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子连窗子都没有,里面又闷又热,眼看近午,宝如又渴,又还有些尿急,试着推了几把门,纹丝不动。
坐在椅子上闷了片刻,宝如也是苦笑,心说无论外面如何乱,我在这儿,秦王的人无论如何是杀不进来的。
她刚刚确定自己怀孕,此时为保不动胎气,也不敢乱耗体力,捡了张椅子坐下,便静静坐着养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忽而卡哒一声响,尹玉钊进来了。
此时皇帝当正在开宴,尹玉钊开门的一刻,隐隐有丝竹之声漏了进来,外面日光煞白,天已正午了。他转身关上门,手中一只盘子,一个小包袱,腕上还搭着她方才丢落在松树后的宫裳。
盘子里是一碗红豆粥,冒着白气。
待接过来,挑勺掀开,宝如才发现这是碗冰。冰上盖着煮烂的红豆、绿豆,云豆和黑豆,淋着蜂蜜。
她初知自己怀孕,万分小心,不敢吃这冰物,一把推了它,便见尹玉钊点燃了灯盏。
持灯盏站在她面前,暖烛照润了他那张平日刻板的冷脸,眉目间竟也有了些暖意。
“你今儿可真漂亮。”
入宫面圣,自然要敷胭脂。她眉眼与普通的秦州女子一般,生的并不格外突出,经胭脂一提,灯下眸光流转,甜媚交织,忽而侧眸,唇瓣红红,倒惹得尹玉钊心跳莫名漏了半拍。
他轻轻抖开那宫装,道:“穿上它。”她穿上这宫中,才叫格外的美。
宝如热的满身濡汗,却也接了自己的衣服过来。
若果真秦王谋反,与尹玉钊就是敌对的双方,她和尹玉钊非敌亦非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此事,正犹疑着,便见尹玉钊又是一笑。
他那张脸,冷的时候眉飞入鬓,鼻悬似锋,一笑,也不是难看,只是让人觉得寒渗。
“她走的那日,恰就有你今日的美。”尹玉钊淡淡说道,他口中那个她,自然是同罗绮。
外面隐隐的唱偌之声传来,皇帝此时在行大礼,拜太后,后宫之中,所有的人应该全集结到延嘉殿了。也不知道李代瑁进来了没有,若进来,想回天也乏力了。
李代瑁人其实不错的,便拘了杨氏,行事有些不择手段,也是怕季明德要杀自己,提早防备而已。
少廷才失挚爱,悠容眼看要嫁,都是最好的年纪。
宫闱内变,肯定不是大家吵吵架打打闹闹那么简单,至亲之间,父子相残,手足相弑都不少见,今天若果真秦王兵变成功,别人犹还罢了,荣亲王府的人,只怕一个都出不去。
同是一家人,虽一府之中有磕磕绊绊,但面对外敌,宝如还是希望荣亲王府的人今天都能够全身而退的。
她道:“就在你们侍卫入内廷之前,我见秦王世子上了甘露门,并且,徐侧妃告诉他,从今往后,他要称朕了。你是禁军侍卫长,此时不该上宫墙巡视一番,看是否有人在趁乱闹事?”
尹玉钊继续笑:“打小儿,你就有些偏才,鬼精灵,这种秘事,你都能察觉。”
听这话,永世子的事,显然他是知道的。
她上前一步,问道:“秦王是否想谋反,你们禁军侍卫可有准备?”
第162章 兄妹
尹玉钊端着盏灯笑着摇头:“赵宝如我不敢招惹李代瑁也不敢逆白凤的鳞不过一条夹缝中求生存的丧家之犬而已外面纷纷扰扰与我无关本来今日你不该来的既来了,就好好听我说会儿话。
你听我讲同罗绮的故事,待我讲完便你有任何问题,我再耐心答你,好不好?”
他转身自身后的架子上取了个包裹下来揭开,取了件婴儿的小衣出来笑问宝如:“可认得这件衣服?”
大概是月子里小孩才能穿的衣服宝如看了半晌辩不出所以然于是摇头。
尹玉钊又从包裹里翻出只小小的锦囊来打开,里面是几嘬淡黄色的柔发当是胎毛。带着股子淡淡的甜香。
宝如莫名觉得有些不适,仍旧摇头。
他于是又掏了只小锦囊出来倒了几枚淡黄色的小牙齿出来再问:“你可认识?”
宝如一把遮上包袱,抑着恶心道:“胎衣胎毛,还有乳牙,每个孩子都会有,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尹玉钊一脸恨其不争的怒意,将那几枚牙齿砸在锦囊上:“赵府抄家的时候,本侍卫长问同罗绮,她想要什么东西。她不要金银,不要自由,只要这些。这是你襁褓中的衣服,你小时候剪掉的头发,掉落的乳牙,她一丁一点,悉心收集,出发往岭南的路上,怀中便抱着这样一只包裹。”
宝如于是重新捡起锦囊,拈起小牙齿。她记得自己所有褪下来的牙,全遵祖母之命,扔到了瓦檐上,这一枚枚,难道是同罗绮自己后来又收集的?
“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你,而你,没有给过她一丝一毫的爱与思念,她死了,你明知仇家是谁,却只知道一味的躲避,像只缩头乌龟一样。”尹玉钊咬牙切齿,见宝如要去触那小衣,一把将她的手抚开:“瞧你此刻的神情,全然无动于衷,你怎能配的上她那般深沉的爱?”
他越离越近,闷热狭窄的小屋子里,遍身浓浓的苏合香,清凉,又让人恶心。
至于同罗绮,宝如幼时见她见的并不多。
她是妾,宝如是记在嫡妻名下的女儿,为防别人多舌,赵秉义也甚少带她去见她。
比之同罗绮,段氏的死更叫宝如悲伤。同是母,一个生恩,一个养恩,但毕竟是在膝下盘桓过的那个,宝如心里最牵挂。
她当然知道同罗绮爱她,可她不知道她离开家的时候,连自由都不要,只要她的乳牙和小衣,胎毛。
身为生母,直知今日,同罗绮才在宝如心中有了个具体的形象。
“每每来看我,她总在和我说你,说你又长高了,说你有多聪明。而我,这个叫她丢掉的孩子,自她丢掉那日,所有的爱一并割断,便相见,也不过责任而已。
而你全然不知道自己过的有多幸福,几番害我,看我叫尹继业绑着,还捧只红薯给我。”
宝如道:“你并非她的异母弟弟,你是她的孩子,你是她生的。“他是她的同母哥哥。
尹玉钊一样样往包袱里收着东西,两手轻颤:“她生我的那年,才十四岁,是叫人强暴,才生的我。我被她父亲丢掉,又叫她几番捡回来。
她无论去做什么,总用背褛将我绑在背上,闲时便解下来,吃她的乳汁,忙时,无论她做什么,我都在她背上。”
这就难怪了,大十岁的少年,对所有人不苟言笑,但也从不招惹人的。却每每对她恶语向相,还曾差点咬断她的手指。
原来他是叫同罗绮抛弃的那个孩子,他拿她是当作仇人的。
宝如柔声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都说过,她是被卖给城主的,她并不想抛弃你,但她也不由自主啊,更何况你后来不是到长安了吗,你们还是相见了。你在尹府做世子,她在赵府,我爹待她很好的。”
尹玉钊冷笑:“你以为所有的人家,都像你们赵府一样门户森严,宅第清净?”
尹家当初还有老夫人,还有夫人,所有人都怀疑他的血统。而尹继业,只当他是一条好狗。
五六岁的小孩子,全凭着再见母亲,再找回自己曾经那幸福生活的希望,在尹继业面前耍猴献宝,挖空心思讨他欢心。
多少次被毒打,暗害,他都挺了过来。盼望着同罗绮能从赵家出来,和他远走。他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她不叫男人欺负,可以给她很好的生活。
他一回回的哭求,她一回回的软言搪塞,直到她怀了身孕,尹玉钊才知道自己没希望了。她不止是给人作妾,她爱上了赵秉义,把原本给他的爱,全给了赵秉义和宝如。
他曾和她相依为命,在她被卖给城主的那两年中,他两条小短腿,每天七八里路,跑着去看她,站在木栏外看到她瘦瘦的身影出现,满月似的圆圆的脸,勾唇笑着,管事在训话,她在给他抛媚眼儿,他心里是那样的欢快雀跃。
管事的皮鞭抡过来,他在木栏外吓的嚎啕大哭,拼命的想去抓那管事的腿,想阻止他,可那是城主家的地盘,他走不进去。
后来,她跟着管事躲了几回牛棚,管事的才肯接纳他,放他进那座木栏。他一直明白的。从出生到五岁,那五年,她一直在用自己的身体养活他。
待她辛苦一天,俩人铺着毯子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羊儿在旁边咩咩叫着,他吸吮着她的乳汁,听她哼着甜甜的歌儿,趴在她身上沉沉的睡着,她是他的天,是他的地,是他所有的一切。
他多希望她能生的丑一点,老一点,那样,就没有那么多男人想要欺负她,占有她,一个个拉着她睡牛棚。可她叫风吹日晒着,劳作着,依旧比城主家养在高高的城堡中的娇小姐生的更美。
美貌对于一个贫穷的女子来说,便是无尽的灾难。
曾经那样相依为命过的人,说弃就弃,走了便不会回来。他发了疯的想念她,想追到长安去,恰见有个妇人带着个孩子,要去找尹继业认亲,他遂一路跟着,讨饭到凉州大都督府。
半路上那俩人死了,他却活了下来,记下那孩子的一套说辞,跑去找尹继业认亲。
追着尹继业认亲的孩子那么多,尹继业唯独收了他。
在长安,他等了整整二十年,想借赵家倒台的时机放了她,带她一起走,她不肯,只要赵宝如的小衣胎牙,要陪赵秉义一同赴死。
他一生的追求,一生的挚爱,她全给了赵宝如,可她没心没肺,全然不知道自己无视的,是多么珍贵的一份爱。
宝如柔声道:“对不起,我那时候并不知道的。”
现在想想,同是一母的孩子,她是只被全家人宠爱着的小花蝴蝶,不知人间疾苦,他却小小年纪遍尝苦难,看到她,当然会恨了。偏她几番与尹玉卿交手,都差点害死他。
宝如才初初怀孕,其实还不到孕吐的时候,但这窄屋子里太闷热了,那股子苏合香的清凉之气,让她无比恶心,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自己立刻就要晕过去。
“我要出去。”宝如抓过尹玉钊的手腕,撕撸着自己的窄衽道:“再不出去吸点凉气,我就要吐了。”
烛台加高了这屋子里的温度,越发的闷热,尹玉钊端过灯台,看着宝如脸上淡淡的胭脂,脂胭遮盖了原本的肤色,看不出来她是在假装,还是真的难受。
他怕她只是要逃避,柔声道:“终归一切都会结束的,李代瑁此刻在延嘉殿中,与李代圣手足相残。待李代圣手刃了他,我再出去收拾残局。
天下依旧姓李,可李代瑁会死。”
季明德今天是去草堂寺了,进不得这重宫阙,便奈何不得。
尹玉钊瞧着宝如容色稍缓,又道:“现在,让我给你讲一讲她从岭南到凉州,一路都经历了些什么,好不好?
到那时,你就知道为何李代瑁父子,都为何该死了……”
宝如早晨吃的东西并不多,此时满腔酸水欲涌,恰尹玉钊的手伸过来,一个没止住,哇的一声,宝如吐了尹玉钊满手。
尹玉钊目瞪口呆,一只手停在半途。
“对不起!”宝如慌的掏了帕子出来,刚欲替他擦拭,不想苦水冲喉,又是一口喷腔而出,这一回直接喷到了尹玉钊的前胸。
纯白色的禁军侍卫蟒袍,宝蓝面团蟒花补,她一腔酸水,就喷在那蟒蛇大张的嘴巴上,恰似龙涎,两边而流,瞧着无比的滑稽。
分明情势危急,不知为何,宝如竟莫名想笑。
第163章 匪窝
尹玉钊定在那儿一动不动任凭宝如擦拭着忽而一把将门拉开凉风顿时灌了进来放眼望去空无一人但隐隐皆是妇人们的嘶叫嚎哭间或夹杂着几声咒骂。
宝如在这热屋子里整整关了半天,干呕了几声,满头往外崩着冷汗珠子此时再不出去,她就得热死在这儿。
那才成芽的孩子,只怕也保不住了。宝如一把搡开尹玉钊便要往外冲。
“你曾把血谕给了李代瑁对不对?”尹玉钊一把拉住宝如:“那东西落到了李代圣手中李代圣凭借那份血谕,要杀李代瑁。簇拥永世子上位他说血谕之中先帝所传位的那个人是永世子。”
宝如顿时愣住:“不可能血谕李代瑁只看过一眼,就对灯烧了。更何况先帝要传位的那个人,压根就不是永世子。”
尹玉钊一把关上门道:“真的烧了假的就是真的。所以李代圣头一个要抓的人,就是你,他要在甘露门上向群臣召诰此事,而你,做为曾经身藏血谕的那个人,恰是他的见证者。方才若非我将你拘在这屋子里,此刻,你已经叫他抓起来了。
若不配合,他会一刀捅了你,若配合,完事之后,他一样要杀了你。”
宝如捂着肚子,重又坐了回去。
李代圣若要矫诏,暂时就不会杀皇帝和白太后,但他一定要先杀了李代瑁。
所以尹玉钊在等机会,等李代圣兄弟二人手足相残。宫中内乱,今天必会死在这儿的,只有李代瑁。
待李代瑁死,尹玉钊出去收拾残局,再杀了李代圣,白太后和尹继业才能真正掌权。
老公公此生不算个好人,但也算不得是个恶人,别的方面无论如何,品行无可挑剔。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冷酷,独断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