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在心中念了一声。
[书。]
好了,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万物的起源,比能够颠倒世界的因果律更加惹人心动,拥有了书就拥有了世界,拥有颠倒黑白与生死,成为神明的能力。
爬到高位的人都野心勃勃,他坚信这一点,无论是为了心爱的国家、城市、财富、权威,他们都愿意成为真正的耶和华,成为创世神。
[但我没有书。]卡拉马佐夫又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他走过孔雀石铺的地面,走过奥斯曼帝国曾拥有的提花地毯,又走回来。
“我要伪造。”他对自己说,“我要伪造拥有书的表象。”他的思维忽然打开了,“对,没错,我可以把自己放在天平的另一端。”
“我是从书里诞生的造物,等量交换的话,我就等于书中的半页纸。”
其实卡拉马佐夫知道,说自己值半页书是夸张的,他说不定只有寥寥数百字,然而,他不得不相信自己的重量与价值,如果说拥有书的人是耶和华,他认为自己就是对方第一天创造的天使,有强大的能力,同时也非常的值钱。
[我把自己放在天平另一端拍卖。]他想,[只要利用语言漏洞,就能在拍卖的羊皮纸上作筏子,比如说,我可以不写“书”,写“我拥有的最值钱的宝藏”,我最值钱的宝藏不就是生命吗?]
他迅速想好了计划,并且决定开始搜集资料,起码他要知道,书在船上的传言,有多少人听过,如果听过的人不够多,或者有人不知道“书”到底是什么,他就要绞尽脑汁,让他们知道。
[不会有人不上钩。]
他想。
[谁不想成为造物主?]
……
“你做什么去了?”
太宰随手打开门,无声无息,他居住的房间,地上铺设厚重的地毯,哪怕是陶瓷杯落在地上都不会发出声响,更别说是开门。他走进门,幽灵似的游荡到吧台,翻腾出装伏特加的瓶子。
太宰治是酒鬼,什么酒都喜欢,他坚持喝酒要应景,在驶向俄罗斯的船上就该喝来自俄国的烈酒才对,他弄了点红茶兑酒喝,还有冰块,伏特加太烈,直接喝的话,食道都要被烧化了。
喝了第一杯酒后,津岛修治的声音响起,原来他一直盘腿坐在沙发上看书。
“先跟老朋友叙旧,然后跟新认识的朋友吃饭。”太宰治欢快地说,“新朋友你也认识,叫涩泽龙彦,几天前你们一起打牌,还记得吗?”
“你那时候在场吗?”津岛修治的声音带有孩童似的尖锐,“我以为你无所事事地晃荡,倒在船的酒窖里。”
“倒不至于。”太宰治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他脸颊变得红润,眼神却很清明,“我在做别的事,在那一天。”
“是不能告诉我的事情吗?”津岛修治也不知道感觉到什么,不依不饶起来。
“唔。”太宰作深思状,“不能这么说,只是,你明白的,有些事情从来不是靠人告知的,而是要你自己发现。”他摆出副哄骗的模样,“修治君也不是喜欢不劳而获的孩子吧,我知道的,你更喜欢自己探究自己发现。”
[我格外憎恨这一点。]津岛修治对监护人的微妙厌恶,每天都在攀升至新的高峰。
[“我知道的”“我明白的”,就好像他有多么了解我似的。]
他皱起眉头,津岛修治的年纪还小,眉宇间却萦绕着股缱绻的厌弃,若让严肃的教导主任来看,定会为他的病气直摇头,坦白说吧,现代社会的孩童不应有太深邃的烦恼,他的病气是属于旧时代旧华族的,只有在森严的日式大宅中,在现在还谨记物哀之美,熟读各种物语的坏境中,才会孕育出风雅的郁结之气。
津岛修治在离开家后,就再也没有穿过和服了,他狂热地爱着西洋服饰,尤其是正装,这一切太宰治看在眼里,监护人认为,他的孩子潜意识中想要摆脱古老家族给他套上的影响与束缚,无论是他严肃的父亲还是出生大家的母亲,从他们身上学到的,都是津岛修治想要摆脱的。
他看津岛修治,总觉得对方的逃避跟自己过去很像,他小时候不承认寂小姐在自己身上留下烙印,但一举一动件却充满了对方的影子。
多相同啊。
太宰治不提津岛修治对过去的逃避,这是他的温柔与体贴。
可惜小孩儿感觉不到,他走到了死胡同里,他不承认太宰治了解他。
津岛修治君看清楚了自己向恶的本性,他认为太宰治不喜欢恶劣的孩子,也不愿意承认他身上黑暗的一面。
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费奥多尔背后的人皮,又想到了对方噙在嘴边上炫耀似的笑容。
“上午,我跟蛞蝓君遇见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拍卖的时候,卡拉马佐夫念出了费奥多尔的全名。
“他被买下来了。”太宰治点点头,“那位先生还好吗?”
“当然不,“他变成了一张人皮。”
“没有生命迹象的那种?”
“血、脓液、脂肪流了一地,他骨头都被融化了,更不要说是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