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1 / 1)

然而马车却停了下来,卡在崖畔横生的两棵树中间,那匹马吊在半空中,仍不知悔改,发疯一样嘶叫着扭动身躯。支撑他们的两棵树本就扎根不深,被车马的份量一坠,已有些松动了,那马儿一挣扎,更是雪上加霜。

钟荟昨夜叫人捉住时已经认命了,这时却有些不甘心起来,她重活一世,还没见着耶娘阿翁和阿兄,就这么死了未免太可气,更何况身边还有卫十一郎,她使劲咬了咬下嘴唇,甩了甩晕乎乎的脑袋道:“咱们得从这里爬出去。”

卫琇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前有悬崖,后有追兵,无论怎么看都是个死局,然而他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尤其是方才听到那人的声音之后,仇雠近在咫尺,自己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像虫蚁一样啃啮着他的心,他有生以来从未如此渴望活下去。

两人手牵着手,小心翼翼地向车门口挪动,卫琇先试着将半边身子探出车厢外,踩在下方一棵小树上,一手扒住山岩。他用力踩了踩脚下的树,确认它能支撑两人的份量,然后回头示意钟荟跟上。

“抓住我的手,无论如何都别放开。”卫琇叮嘱道。

钟荟深吸一口气,一小步一小步横着迈出车厢,在那离开的一刹那,马车失去平衡,其中一棵树再也支撑不住,连根拔起带着车马一起栽了下去。

钟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劫后余生的庆幸感觉油然而生,忍不住对卫十一郎笑了笑,几乎忘了他们此时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不远处还有一大队人马穷追不舍要杀死他们。

追兵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已经如在耳畔。

他们所在之处正是山崖上的一处新月一般的凹陷,站在崖边往下看刚好有块凸起的岩石遮挡住视线。钟荟和卫琇凝神屏息,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黑衣人的首领下了马,往山下一看,远远望见谷底马车的残骸,点了几个部下,冷冷道:“你们几个下到谷底去察看,若是死了把尸骨带上来,若是还活着,即便把这山翻过来也要把他找出来,不必留活口,格杀勿论。”

第90章

卫琇和钟荟一前一后紧挨着站在细弱的树干上,凌空蹈虚一般,脚下是飒飒万壑松涛和泠泠击石泉水。

在这生死存亡的一线间,钟荟竟生出些不合时宜的萧然快意来,两世为人一直囿于方寸之地,却是逃难途中见识了天地造化的雄奇和瑰伟,纵使上天注定她殒命此地,也不算太吃亏了。

只是可惜了卫琇,钟荟不由抬头望了眼他的后脑勺,上面挂了些蛛丝和枯叶。他们连日来风吹日晒,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自不必说,恐怕连洛京城中的乞丐也比此时的他俩体面些。钟荟看着一身落拓的卫十一郎,仿佛看着美玉落入泥淖,痛惜哀惋难以言说。

钟荟人站在这半空中一动不动,心思却没闲着,其中关节不难想通,活捉他们的那个宿卫首领方才说他是奉“太子”之命,这太子显然不是大皇子,二皇子没有母家可以依仗,在朝中根基浅薄,五皇子也没什么犯上作乱的条件,更不会没事捉她逗闷子,那么多半是三皇子了,他眼下还是太子,可见当今还活着,八成是叫他们软禁起来了——本就没多少天好活,没得白白背上个弑父篡位的骂名。不过依照司徒铮狠辣的行事手段,大皇子大约是凶多吉少了,钟荟想起那笨嘴拙舌的驽钝少年,不免在心中叹息一声。

后一队人马为何要杀卫琇灭口?卫家横遭夷族之祸,能扣上的罪尤无非谋逆,卫琇一个十多岁的叛臣之后,手上既无一兵一卒,能翻出什么大浪来?说得直截了当些,即便侥幸逃脱,恐怕他这辈子都回不了京城,藏头露尾求个苟且偷安已是万幸,更何况他身陷囹圄,司徒铮捉他回去总不见得是出于爱才之心要征他做官。那么何须出动死士,冒着违逆司徒铮的风险非要置他于死地?

除非此人知道司徒铮在太子之位上坐不长,卫家的冤屈即将平反,新君必会对卫家唯一的子孙恩宠有加以示优容和安抚。而追杀他们之人必与卫家灭门一事脱不了干系,即便不是主谋至少也是重要从犯,从卫琇适才的反应来看,极有可能还是卫家的故旧。

想到此处,钟荟觉得不寒而栗,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过自己的阿翁和阿耶,随即才想起她阿耶任太子少傅,阿翁与卫昭更是识于总角之年的知交挚友,于情于理都不会害卫家,这才松了一口气。卫家在洛京的故旧一个巴掌数得出来,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若是能熬过这一关就好了,可这山上山下就那么巴掌大的地方,藏人之处更是寥寥无几,那些黑衣甲士人多势众,早晚会找到他们。

才想到这里,便听下方车马坠落处有兵士喊道:“他们在上面!”话音甫落,山谷中的甲士纷纷从背上摘下弓朝他们射起箭来。

钟荟心道,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除非他们背上生出双翼或者突然天降神兵,否则恐怕只能葬身此地了。

他们自然生不出双翼来,不过也许是他们时运低迷得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竟然破天荒地发了一通慈悲,平地刮起一阵大风,横着将那些呼啸而来的箭矢吹得偏了准头,两人就此逃过一劫,没被扎成刺猬。

这么邪乎的妖风老天爷也拿不出第二股来,两人已作好了赴死的准备,可左等右等却没等来第二场箭雨,他们头顶上方却逐渐响起兵刃相接的交战声。

这也奇了,一个两个都往这山里来,活似赶庙会,两人屏住呼吸听了会儿,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打斗声渐息,看来是分出了胜负。

钟荟经过这么多波折已然不敢抱什么幻想,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中气十足响彻云霄:“小娘子——你在哪里啊——”

“阿杏!是阿杏!”钟荟难以置信,几乎喜极而泣,阿杏失踪多日,她嘴上虽说定是迷了道,可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她一激动忘了自己如履薄冰的处境,差点从树上栽下去,好在卫琇脑袋后仿佛生了眼睛一般,及时伸手将她揽住。

“你先留在这里,我上去看一看情形。”卫琇比她谨慎,听那声音虽是阿杏无误,但难保不是遭人胁迫诱他们现身。

卫琇扒着山岩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只见阿杏站在崖边踮着脚手搭凉棚往山谷中张望,见了他惊喜地跑上前来,一叠声道:“卫公子!卫公子!您还活着太好了!咱们家小娘子呢?”卫琇点点头,眼风却扫向她身后之人。

“啊呀,”阿杏拍拍脑袋道,回望身后一眼道,“卫公子莫担心,王公子和禅师都是好人,多亏他们救了奴婢。”

是不是好人姑且不论,就算是恶人他们现在也无路可选,卫琇和阿杏将钟荟从崖下拉了上来,阿杏一和她打上照面眼泪就珠子似地往下滚,钟荟知道自己的尊容有些寒碜,拍拍她的后背道:“莫哭莫哭,这不是否极泰来了么。”边说边往阿杏身后望去,看是哪路神仙搭救了他们。

只见崖边停着抬漆金镂莲花的肩舆,四周围着两重莲纹织锦帷幔,舆上坐着个身着僧伽黎的年轻僧人,阖着双目,嘴唇轻轻翕动,似乎在念经。这僧人看起来十分面善,钟荟和卫琇回忆了片刻,双双恍然大悟对视一眼,却不是数月之前在崇福寺清言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俊俏禅师么?而舆旁的枣红马上端坐着个衣饰华贵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想必就是阿杏口中的王公子了。

他身着鹤纹袍,头戴一顶黑漆纱笼冠,松松地笼着手中的马缰,显得气定神闲很是惬意,若不是他手中提着那柄剑正往下滴血,身旁又有三名杀气腾腾的侍卫,单看那神气简直像是在观山玩水。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多个黑衣人的尸身,大多是一刀或一剑毙命,卫琇和钟荟俱是吃了一惊,他们方才在山崖下听见厮杀声,只道来者必然有不少人马,没想到却是以寡敌众,那些黑衣人中也不乏高手,可见这几个人武艺何等高强。

武艺卓绝,人品风流,精研佛理,与京师内外的僧人时有往来,钟荟脑海中便浮现出一个人来,卫琇几乎与她同时意识到此人的身份,两人心照不宣,都不说破,只作不知。

那中年男子打量了两人一番,和煦地微笑着道:“卫小公子,姜小娘子,在下来得迟了些,叫你们受惊了。”

两人跪下行大礼,都道:“叩谢义士救命之恩。”

“区区在附近有座小田庄,两位连日奔波,想来已很疲惫,若是不嫌弃,不如去敝舍歇息两日。”男子彬彬有礼道,却不显得过分殷勤,更没有丝毫胁迫之意。

钟荟方才心神紧绷尚不觉如何,现下死里逃生,心弦一松,才发现自己头重脚轻,已有些飘飘然了,卫琇本想立即回家看看,见她脸容憔悴眼窝深陷,心里一软,不忍心再叫她劳累,便向那男子诚恳道了谢。

几人交谈了一会儿,方才在山谷中围剿黑衣人的两名侍卫也策马返回了。那锦衣男子便叫人牵来一匹马,抱歉道:“禅师眼疾不便骑马,非常之时,委屈两位。”

“无妨。”钟荟摆摆手道,她前世六七岁时学过骑马,如今早忘干净了,阿杏也是一窍不通,这一路都是坐侍卫的马来的,都是陌生男子,只有卫十一郎算熟人,只有和他共乘一匹马。

这些天他们日日相对,卫琇于坐怀不乱一道上颇有心得,率先翻身上了马。钟荟更是连脸都没红一下,让阿杏搀扶她跨坐在后面。卫琇的衣带被第一批宿卫挪作它用,钟荟只得揪住他腰两侧的衣裳以免从马上摔下去。

不管前路如何,他们此时不必急着逃命了,卫琇怕马上颠簸钟荟体力难支,便把速度放慢了一些,一行人越发像在游山玩水。虚云禅师只在方才与他们见礼时寒暄了几句,后来便一言不发,又闭着眼睛念他的经文去了。

车马行至一段平缓的上坡路,钟荟在轻轻颠簸的马背上昏昏欲睡,揪着卫琇衣裳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从他腰侧滑落了下来。卫琇下了一跳,忙拉住她的胳膊,让她环住自己的腰,钟荟猛地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在马背上睡过去了,赶紧用力在大腿上掐了一把,不过她实在是太困倦,没多久胳膊又往下滑了。

卫琇没法子,只得下马将她换到身前。钟荟揉了揉惺忪睡眼,四下里望了望,突然觉得眼角的余光中有一抹黑影,待要看个分明,熟悉的弓弦声响起,一支箭已经离弦向卫琇飞去。

几名侍卫离他们有些距离,再快的马也没有箭快,无论如何来不及救了。

钟荟来不及思索,鬼使神差地张开双臂挡住了身后的卫琇。

箭镞没入肩头时她听到了裂帛一般的声响,剧痛只持续了一瞬,片刻后她就感觉不到痛了,卫琇的声音好像离得很远,来来回回就那么一句话:“你怎么不躲啊!”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但没躲反而挡在卫琇身前,大约是病糊涂了,反正神思清明的时候是做不出这等事的。罢了罢了,她心想,这辈子本来就是白赚的,能换阿晏一命也不亏了,只是到了泉下得叫六郎和七娘子请她吃顿好的......

第91章

子时刚过,显阳殿里灯火通明。朱漆辇车停在丹陛前,姜万儿提着色织银裙裾拾阶而上,沉重的殿门缓缓打开,在深浓的夜色中仿佛一个光明煊赫的许诺,姜万儿不由想起多年前第一次来到这显阳殿时的情形,微微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