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如起了犟心,顶道:“当是李代瑁吧,那天在草堂寺,伯娘去找老太妃,肯定是为了这事儿。打小儿我就听荣亲王府来的嬷嬷们闲话过,说李代瑁当年酒后乱性,睡过个给老太妃看佛堂的丫头。”
事实上季明德也不知道李代瑁那样的人,怎么会看上朱氏那样一个豁唇妇人,听宝如一说才明白,不过是近水楼台,一场酒后乱性罢了。
一场酒后乱性的产物,朱氏还是个豁唇妇人,就算生出来的孩子不曾残,李代瑁为了遮自己之耻,不惜横扫秦州举子,也要除掉他。
他道:“宝如,我早已过了必须得靠着父荫才能出人头地的年纪,也绝不会因为李代瑁当年种了颗种子,就低声下气,妄图从他哪儿求个进士及第,我永远是季丁的儿子。”
宝如重重点头,道:“好,我也永远是娘的儿媳妇。”天下间,她也找不到比杨氏更好的婆婆。
宝如默了片刻,道:“我想娘呢。”
雇人还是买丫头,于季明德来说,都是多一份危险。若要找个能相伴宝如的人,其实杨氏最好,她一颗心全在宝如身上,儿子当了十几年的土匪都一无所知的人,可见其心大。
季明德笑道:“哪你就给她写信,只说我已中了进士,叫她收拾收拾,即刻找人结伴来长安。”
宝如暗道这人可真是脸大,李代瑁白纸黑字一个秦州举子不录,他只当自己已经上了杏榜了呢。
季明德见她不肯,磨墨提笔,亲自写了封信,宝如在旁看着,见他沉吟片刻,写了个高中杏榜第七十一名,又是笑的乐不可吱,概因杏榜只录七十人,第七十一,可不就是落榜了么?
傍晚吃罢饭,季明德便独自一人出门了。
宝如待他一走,自袖子里抽出那张信纸来,复看了一遍,一横心,凑在灯前不过一把火,将它燃成一片灰屑,又踩在砖地上踩成一抹青烟,心中一个沉沉的负担,就这样消失了。
长安人家只有做客的时兴,没有串门的传统,但秦州人都是爱串门子的。吃罢晚饭,张氏和李远芳两个抱着媛姐儿又来串门子了。
三个人围在一处绣花儿,李远芳一脸的闷闷不乐。
宝如端了李代圣家的点心出来,让她两个吃着,笑问道:“远芳今儿怎的气成这样?”脸都比平日黑了不少。
张氏嘴快,道:“秦州举子们出来之后,将自己的文章默了一份交给爹,爹估了一下,今年唯一有希望过会试的,除了明德,大概就是李小虎了。若这样,远芳今年择不到婿,再等三年,她可就有双十了。”
宝如自来反应慢,顺口道:“李小虎还未有家室,也不过二十五,与远芳恰恰相配,他倒是个好夫婿了,为何不嫁他?”
李远芳小嘴儿噘了三尺高,白了宝如一眼道:“那是我远房哥哥,兄妹成亲,天下也没有的伦理,你难道没听过?”
宝如怎能没听过。她只是不知道为何兄妹成亲会是大忌。
张氏解释道:“我当年还在成纪时,旁边有家穷的揭不开锅的,那家父亲也有些呆,便让兄妹成了亲,谁知生出孩子来,生一个呆一个,三四个呆傻儿聚在一处,人们才知,便是千穷万穷,宁可换亲,也不能兄妹成亲。”
宝如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个。
黑啾啾的小媛姐儿将同罗绮那妆奁匣子当个宝贝来玩儿,一会儿打开门子,一会儿又拉开抽屉,宝如摸了摸这傻丫头的小脑袋,暗道生死无着,季明德仍是值得跟随的丈夫,至于孩子么,她原也不打算生的,不过往后,只怕真得分房睡了。
否则,这个月都第三回了,她是真的防不住他啊。
既想到这儿,张氏和李远芳几个走了之后,宝如便开始往正房里抱被褥了。
正房那木炕,本是个闲来起坐,吃茶的地方。只铺着一张三寸厚的生羊毛毡,宝如往上垫了两层褥子,又将在秦州置的那床锦被抱给季明德,刚进西屋,他回来了。
宝如连忙下了门鞘,一口气吹熄灯,站在窗边悄悄的看着。便见季明德推了把门,推不开,转而进了正房,再过片刻,气急败坏走了出来,在正房廊下站着,两目扫过窗棱,对上她的眼睛。
宝如一阵心慌,心说,便梁上真掉下条蛇来,我也不能放他进来。
隔着窗子,她道:“明德,打今儿开始,你睡正房吧,我往后想一个人睡。”
季明德哦了一声,私以为宝如是介意琳夫人之事,下台阶至西屋窗外,隔窗看着宝如:“开门,有话进屋说!”
宝如坚决摇头,小声道:“有话就在这儿说,这屋子,往后你不能进了。”
季明德正在斟酌该怎么跟宝如解释当初和琳夫人之间那件事,忽而院门开,稻生一手风灯,喜气洋洋牵了头高头大马回来。他叫道:“大嫂,大嫂快来瞧瞧,这匹马如何?”
宝如隔窗看着,比原来那匹小马驹略大些,粗看分不出大小来。
稻生牵着马去了马棚,季明德也跟了过去,宝如还在窗边站了听着,不一会儿,只听她的小母驴仰天两声长叫,后院传来踢踢打打的声音。
有些未经驯的野马,是会咬同类,或者咬人的。宝如以为新买来的马不伏棚,正在咬自己的小母驴,开了门便往后院冲,待到后院一看,稻生正在灯下刷马,毛驴两只眼睛泪汪汪的,挤在墙角,与那匹马离了足有一丈远。
见宝如来了,小母驴凑了上来,看一眼新来那高头壮马,再看一眼宝如,牲口不懂人话,显然是想问她,它最相熟那小马驹哪去了。
宝如伸手在小母驴的额间摸了两把,塞了它两块黑糖,再回头,小母驴两只大眼湿潞潞的,依旧在望着她。
狠心回到西屋,刚进门,宝如便见季明德在铺床。
她分回正房的褥子全叫他抱了回来,仍铺回了床上。宝如坐在椅子上梳头,怒盯着季明德,欲跟他吵,他那个性子,又吵不起架来,欲不吵,又不知该如何把他给请出去。
季明德铺好被褥便上了床,坐在外侧读书。
第100章 审讯
宝如捏着拳头暗暗想着张氏哪句宁可换亲也不可兄妹成亲。梳罢头转身坐到了床沿上小声道:“明德我有件事儿要跟你说。”
季明德丢了书拍着里面的枕头道:“上来说。”
灯下她两眼戒备咬唇半晌,道:“你不能动我!”
季明德不语,点了点头。
宝如于是脱鞋上床。他在外侧,她要翻过去,恰一跨步他忽而高抬两腿将她顶卡在半中间儿。再往回一拉,宝如就扑在了他身上。
于季明德来说这不过无伤大雅的玩笑宝如却忽而怒了她两只小拳头砸上他的胸膛埋头耸肩便哭了起来。
季明德只得放她下来低声劝道:“好了,夫妻之间我不过开个玩笑,有什么话现在说我听着。”
宝如远远躲在床里侧被子都不肯盖,仍在哽噎:“瞒了你这么久,事实上有件事儿,我觉得我得告诉你。”
季明德双目紧盯着床顶,忽而眼珠一转,示意她说。
宝如怀中抱着只引枕,两只裤管细细,裸着的脚踝交缠在一处,冻的轻抖着:“事实上我姨娘并非同罗族人,她是西海畔一户汉人家的女儿,因生的有些姿色,才被滥竽充数,送到了长安。她来长安哪年都有二十一了,但因为与我一般,面相显小,所以只说自己十六岁,充作宫中瑾妃早已死了的姐姐。”
“所以,我与你一般,是完完全全的汉人,并非异族。”宝如一字一顿道。沉吟片刻,又指了指自己:“琳夫人身上有的那种东西,我身上并没有。”
说完,宝如两眼一眨不眨,望着季明德。
宝如觉得,他是先做过琳夫人的入幕之宾,大约尝过滋味,确实非同凡响,才来找的自己,她既真的不是,就该早一声言明,这样,也好让他自己做决断。
但凡他流露一丝一毫的厌弃,或者失望,想要和离,她都能接受。
他凑了过来,暖玉色的脸上渐渐漾起笑来,酒窝深深,一双迷死人的勾魂眼,就那么看着她。
反手一枚铜钱,季明德砸熄烛火,带着被窝扑了过来,将宝如揉在怀中,低声道:“有还是没有,我比你更清楚,现在乖乖睡觉,既你不愿意,往后我便不碰你,直到你果真愿意的时候,好不好?”
反正想要哄她就范,是件很容易的事。
绕个大圈子,其实宝如也是这个意思,夫妻还要继续做,可在她查明那封信究竟真假之前,孩子是不能生了。
她哭够了,又见季明德今天果真君子,遂也放下戒心,蜷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洛阳地处三河之间,自古就是善地,亦是大魏的陪都,俗称东京。达官贵人们在长安有巨宅,但在洛阳大多都有别院,用以避暑纳凉,或三四月间欣赏络绎盛开的繁花。
长安牡丹虽繁,究竟不比洛阳。到得三四月间,洛阳牡丹开时,各家各府都要香车以备,奔赴洛阳参加牡丹花会。
所以到了四月初七这日,不止季明德带着宝如,满长安城的达官贵人香车以负,也在赶赴洛阳,就连叫大哥李少源揍成个猪头的李少瑜,脸上滚着滚烫的鸡子儿,两马并加齐驱,也在急匆匆赶往花会。
四月十日便是放榜之时。荣亲王府老太妃马不停蹄,三摇四晃带着阖府的妇人们奔赴洛阳,便是想趁着一府人欢欢喜喜时,说服儿媳妇顾氏,让她见回朱氏,并一力容纳季明德一家子入府。
再还有,季明德兼祧两房可以弃,身为男人,妻子当然不能弃,若入王府,赵宝如和胡兰茵两个,谁为妻谁为妾还得一番闹腾。
老太妃坐在马车里,望着另一辆马车上的孙媳妇并孙女,嘴里笑呵呵,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
当年造孽的时候,她可没想到,二十年后果报来袭,自己会头疼成这样。
这边厢季明德骑马,宝如骑着小母驴,也进了洛阳城。
新来的大褐马性子稳沉,力道也大,季明德纵着跑了两圈,两条长腿健劲有力,是个千里马的坯子。
只是与小母驴之间,再没了小马驹那般交颈鸳鸯般的交融。小母驴眼中的泪不干,看一眼大褐马,咩咩哀鸣一声。宝如听了,也唯有心痛。
洛阳不比长安,赏花皆在苑林之中。此地但凡亭台池塘,或古庙废宅,凡有花之处,皆搭凉棚,笙歌奏起,茶摊摆起,人们吃茶赏花,闲谈而聊,好不怡然。
季明德先带宝如到一处药店,宝如见匾额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写着义德堂,便知这是季明义的药店开到此处了。
霍广义带着两行匪气十足的伙计在匾额下相迎,见宝如至,递扎子的递扎子,牵驴的牵驴,一行人浩浩荡荡便将宝如和季明德迎了进去。
二楼上迎门一座大厅,映入眼帘便是一幅达摩横杖图,两旁墙上十八罗汉威风凛凛,这才是秦州土匪们真正的香堂。霍广义跟了上来,站在季明德的身边回话。
季明德和宝如就坐在达摩祖师像下的圈椅上,一人一杯茶,季明德眉间青意暗浮,宝如怀抱茶碗,低眉善眼的听着。
“我是昨儿夜里来的,老夫人痰淤了一回,灌了剂汤药,通了,今儿早上又是痰淤,以我来看,虽不算大病症,但还是险病,若不精心护理的话,怕会要命。”霍广义说的是朱氏。
毕竟生母,一直拖着病躯。霍广义是跟方勋一样做过御医的,既他说就这几天,想必朱氏真的也就这几天了。
当初朱氏执意跟胡兰茵入长安,季明德怕胡兰茵到长安后反水,未在她身边安排人,把人安插在朱氏身边,也是防万一胡兰茵反水,杀了她之后,好继续往长安派胡兰玉。
所以病歪歪的老娘,是他点过头,才入的长安。
义德堂是季明义的,季明义生时最孝顺,想必死的时候,最放不下的也是自已那豁唇老娘。季白将他安葬之后,季明德刨开坟堆,揭棺查体,大腿内侧赫赫然一行字:杀季白,孝敬娘。
那是季明义在濒死时,留给他的遗书。便为了那六个字,接手了义德堂的季明德也不能不管朱氏。
将她安置在洛阳,给她买最好的院子,谁知这样好的气候,朱氏还是一回又一回的痰迷,显然死期快要到了。
他沉吟许久,挥手道:“把人带上来。”
霍广义也不下楼,两击掌,不一会儿,两个伙计自门外拎进来个女子,直接甩扔在地上。
宝如定晴细看,可不就是昨日在秦王、府给她往佛堂里端酒端点心的那个丫头。她名字叫苦豆儿,在秦州的时候,只在大房二门上跑腿,生的皮子颇有些黑,来长安一段日子,皮肤白白嫩嫩,漂亮了许多,所以她一时没有认出来。
季明德问:“可审出什么来不曾?”
霍广义摇头:“这丫头牙紧的很,只说自己是逃婢,后来被卖到秦王府当差的,余的一概不知,我审了许久,还是这样。”
季明德今天换了件本黑,白衽的直裰,袖衽是三寸宽的白衽,宝如替他衲的边子,针眼密密。
他走到苦豆儿面前,卷着袖子,盯着看了片刻,忽而一巴掌飞过去,一股血沫子飞出去,白牙叮铃铃落在地上。
手背回抽,又是一巴掌。
苦豆儿被打的晕晕乎乎,两眼微阖,见是季明德,忽而舌头半伸脖子一梗,竟是个呕吐的样子。
季明德背手拍桌,震起桌上清供,一柄金如意自供瓶中飞出,他一手捏颌一手将那枚金如意戳入苦豆儿嘴中:“想咬舌自尽?若你自尽,我就掏出你弟弟的肠肚,挂在你家门前那颗杏树上,缠绕三圈,叫你槐树坡陈家永远绝后!”
宝如手中茶碗细微微的响着,整个人也在发抖,两目呆呆,望着对面墙壁上的伏虎罗汉,他坐在猛虎背上,破衣烂褛,而那猛虎的目光,恰似此刻的季明德。
抽出金如意还带着血,苦豆儿两只眼中满噙着泪水,仰面怒目,紧紧盯着季明德,忽而啐了一口,连牙带血全吐在地上。
季明德忽而近前一步:“欺主的刁奴,是谁派你去的秦王府?”
苦豆儿不语,血染过的小嘴分外的红,紧抿着,混身都在颤抖。
季明德再一巴掌抽出去:“季墨抓走了你弟弟,然后让你去的秦王府,对不对?”
苦豆儿忽而咧嘴,血往外流着,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却仍旧死不吐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