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节(1 / 1)

相对于卫启泓的暴怒,卫启濯显得冷静异常。他盯着自己的兄长,寒声道:“松开。”

卫启泓冷笑:“松开?你跟我说个清楚,我就松开。”

“我不晓得大哥在说些什么,水痘又不是什么稀奇的邪病,春季本就多发,”卫启濯攥上卫启泓的手腕,“大哥若是不松手,休怪我不客气。”

卫启泓万分不屑,正想说能怎么个不客气法,就忽觉手腕一疼,不自觉就松了手。可他松了手,卫启濯却还紧攥着他的手腕。

卫启泓头一回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手劲儿这么大,一时间疼得冷汗直冒,却无论如何都掰不开。

卫承勉正着急上火,见长子还来劲,瞪他一眼;“胡闹!镇日里只会寻衅滋事!”又沉着脸转向卫启濯,“松开你兄长。”

卫启泓的手腕得以解脱后,只觉几乎被卫启濯捏废了。他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泄,甩袖便去了一旁的廊庑。

卫启濯见父亲这边几劝不下,只好折返昭文苑。

他一入饭厅,便见萧槿趴在桌上,仿似是睡了过去。他轻手轻脚走上前,正想将她抱去卧房,瞥眼间却发现桌上的饭菜一丝未动。

萧槿迷蒙未醒,只是微微偏了下头。卫启濯正思量着是叫她起来吃饭,还是将她抱到床上时,就听她小声咕哝了句“庄表哥”。

卫启濯顿了一顿,心中念头一转,抬手轻轻按上她脑袋;“表妹怎不吃饭?”

“等你一起吃……”

萧槿尚在睡梦中,声音软软糯糯的,卫启濯一低头,还能看到她粉嫩嫩的脸颊上硌出来的浅浅印子。

他轻声道:“方才不是与你说了,让你先吃的么?”

“我每日都来你这里背书练字,也习惯跟你一道吃饭了……不对,你怎会让我先吃,你每次不都是亲自给我盛饭的么?你说怕旁人盛饭不仔细,洒了汤,浪费……”

卫启濯眸光一敛。

他立了须臾,俯身趴在她耳畔,将声音放得更低:“记我的话记得那样清楚?”

萧槿微抿唇角,轻应一声。

卫启濯深吸一口气,目光流转间又瞧见她红了耳朵,也不知是被他口中热气呵的,还是赧然所致。

卫启濯心里忽然有些堵闷,可又觉自己这样很是不可理喻,毕竟她口中的“庄表哥”其实就是他。

自己酸自己,这感觉似乎有点怪异。

卫启濯绕着萧槿转了半个圈,纠结半晌,还是蹑手蹑脚将她抱了起来。

他终是不忍心将她叫醒。她先小憩片刻也好,若是饿了,再起来用膳便是。

卫启濯将萧槿抱在怀里时,被她抓住了衣袖。

“表哥,”萧槿歪了歪脑袋,“你送我的戒指上雕的究竟是什么?”

卫启濯又深吸了口气,板起脸道:“你还记得你夫君是谁么?”

萧槿没有答话,阖眼睡了过去。

卫启濯冷静了一下,将萧槿抱到内室安置了下来。

还好萧槿梦中口中的人其实也是他,不然他恐怕跑出去打几个滚也冷静不下来。

萧槿又睡了两刻才醒来。她爬起来后,听说卫启濯没用膳就跑到书房处理公务去了,当下过去找他。她见他似有不豫,问他怎么回事,但他只是不说。

萧槿奇道:“难道又跟大伯吵架了?”

卫启濯默了少顷,忽地将她抱到腿上,盯着她道:“啾啾是不是仍旧没有将我跟你记忆里的庄表哥完全重合起来?”

萧槿怔了一下:“为何这样问?”

卫启濯将她方才睡梦里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

萧槿低了低头,思想半日,道;“似乎……是这样的。”

当初卫启濯告诉她他就是卫庄时,她就觉得十分突然,虽然卫启濯有不少地方都跟卫庄相似,但她一时间仍旧无法将两人融为一体。后来嫁给他时,她确实也是喜欢他的,如今三年过去,她对他的感情渐深,但仍旧一直未将记忆里的庄表哥跟他完全重合起来。

大概是因为他前世给她留下的恶毒上司和高岭之花的印象太过深刻,这与卫庄的亲切形象不太吻合。

卫启濯环在她腰际的手收了收。

之前无论是朝夕相对的情意还是房事上的契合,都在促使她离他更近一些,但两人之间总还是隔着些什么,其实并不如他披着卫庄的壳子时相处得自然。

这大约就是她跟他不够亲密的根由。

卫启濯轻叹一息,摸摸她后脑勺:“我前世都干了些什么,让你那样怕我?我记得我换了壳子之后第一次去见你,你总躲着我,之前还说我很不好相与。”

萧槿低头。

卫启濯前世是个手段百出、狠绝毒辣的政客,卫承勉过世时,他的悲伤溢于言表,但并没有如旁的孝子那样擗踊恸哭,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在父亲的牌位前跪了两天两夜,水米不进,几个本家长辈轮番上去劝他。但他毫无反应,泥塑一样。

萧槿立在灵堂外望着他伶仃的背影,当时就想,这个人,连悲痛都是安静的。他仿佛没有示弱的时候。

兴许也不是不想恸哭一场的,只是身边亲近之人都一个个去了,无人可依而已。就此而言,卫启沨的处境其实比他好太多。

但卫启濯这种人其实最可怕,伤了痛了不哭不闹,只将悲怆化作往上攀爬的力量,以及,报复的烈焰。

萧槿始终觉得卫启濯后来的一些举动类似于报复,但她不能确定他对谁的举动是报复。他最后虽站在了顶峰之上,她却觉得他的内心怕是空的。

卫启濯见她半晌不语,正欲再问,不意被她倾身抱住。

“夫君,”萧槿一阵心疼,抱住他脖子,伏在他肩头,“你往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我说。”她顿了顿,又道,“你是不是喜欢我做的汤?你若喜欢,我往后可以常常做给你。”

她想起了前世他独独收下卫韶容端去的那两道她做的汤。这一世她也为他亲自下过厨,只是他心疼她,总拦着她入庖厨。

卫启濯偏过头:“还记得你夫君是谁?”

“记得啊,”萧槿笑嘻嘻道,“我夫君是庄表哥。”

“那濯表哥是谁?”

“不知道。”

卫启濯又冷静了一下,道:“那濯表哥要如何才能完全变成庄表哥?”

“不知道……要不,”萧槿晃晃他,“你往后每回打衙门回来,都给我买一根糖葫芦?”

隔日,萧槿听闻那个小侄儿的高热还没退下来——那小孩子还没取官名儿,萧槿便一直管他叫小侄儿。才几个月大的小娃娃,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高烧再烧几天,就算保住了小命,人也得烧傻了。

萧槿期间去探望过一番,但是没有进去。她之前没出过水痘,对此无免疫,太容易被传染了。

卫老太太也来看过一次,叹息一回,去佛堂诵经祈福了。

三日后,在太医的佐助下,小侄儿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半月后,水痘基本结痂。只是萧槿总觉得这孩子眼神木木的。而且小儿好动,大概是因为保姆们一时没看护住,他脸上有两处被抓破了,将来可能要留疤。

卫启泓在儿子病愈之后才敢到近前看上一眼。他也觉得儿子似乎变得有些迟钝,拿着儿子平日里惯玩儿的小玩意在他眼前晃,他也没有多大反应。

卫启泓傻住了。他儿子出一场水痘,难道傻了不成?

卫启泓想到好容易盼来的儿子很可能就此废了,一时怒从心头起,转头又去找卫启濯算账。

卫启濯前阵子忙着复核袁概的案子,几日前终于了结,正跟萧槿商议着抽空出去郊游的事,就见卫启泓气势汹汹地杀过来。

卫启泓认定是卫启濯请了妖道来害他儿子,上来就动手。两人争执不下,还闹到了卫承勉和卫老太太那里。

萧槿觉得卫启泓的想象力也是丰富,居然能从儿子的水痘想到去年他们去白云观斋醮的事。

卫承勉和卫老太太都狠狠训了卫启泓一顿,卫启泓并不服气,这几日瞧见卫启濯都跟见到仇人一样。

转入五月后,天气渐热。

萧槿之前说的弹劾终于来了。

过完端午,六科三个给事中联名上奏,弹劾卫启濯。奏章内容大致如下:

从前,有个籍籍无名的书生叫卫启濯,还有个兵部尚书叫刘用章。籍籍无名的书生卫启濯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一个黄袍人骑在牛背上,那牛不晓得是得了羊癫疯还是想碰瓷,二话不说,仰头就要翻白眼倒在地上,就在快要将黄袍人甩下来的惊险时刻,兵部尚书刘用章忽然出现,伸出强有力的大手,稳住了发癫的牛,更救了牛背上的人。

卫启濯梦醒后就开始琢磨,一牛一人,是谓“朱”字,又是黄袍人,这个人无疑就是代表着国朝帝王。于是卫启濯一拍大腿,认定刘用章是匡扶社稷第一人,是国朝之擎天大柱,当即便拜在刘用章门下,请求刘用章日后多多提携。

这个籍籍无名的书生卫启濯,后来连中三元,名满天下,步入官场后,便跟刘用章越走越近,这两人身边又聚集了一批同样仰赖擎天大柱刘用章的人,于是这伙人便天天猫在一起琢磨坏主意,排除异己,做尽鸡贼小人之事。

之前卫启濯在李春莲的案子上被刑科给事中方讷质疑时,刘用章其实早已经帮他查好了井中女尸的尸源,只是之前不肯说,一定要等到三堂会审才装模作样揭出来,以达到在圣上面前卖弄的险恶目的。

袁概的案子上,也是因为刘用章将许多内情告诉了卫启濯,卫启濯才能复核得这般顺利。

最后,三个给事中表示,似卫启濯跟刘用章这般假师生之名,扰乱朝纲的万恶行径,应当予以坚决打击。

萧槿前世是从幸灾乐祸的卫启沨口中听到这封奏章的内容的,当时就觉得,这魔幻现实主义的风格绝对可称作弹劾史上的一股泥石流。整个故事想象丰富,漏洞百出,还敢以凿凿之词写出来递到皇帝跟前。

不过这奏章虽荒谬,但集中反映出了一个重点,那就是派系争端的问题。所以皇帝其实并不会完全将之当个笑话来看。

卫启沨当时暗中笑了卫启濯好几日,结果后来被打了脸。

因为皇帝看到那份奏章,一怒之下,给卫启濯升了官。

卫启濯知晓这份奏章后,拍着萧槿的脑袋问她怎么不早点告诉他是这么逗的奏章,害得他猜了好久。

萧槿笑嘻嘻让他放心上朝去,皇帝不会把他怎么样。

卫启濯交代她晚间若是饿了就先用膳不要等他云云,这才亲她一口,出门赴朝会。

早朝散后,永兴帝命人将卫启濯召到乾清宫。

永兴帝对着那封神奇的奏章沉思许久,听内侍报说卫启濯来了,挥手命将人带进来。

永兴帝对着卫启濯打量了半日,没头没尾地问道:“朕隐约记得,卿家从前与朕闲谈时,说过自己以前在山东盘桓过好一阵子?卿家当时是住在山东哪里?对那里熟悉么?”

☆、第115章

卫启濯躬身一礼, 简单跟皇帝讲了他从前在聊城盘桓过的事。

其实前前后后加起来,他在山东滞留的时间有一年多,但其中大多数时候都是披着卫庄的壳子的,并且他还随着宋氏母子在蒙阴县那边待过一阵子,但这些自然都不可说。

永兴帝点头, 又将话茬绕了回来:“卿家是刘用章的门生?”

卫启濯垂首答道:“回陛下,算是。不过并未正式拜过师,只是微臣见刘大人在兵事上头颇为精熟, 微臣又于此颇好,这便时常前去讨教拜会,故而有师生之谊。”

“何时结识刘用章的?”

“几年前,”卫启濯略一沉吟,“当初徐大人摆宴, 微臣有幸受邀前往,在徐大人府上偶遇刘大人,一见如故,这才有了走动。”

他口中的“徐大人”指的是徐安娴的父亲徐南峰。

永兴帝颔首,旋又道:“那想来卿家也对刘用章颇为了解了——卿家认为刘用章堪当‘擎天大柱’这四个字么?”

卫启濯微笑道:“刘大人为国殚精竭虑, 为陛下尽职尽忠,又通晓兵事,能谋善断, 确乃国之栋梁, 然则臣并不认为刘大人堪当‘擎天大柱’四字。”

永兴帝眉头一动:“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