这十六只碗,如今可缺了一只啊。”赵采嫣轻飘飘地说了句,边说边幸灾乐祸地瞧着黄姨娘,还是真是老天爷有眼,让她再装贤妻良母,养的儿子却不争气尽闯祸。

方老夫人闻言,脸色沉了一沉。年纪大的人本来就忌讳多,讲究多,特别不喜打坏东西。方家老小算上已出嫁的三姐方如华,正好十六口人,而这套碗共十六件,如今打破一只,真是不吉利。

黄姨娘一惊,脸色发白,本来只是打破只碗而已,即使是颇为稀有的钧瓷,方家倒也不在乎这点钱物,可被二少夫人这么一说,却成不吉之兆了。她惊慌地瞄了眼老夫人阴沉的脸色,虎着脸扬手就在方泓安手背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方泓安平日里虽也打碎过东西,何曾被娘亲这么重的责打过,立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韩氏皱了皱眉,打破碗虽然不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但只要赶紧认个错,说几句讨喜的话,事情也就过去了,黄姨娘这样子打泓安,是做给谁看?这下弄得鸡飞狗跳,把整个宴席的欢喜气氛都破坏了。

韩氏心中不快,又睨了眼赵采嫣,自己这二儿媳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说什么“十六只碗,缺了一只”,这话让老夫人听见了能舒心么?今天举家团聚,却尽是长房里的人出丑,简直是给二房看笑话呢!

赵晗眼看气氛不对,急忙微笑道:“吉兆啊,祖母,都说岁岁平安,碎碎平安嘛,这不是吉兆吗!”

林氏也笑着接道:“说得对啊,要说今年最有福气的,可不就是阿晗么,眼看要给方家添丁了,阿晗,婶婶也沾沾你的福气,敬你一杯,恭喜你早生贵子。”

“承您吉言,多谢二婶啊!”赵晗笑得欢喜,站起来以茶代酒举杯喝尽。

被她俩这么一唱一和,席间气氛缓和下来。丫鬟们赶紧过来,手脚麻利地收拾了地上碎瓷与汤水食物,转眼便痕迹全无。

黄姨娘低头轻声软语地哄着方泓安,许诺回去做他最爱吃的虾肉包子,好不容易才把他哄得止住哭泣,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感激地望向赵晗。

赵晗朝她微微笑了笑,她本不是为了帮黄姨娘的忙,方才那事闹得大家都尴尬无比,不管是方老夫人还是公公或婆婆,全都面露不快,她只是不想本来欢欢喜喜的阖家欢聚变成闹剧收场罢了。

时候本就不早,方萱是一个呵欠接着一个呵欠打,再加上这事儿一闹,众人也没了心情再欢宴,方老夫人扬声对方永康道:“不早啦,我这把老骨头撑不住了,萱姐儿也瞌睡了吧,就早点散席,各回各屋歇息吧。”

方老爷子老糊涂早就不做家里的主,老夫人发话散席,方永康应了声好,韩氏便吩咐婆子们把肩舆抬进来,先送二老回和春园去。

二老所坐的两乘肩舆被抬出堂屋,方永康跟了出去。韩氏放慢脚步,走过黄姨娘身边时停下,低声训斥道:“孩子不懂事,打破个碗而已,打他做什么?要管教也要讲究些,动辄打骂就能教得好吗?泓安就算是你生的,他也是姓方,轮不到你一个姨娘来打他,你这样子打泓安,是做给谁看呢?”

黄姨娘垂头低声应道:“夫人责备得是,方才是妾身做错了。妾身没别的想法,只是想要教好泓安罢了。”

☆、第116章 晚风宜人

既散了席,方家众人连带随身伺候的奴婢陆续走出门口,出门时自然长幼有序,男先女后。

赵晗带着两个丫鬟出来,一跨出门就瞧见方泓墨负手立在门外等着自己,心中不由漾起一阵暖意,嘴角带着笑朝他走过去。

他朝她迎上几步,她向他伸出手,他握住了,两人会心一笑,并肩缓步而行。

因刚吃了东西,赵晗提议散会儿步,他们便往涵芳湖的方向而去。从露从霜向来识趣,落后他们十数步,远远地跟着。方元却是个愣头小子,亦步亦趋的跟得特别紧。

方元跟着泓墨一起去的明州,赵晗也是二十多天没见着他了,见他跟得紧,便顺口问他:“方元,此次你们路上遭贼,听说你当时离偷儿十分的近?”

方元顿时两眼放光,这可是他难得的冒险经历,自从回到方府之后,他逮着机会逢人就讲,每多讲一遍都会添油加醋,这经历也就越讲越精彩,一整个下午,他讲了不下十遍,外院众多小厮与过半护院都听过他讲的这场经历,他说得越是惊心动魄,听者越是激动艳羡。

这会儿他一听少夫人问起此事,便又开始兴奋,还不伦不类地用起了说书般的腔调:“啊,少夫人,且听小的慢慢道来。当时小的一见那两个小贼就觉可疑,当即一声喝问,哪——里来的贼人?!两个贼人见状,立时翻脸,从腰间拔出两把明晃晃的大刀,接着就是一阵激烈厮杀……”

赵晗闻言一惊:“还动刀了?”

方泓墨挥掌拍了方元后脑一记:“胡说八道什么,你听说书听多了吧,偷儿偷东西而已,哪来的大刀?哪来的厮杀?那两个偷儿还不是手到擒来,毫无反抗之力么?”

赵晗疑虑地望了泓墨一眼,再转盯方元:“到底有没有拔刀?”

方元本来挺机灵,只是下午吹牛吹习惯了,此时便顺理成章地继续吹嘘起来,被少爷责骂还挨了一下打,顿时清醒过来,意识到不该在少夫人面前提有刀的事,急忙改口:“没有没有,是小的胡说八道,那两个偷儿都没带刀。少爷一脚过去,就踢昏一个偷儿,另一个偷儿想抢了马车,驾车逃走,被少爷请来的武师追上擒住,一个都没逃掉。”

方泓墨狠狠瞪了方元一眼,方元立即缩了下脖子,不敢再多言。

赵晗微皱眉头望向方泓墨,上午他回来时说起这事,可没提他自己也动手了,只说是武师擒获偷儿的:“你怎能以身犯险,自己去与偷儿动手,万一受了伤可怎么办?家财万贯不如平平安安,财物哪有性命重要,那些偷儿偷去再多财物也不打紧,只要人没事就好。”

他出远门已经够让她牵肠挂肚的了,若是还会受伤,更是让她担心,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到底不够发达,大多数伤会留下疤痕,稍微严重的会有后遗症或落下残疾,甚至有可能伤口感染危及生命。

方泓墨本来是不想她担心才没把这些细节告诉她,但看方元已经说漏,也只有坦然相告:“当时偷儿一心想逃,我不想逼得太紧让他们狗急跳墙,就告诉他们车上没什么值钱的,他们要取什么就自己拿去,并无必要因此伤人,犯下大罪。他们听了之后只想要逃,我见他转过身去真的要逃走了,才踢他后脑一脚,不想他就此晕倒。”

赵晗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踢毬踢多了,脚上力道惊人,他被你踢到后脑怎会不晕倒?若是一个不巧,说不定性命都没了。”

方泓墨挑眉道:“当时情景,我哪里还控制得住脚上力道,那个偷儿真要没命,也是咎由自取。”

赵晗摇头轻叹:“我哪里会在意那偷儿怎样,我是担心你的安危啊!”

方泓墨为了让她安心,便道:“阿晗,你放心,我清楚该防备什么,危险的地方与人会避开,可也不能因此整天躲在家中什么都不做了。那两个武师确实不够仔细,下回请齐修帮我找几个更好的。”

赵晗轻轻点头,却又觉得他太过自信,不够谨慎,还想再劝他几句,就听后面有人叫道:“大表哥,大表哥!”她回头一瞧,就见常开诚从后面追了上来。

赵晗与方泓墨停步,等常开诚走近,朝他们行礼:“表哥表嫂。”

方泓墨点点头:“开诚,有什么事么?”

常开诚憨憨一笑:“我来了淮京这么多天了,一直无所事事,表舅母让我先住下,等熟悉了之后再找事做,可整日闲着也怪难受的。大表哥你懂得这么多,又那么能干,我想跟着你,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打杂跑腿我都肯,就是别让我闲下来。”

酒宴上方泓墨谈起时事,又谈起在明州的经历,以及要造船与南洋的商人做生意,方泓砚在一边怅然若失,常开诚却听得心潮澎湃,激动难抑。

他是个直肠子,性子又急,等不到第二天,宴后散席便来找方泓墨说,只是见他与赵晗牵起手来,两人亲密地说着话,又不好打扰他们。远远地跟了一小段路,终究忍不住大声叫住他们。

常开诚来到方府也有多日,赵晗早知他是个憨直性子,但听他这么说,仍不由笑了出来。

方泓墨亦笑道:“怎可能让你去打杂跑腿?听母亲说你在老家得罪了人,不知是为何缘由?”

常开诚嘿了一声道:“我有个兄弟替别人做保,他本是好心,结果欠债那人跑了,债主就找他这个保人,他哪有钱还啊!债主找了许多人去他家讨债,我是被叫去帮忙的,去了才知是怎么回事,但去都去了,兄弟的忙又不能不帮。吵到最后乱了起来,有人把债主打伤了。那债主家里有钱有势,平日在乡里都是横着走路的,我知道闯了祸,回家对父母说了经过,他们就叫我来京城投奔表舅母啦。”

方泓墨摇头道:“保人可不能随便就做,虽然钱不是你借的,只要签了字按了手印,一旦欠债的人还不出钱,保人就要还债。”

他抬眸瞥了常开诚一眼,语气淡然地问了句:“打起来的时候你动手了么?”

常开诚懊恼地叹口气道:“起初我没动手,只帮着说几句话,可后来混乱一团时,我就是不打也有人来打我。我……还是动手了。想想真是后悔,那天就不该去的啊!”

方泓墨本来就知道这件事,但因前世对常开诚的为人了解不够深入,才故意向他询问,见他十分坦率,虽对自己有所求,却并未掩饰自己犯下的错,心中暗暗点头,认可他的人品。人不怕犯错,怕得是对自己犯的错隐瞒掩饰,甚至自欺欺人,自己都觉得不曾犯过错,那就无可救药了。

他以前不也是交往了不少狐朋狗友么,只是人生剧变,让他幡然醒悟,与那些人断绝了来往。

“大表哥,经过这件事,我可算是得了教训,也明白许多道理。表舅父大约是以为我只是来避祸的,避过了这阵风头就会回老家,这才没给我找事做,但我想留在京城,也不能一直在表舅父家白吃白住吧?大表哥,你就让我跟着你吧,我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我力气大,学得快,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在方泓墨的前世,常开诚在京城呆了没多久,老家表舅父来信,说他友人卖了祖屋偿还债务并赔偿,伤人者挨了杖刑,衙门结案了,这桩事也就此了结。

常开诚心是定了,但不愿回去,就向韩氏借钱,租下一条船做摆渡生意,慢慢攒了一年多的钱后买了条船,在泸江上替人运货,倒是个能干且能踏踏实实做事的人。

方泓墨收到赵晗的信后,忆起了常开诚,他既知常开诚水性好,且前世又做船运的营生,便有心借重他,只是不知他肯不肯出海远航,毕竟在泸江上跑船运还能时时回家,去吕宋的话,每年都要有半年不着家了。

但不管他愿不愿意跑吕宋,他是真心想留在淮京,又对自己颇为推崇,身边多个可信赖之人帮忙总归是件好事,便答应他道:“承你看得起我,既然你喊我一声表哥,我这表哥总得照顾着你。就是一时想不到你能做什么,我明日正好要去那几家铺子看看,你就和我一起去吧。”

常开诚欣喜若狂,郑重地行了一礼:“多谢大表哥!”接着又朝赵晗也行了一礼:“表哥表嫂,那我先回去了。”言毕转身离去,步伐振奋有力,显然极为兴奋。

赵晗目送他远去,不由轻笑摇头:“你下午那般捉弄他,他也不怪你么?居然还这么推崇你?”

方泓墨扬了扬眉:“那是你相公魅力非凡。”

赵晗切了一声。

“那只是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他若是这么小的事也会介怀,就不会来找我。”真要是这样的人,不用也罢。方泓墨牵起她的手道:“回去吧。”

“嗯。”

与常开诚说过这么会儿话,两人都安静下来,走了一会儿,就来到涵芳湖边。

孟夏将尽,晚风宜人,将白日里的暑热尽数吹散,沿湖边缓步而行,阵阵蛙鸣入耳,别有意趣。

赵晗瞧见路边一株蒲公英,结了团绒绒白球,顿起童心,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摘下,鼓足一口气吹去,手中便只剩一根光秃秃的碧青杆子。她仰头,瞧着无数的白色绒毛在漆黑的夜空中轻盈飞舞。

再走几步,又见一株绒球,她采下来,回头见方泓墨瞧着她,墨眸微弯,眸中闪着笑意,便将这朵蒲公英举高了递到他嘴边,示意这回给他吹。

他没有吹她递过去的蒲公英,捉着她的这只手,向她走近一步,抬手到她鬓边,取下粘在她发上的一小朵绒毛,轻轻吹走。

她微笑着凝视他,望着那对幽深如潭的眸子渐渐靠近,贴近到她再也无法看清的距离,他的气息轻拂在她脸上,带着他的体温。

夏夜晚风是如此温柔,银月如钩,月色淡得恰到好处。

☆、第117章 前世恩怨

第二天一大早,方泓墨用过早饭后便带着常开诚一起出门去了。

赵晗刚送走他没多久,赵采嫣就来了,还带着一篮子枇杷,笑嘻嘻地道:“这是我院里的枇杷树上结的,天气热,前几日还是青的,转眼就熟透了,又大又甜,且又多得吃不完,就给你送来些。”

赵晗心中讶异,不知赵采嫣所为何来,总不见得真是给她送枇杷来的吧。她朝篮子里瞧了眼,见里面的枇杷倒真是个大饱满,黄澄澄的瞧着颇为诱人,心说难道是自己帮过赵采嫣之后,她有意修复关系才来亲近自己的?

不管如何,总归以不变应万变,且看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吧!

于是赵晗便请赵采嫣坐下,命丫鬟端出香药脆梅与散糖果子,又泡了壶茶招待她。

赵采嫣坐下后,顺手把装枇杷的篮子放在地下,拿起粒脆梅放进嘴里慢慢吃着,却只与她闲聊,真像是没什么事过来串门似的。

赵晗便让丫鬟们不用在屋里伺候了。赵采嫣又说了几句闲话后,明知故问道:“大哥出去了?”

“是啊。”赵晗淡淡道。

赵采嫣又问道:“你记不记得,大哥是什么时候买入香药引的?又是什么时候卖出的?”

赵晗摇头:“我没在意,都不记得了。”心中却清楚,赵采嫣分明就是见泓墨出去了才来的,特意避开他跑来问这些做什么?若说她是打听如今该买什么交引倒也罢了,她却偏偏打听旧事,用意何在?

赵采嫣拿眼瞧着她:“你不觉得他是早就知道香药引什么时候会涨,什么时候会跌吗?”

赵晗见她这模样,再想起昨晚接风宴上她嘲讽的神情,想来她也是怀疑泓墨买卖交引的时机微妙,大概是以为他有什么□□消息吧?

“你倒是比我还清楚他是何时买入何时卖出的啊。哦,是了,那会儿你在我院里安插了眼线,自然是知道的。”

忽然听她提起这茬,赵采嫣有些窘,眼神闪烁不敢直视她,只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那时候是我鬼迷了心窍,只知与你斗气,你可别放在心上啊。”

赵晗只望着她,什么话也没说。

赵采嫣更觉尴尬,便端起茶杯喝了几口,又不甘心地问道:“你就从没觉得,他预先就知道有些事会发生吗?”

预先知道?

赵晗忆起当时情景,他说那时买入的话,不出半年就有丰厚利润,说不定还是巨利。虽然他用了“说不定”这三个字,可语气却极为肯定,他甚至向她提出将珍珠抵押去购引,十分确信香药引会涨的样子。

而事实上也确实涨了,虽然他的理由为香药引当时的价格极低,却不可能单凭这点就如此确信一定会涨,而他在年前卖出香药引的时机也确实太过微妙。他后来向她解释原委时,也没提过有什么□□消息,若是真有□□消息,他没理由瞒着她啊……

“没觉得。”赵晗一脸淡然地说了句,“上元节时方娴被劫,他若是早知道,根本不会让方娴外出。”包括这次明州回来路上遇到偷儿,也早就能加以提防了。

赵采嫣心说那件事连自己也不知道,根本是重生前就没发生过的事,他如何会知道?“方娴被劫是意外,怎么可能提前知道呢?”

赵晗只觉她的话自相矛盾,但看她今日来的目的,恐怕就是打探泓墨如何会提前知道某些事的,若不让她死心,恐怕以后还会多事,衡量之下便道:“香药引的消息,是有人透露给他的。”

赵采嫣不相信:“真的?那他怎么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