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启濯听到祖母的嗓音越发喑哑,望着祖母憔悴的病容,忽然就感到心中一酸。
“我知道你跟沨哥儿应当是在暗暗较着劲儿的,我也不想多问你们之间的恩怨,有些事我管不了,”卫老太太轻叹一息,“泓哥儿的事,我更是懒得管了,他就是来讨债的,能长成什么样子都看造化了。”说着话语声更低,“我只与你说,若是有朝一日,泓哥儿做出了什么危害卫家的事,你不要手软,能怎么治他就怎么治他,顶好废了他。”
卫启濯微讶抬头,按说老人家无论如何都是不愿看到子孙争斗的,未曾想到祖母心里竟是这样想的。
“你不必讶异,我只是不想看到卫家毁在他手里,”卫老太太无声靠到了背后的靠背上,“若是因这个孽畜连累了卫家,我哪有颜面去见你祖父。”
“我从前就看出他不是个善茬儿,无论你祖父还是你父亲,都是重情重义的,纵然是你二叔三叔,也都是讲究体统的,唯独你大哥,刻薄寡恩,不念人好,自私自利,还不晓得听了谁的挑拨,一直怀疑自己不是你母亲生的,怀疑你父亲还有个原配,认为你母亲只是继室,他是那子虚乌有的原配所出,何其可笑。”
卫老太太冷笑道:“他也不想想,你父亲对你母亲情深义重,他若真的非你母亲所出,你父亲会容忍他那么久?就凭着他三番五次地造次,你父亲早把他赶出家门了!以为自己那嫡长子的身份就是护身符了不成?”
卫老太太说话多了便有些疲累,缓了几口气,转目看到熟睡中的小曾孙,神色稍霁,叹道:“槿丫头是个好的,不管沨哥儿是否爱慕她,我都得承认她是个好媳妇,我相信不是她的错。你们如今又添了个哥儿,我也就安心了。”
卫启濯瞧见祖母的神色,知她还想抱抱孩子,再度将襁褓递了过去。
卫老太太略一迟疑,又将小曾孙搂在怀里摇了摇,神容慈和,面含微笑:“我还能瞧见你的小哥儿,也算是不枉了。”
卫启濯一顿,觉出祖母话里的含义,动容道:“祖母定能长命百岁、福禄无疆的,莫要说这等话。”
卫老太太轻轻摇晃着怀里的襁褓,若有似无地叹息:“若真是时候到了,再说什么都是枉然。”
萧槿窝在床上等待卫启濯时,暗暗在心里盘算着往后的事。
卫启濯重返前世巅峰之后,还有两个麻烦要解决,一个是卫启沨,另一个就是卫启泓。
卫启泓最大的问题就是太能作,靠着嫡长子的身份捞个爵位就偷着乐得了,何必一定要一再挑衅他那一看就不好惹的兄弟。
不过似乎还有一件事要等着他解决,就是益王和楚王谋反的事。
前世楚王那边是卫启濯去解决的,益王也似乎没和卫启濯结下什么梁子,但这一世益王好似开始针对他了。
其实萧槿觉得如果给他足够的权力的话,他能将益王和楚王一锅端了,横竖这俩王离得也不是特别远。
萧槿正思量着,卫启濯推门而入。
萧槿见他神色端凝,不由问可是卫老太太那边有什么不好。卫启濯坐在床畔踟蹰少顷,道:“祖母那边应当暂且无事,我临走时再三嘱咐值夜的丫鬟仔细注意着祖母那头的动静,若是有什么状况也能及时发现——只我却才见祖母抱了小哥儿片刻,精神似乎见好,要不我每日都抱着孩子去看祖母,啾啾看如何?”
萧槿点头,笑着道好,旋又说起了卫启沨年底要随众班师回朝的事。
经过半年的鏖战,刘用章已经将河套地区清剿得差不多了,据闻如今正在巩固战果,预计年底就可凯旋。不过萧槿觉得这回的效率不如前世高,前世九月份就还师了。
“我今日听三婶说,二婶还特特在她跟前提了这么一嘴,也不知是在夸耀还是在担忧。就凭着二婶那性子,卫启沨擦破点皮估计都能拽着他包扎三层。这若是真的带伤回来,她还不抱着他哭昏过去。”
也正是因为傅氏几乎将所有的希望跟重心都放在了儿子身上,才导致卫启沨前世出事后,她的性子越发扭曲变态。
卫启濯淡声道:“我如今无暇理会他的事。我一早就跟刘先生说了,卫启沨似乎跟袁泰有所勾结,刘先生自会提防着他。”
萧槿托腮道:“他这次回来后可能会晋升,你就不怕他赶上你?”
“他纵然赶上我,我也会将他踩下去。”
萧槿暗暗点头,恶毒上司就要有恶毒上司的气场。
由于萧槿清楚地记得卫老太太前世没有熬过中秋,所以这晚睡得很不踏实。到了翌日中秋,吃了几块月饼,就抱着儿子去了书房继续给他念书。
这一整日下来,风平浪静。直至过了十五这日,卫老太太那边都未曾出现什么状况。萧槿忍不住想,难道卫老太太今生有改变命数的可能?
傅氏也在等待着卫老太太这边的消息。她之前每日去给老太太请安侍疾时,都能感觉到老太太身子一日更比一日弱,前几日更是连起来走动都不能够了,她以为老太太归西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谁想到一直吊着,并且老太太的精神瞧着竟然比好些日子好上一些了。
傅氏越看越觉奇怪,但转念一想,兴许是因为近来太医换了药,这才有暂时的好转。老太太年纪原本就不小了,哪能经得起什么折腾,大约过不几日就咽气了,且等着瞧便是。
袁泰也在等着卫老太太这边的动静。卫老太太一死,卫家便要迎来一场不小的震荡。子侄们几乎都要守制,即便有些可以夺情,但一门里面好几个保举夺情的就不太好看了。
袁泰推开窗牖,望着庭院中几株桂树,沉入沉吟。
卫老太太这回病倒应当与那药酒无关,因为症状对不上。但卫老太太还是沉疴不起了,也算是歪打正着。不晓得这是否意味着气运在他这边。
袁泰长叹一声,卫家其实占了很大的优势,这个优势不仅包括家世,还包括子侄。卫家的子侄普遍比他家的子侄争气,就连卫家的亲家镇远侯府萧家,子侄也是一个比一个争气。
且不说萧家四房的长子萧崇已经中了进士,萧家三房唯一的儿子萧岑今年金榜题名的事已经传遍了京师。萧岑才及弱冠之年,头先又在京师声名不显,在上一届乡试里得了第七时倒是出了一回风头,之后就沉寂下去了。谁想到今年居然过了会试,又在殿试里中了二甲。
按说像萧岑这种独苗的出身,大多都是混吃混喝等着袭爵的膏粱子,到了萧岑这里,竟然还能混个两榜进士。卫启濯这个小舅子不简单,非但没给他拖后腿,说不得还能做个助力。
袁泰回转身踱到书桌边,提笔拟信。
刘用章此番若是凯旋还朝,必定更得陛下重用,他得早做准备才是。
光阴掣电,捻指间便转入了十月。
萧槿出了月子,身体恢复得很好。卫启濯这阵子一直任劳任怨伺候她,无微不至,她都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她瞧着他晚上看她的眼神,总觉得说不定她才出月子不久就又要怀上了。
卫承劼的长假已经快到期了,但他又不放心老太太这边,便让段氏留在家中代他照看母亲。
卫老太太这回倒是没有坚持,领受了儿子的好意。
一月之后,刘用章率众班师。
傅氏已经大半年都没见过儿子了,听闻这个消息时几乎热泪盈眶。
她早早地就将儿子的住处拾掇了一番,到了官兵抵京这日,一大早便预备着去接儿子。
她一直焦灼地等到申时,才听得丫鬟报说二少爷回了。
她又是激动又是紧张,乘着软轿便往二门去。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傅氏瞧见儿子时, 眼圈不由自主地泛红。
儿子显然清减了一大圈,眉眼之间满是疲困之色。她恍然想起了什么,急急询问儿子可曾受伤, 又要伸手来查看,但儿子摇头道了句“没事”, 避开了她的手。
相对于傅氏情绪的波荡, 卫启沨的态度则显得有些冷淡, 全然没有傅氏预想中的激动。
卫启沨神色疲惫,先问了卫老太太的状况。得知祖母如今虽仍旧病着, 但暂无性命之虞,显然松了口气。他对着傅氏存候一番, 便领着几个长随回了自己院子。
傅氏回头看着儿子的背影,不免失落。她白天晚上地盼着儿子回来, 如今真的盼回来了, 儿子却是这般态度。
她觉得儿子似乎变得跟从前有些不同,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不再像从前那样依赖她, 身上的气度越发内敛,她渐渐开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儿子好像已经越来越不需要她了,傅氏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在门内伫立少顷, 又率众折了回去。
她听说儿子一回来就去了书房,当下赶过去。一推门看到他在盥洗, 傅氏脱口就道:“你这是要去见谁?”
卫启沨动作不停:“儿子自然是去见祖母的。”
“当真?”傅氏满面狐疑之色, “我看你是大半年没回, 迫不及待地要往她那边跑吧?”
傅氏口中的“她”指的自然是萧槿。
卫启沨顿了一顿,没有出声。
这种问话,他其实怎么回答都是错的,他的任何回答都可能激怒他母亲,徒惹他母亲揪着不放,倒不如一字不言。
傅氏等了半晌都不见儿子吱声,气恼道:“你如今翅膀硬了,连母亲的问话都不答了是么?”说着话又冷笑一声,挥退左右,盯着儿子道,“人家如今添了个哥儿,跟你那堂弟恩爱得很,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心。”
卫启沨身子僵了一下,旋道:“儿子不知道母亲与儿子说这些作甚,儿子要先去看望祖母了。”
傅氏果然从儿子神情里看出了一丝烦躁,鼻子里冷冷一哼:“人家如今恩爱和美,可你再瞧瞧你,孤家寡人一个,我告诉你,你总不成婚……”
“儿子一回来,母亲就要来添堵么,”卫启沨遽然打断傅氏的话,只是垂敛着眼眸看不清其中暗转的神光,“儿子早已说过,儿子的婚事母亲莫要再管了,一切事情儿子自有张主。”
傅氏阴沉着脸盯他。
她儿子不仅越发不听她话,而且还跟她生疏起来了。
卫启沨只当没有看到母亲的神色,转身径直出屋。
他其实一直都不愿意去深想萧槿怀孕生子的事情。前世他因为种种原因,刻意隐藏自己的感情,今生他也不敢有太多表露,只是到后来才跟萧槿坦明心迹的,萧槿大约一直都不能相信他对她的感情,这从她在面对他时的一连串表现就可以看出来。
而实质上,他有多爱她,恐怕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清楚。他只是觉得,当初萧槿在跟卫启濯成婚之前,在腊月的茫茫雪地里,断然表示不会回头时,他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垮塌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重来一世的意义何在,他不知道自己往后还能去谋求些什么,他的期待化为泡影,他的未来变得模糊,他忽然迷茫起来。
但是被卫启濯踢到雪地里呕了一口血之后,他又不断想,他拥有往生记忆,他可以借此对付卫启濯,将槿槿抢回来,他毕竟与她多年夫妻,他跟她好好谈谈,他在她跟前多跪几次赎罪,他竭尽全力待她好,大约还有些许挽回的机会。他使了手段令萧槿的婚期延后,在苦心争取来的那段时日里,他紧锣密鼓地在暗中准备,但是等到她即将出嫁时,他忽然改了主意,他放弃了自己筹谋多日的计划。
即便他破坏了萧槿的婚礼又如何呢,她对他满腹怨气,她不肯原谅他,更要紧的是,她还有个更好的选择,卫启濯。
他当时仔细想了想,与其强迫萧槿跟他走,不如专心去对付卫启濯。如果最后他跟卫启濯的位置对调,再回头去处理萧槿的事,应当就会简单很多。
但他还是无法面对萧槿跟卫启濯有了孩子的事。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始终都想有个孩子,只是前世造化弄人,今生好容易没了那堕马一劫,萧槿却偏偏也保留了往生记忆。
他恍然想起前世有一晚萧槿醉酒,又哭又笑,吵嚷着不肯睡觉,他跪坐在床上拥住她,温声软语地哄她,她渐渐安静下来,靠在他怀里阖上了眼帘。他以为她已经睡过去了,但在将她小心地往床上放的时候,却听到她口中喃喃呐呐的,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他凑近去听,她口中呼出的热气轻拂他耳畔,酥酥痒痒的,撩拨得他心弦一颤。
依稀听到她轻声嘀咕道:“不关我的事,不是我不能生,我也想要孩子的,可是他不放过我……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呢,跟我和离去找温锦多好,大家都省心……”
他当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心里其实一直怀着侥幸,总是想着说不得她能感受到他之前没有说实话,说不得她后来已经看出来他跟温锦断了,说不得她已经看出他是喜欢她的,只是她没有来他这里求证过而已。却没想到她心里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他当时愣了须臾,遽然紧紧抱住她,心头涌上一股浪潮一样的澎湃悸动——他想要将一切都告诉她,他想要跟她试一试。
可惜他最后都没有这个勇气,他终究是敌不过自己的心魔,他害怕。
卫启沨望着远处漫天的晚霞,面上神色复杂难言。
卫启沨去探望卫老太太时,卫启濯也在。
卫启濯暗暗打量卫启沨,觉得堂兄此番归来,似乎哪里与往昔有所不同了。但具体是哪里不同,他一时间也说不上来。
不过这又如何呢。
卫启濯是跟卫启沨一道出来的,两人并排而行。卫启濯转眼看向堂兄,道:“二哥回去吃顿饭拾掇拾掇,晚些时候我会差人去请二哥往后花园观景亭坐一坐。”言罢就要掣身离去。
卫启沨倏然笑道:“四弟是急着回去看儿子么?”
卫启濯步子一顿,回头笑道:“不仅是小哥儿,啾啾也在等着我——二哥好像还没有来看过小哥儿。”
卫启沨心里莫名一塞,脱口道:“今日便罢了,改日再去。”
“那二哥改日来时,一定记得带上见面礼。”
卫启沨似笑不笑道:“这是自然的,我还要去见父亲,四弟自便。”言讫拂袖而去。
卫启濯微微冷笑。
对于萧槿生子的事,卫启沨心里还指不定怎么想。
晚夕,卫启濯依言差人将卫启沨叫到了后花园。卫启沨听了他调查药酒那件事的结果,道:“那四弟认为祖母眼下这般状况是何缘由?”
“祖母目下的病症是风寒引发的,应当不是**。不过我有件事倒想问问二哥,”卫启濯眉尖微动,“二哥是否私底下跟袁泰有所交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