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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山空传 李诣凡 6977 字 27天前

我知道我必须做出反应,否则我一定会完蛋。我可不想活着的最后一幕记忆,定格在这样一张鬼脸上。于是我来不及多想,抡起左手的巴掌,狠狠朝着面前的老太婆的头上打去。在我接触到它的一霎那,手心有种轻微触电的酥麻感,这几乎用了我全部力气的一掌,就好像击打在一个外边包着塑料纸的棉花枕头上一样,我能够感觉到力量正因为接触而发生分散,但那种使不上劲的触感,让我感到特别不真实。

我猜想我可能是打中它了,因为那种感觉一闪而过,他就好像是许多黑色的气体一样,瞬间就散开了,飘散着就在我眼前消失了。我这才明白,原来之前老三跟我说的,她去救廖宇轩的时候,看到那一团黑色的雾气,大概就是我眼前的这种,只不过我距离比老三当时要近,所以我看得更真切罢了。

在那团黑气消失之后,整个面部的压迫感顿时就轻松了许多。此刻的我,已经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即便是我第一次直接目击鬼魂,现在也容不得我半点走神,我并不是不害怕,而是紧张到已经忘了害怕。

身上的压力小了,我也就能够背靠着门。黑气消失之后,在黑气的背后,大约距离我三四米的对面那堵墙边,直挺挺地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矮的是个女人,它的脸看上去很奇怪,似乎半侧肿大得特别严重,而另外半侧却显得有些萎缩,靠近肿大一侧的那只眼睛瞪得很大,而且有些爆眼珠,看上去很像是一个被吹满了气的气球,此刻只需要轻微的触碰,就会让它爆出很多血浆来一般。

于是我猜测这就是廖宇轩口里说的那个歪着脸的鬼。

而另一个正如我最早检查脚印的时候猜的一样,是个瘦高的男人,作为男性来说,他的头发显然是有些长,不过看上去好像有些掉发一样,头顶的头发灰白且稀稀拉拉的。他的表情木讷,看不出是喜是忧,更多的,像是一种对周围一切的漠不关心,他双手微微地向着胸口有个夹拢的动作,导致他的双手垂放下来,是放在自己的髋骨的位置。没穿上衣,瘦得皮包骨头,很像我小时候,父亲跟我说起我的曾祖父曾经吸食福寿膏时候的样子。穿着破破烂烂的灰白色裤子,浑身惨白,但却看着脏兮兮的,颠着脚,没有穿鞋。

不过我在他的身上,并未看到廖宇轩之前说的,一个下巴可以吊到胸前的感觉。

我心里当然明白,这两个照样是鬼魂,而不是人!不仅如此,如今这个封闭的屋子里,还有一个老太婆的鬼魂,只不过被我打了一讳后藏了起来,但那并不代表它此刻不存在。眼前的一男一女两个鬼魂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这种莫名的寂静突然激起了我的恐惧,我想要逃跑,寻思着那个老太婆被我打了之后就跑掉了,是不是意味着此刻那股诡异的力量已经消失了?我能够打得开这道房门了吗?

于是我把右手的香递到了左手,右手反手去抓门上的门栓,眼睛还是不敢移开,死死地盯着那一男一女的鬼魂。

王老太的房子已经很老旧了,在这种山村里,家家都不富裕,有些人家连自己堂屋都没有挂锁,更不要提这里屋的门了。所以这道门其实是只有个门把手,连门栓都没有的。我摸到把手以后,开始使劲拉,发现门依旧锁得死死的。

试了好几次都拉不开,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男鬼竟然晃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由于我密切注视着这两个鬼,所以即便是这种微微的晃动,也让我心里一惊。然而最可怕的并不仅仅是这样,他竟然慢慢地眯上了眼睛,慢慢地耸动了脸上的颧骨,然后慢慢地张嘴,看样子好像是要露出笑容。

就在嘴巴张到一公分左右的时候,它的下巴和下颚,就好像是断裂了一半,突然下坠,然后吊着在自己的胸前晃动,好像只有一块皮像绳子一样拴住了下巴一样,掉下来的半边嘴巴里,还斜斜地耷拉着一根尖锐细长的舌头。

我从没见过比这更恶心的画面,就连当初跟着师父去挖那个修女坟,看见白骨的时候,也没有现在这么恶心,因为这种恶心还伴随着一种极度的不安感,廖宇轩说,他看见这个男鬼的时候,是朝着他扑过来的,而此刻这个男鬼露出了廖宇轩看到的那个状态,是不是也意味着,它就要朝着我扑过来了?

果然,它和那个女鬼突然非常快速地、用一种类似跑动的姿势,同时朝着我冲过来,这一下子把我吓得不轻,情急之下,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力气,我竟然朝着它们跑过来的方向,一个前滚翻就朝着面前滚了过去。

我也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做出这样一个动作,大概也是本能吧,人在危险的时候,总是会爆发出一些前所未有的潜能,只不过我的潜能比较难看,是个穿山甲似的前滚翻罢了。可是在我翻动的时候,明显察觉到我的身体从它们的身体当中鱼贯穿过,那种感觉又有别于之前劈打老太婆紫微讳的感觉,更像是我一下子把脸扎到了雪堆里,然后马上又从雪堆里出来了一样。

这个城市是不下雪的,起码我没有见过城里下雪。所有对于雪的想象,都是从别人的口中得知。所以我知道雪是冷的,这就是说,当我穿过这两个鬼魂身体的时候,他们给我的感觉,也是冰冰凉凉的。

我立刻站起身来,再度把左手的香交还给右手,朝着这一男一女两个鬼魂,分别照着头顶就将紫微讳劈打了出去,这次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下,是不是跟打在那个老太婆身上一样的感觉的时候,两个鬼魂就分别出现了一点类似火药燃烧后的小火花,噼里啪啦的,并没有变成黑气,而是就这么闪了几下火花之后,就消失不见了。伴随着它们的消失,还有耳边一阵嗡嗡嗡的阵阵作响。这种声音,很像是有个女人用尖锐凄厉的音量在你的耳边近距离惊声惨叫,戛然而止后的那种耳内共鸣,所以我虽然耳朵里有这样的感觉,但是却记不得到底有没有真切地听见那一声尖叫。

之前随着师父在教堂里的那一次,我是看到过他用类似的方式打鬼的。那个被打中继而被师父收进了扶乩小木人里的传教士的鬼魂,也是出现了噼啪的火花,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也把它们俩打灭了?

心里突然有点高兴,甚至有些兴奋。想着这紫微讳果然厉害,人怕鬼,鬼怕聻,我用神将派聻打鬼,就像它们当时吓唬我一样,这感觉别提有多爽了。

当我背靠着墙,这个位置正是适才那一男一女两个鬼魂站立的位置。我正在为自己第一次打鬼就打了个正着得意洋洋的时候,突然从我的后脖子上传来微微发痒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有人在用长长的、但是并不扎人的指甲,轻轻地,挠着你的脖子…

第四十一章 .亡命之徒

我是一个对例如后背、脖子、后脑勺等看不见的地方特别没有安全感的人,以至于我会诸如此类的地方,感觉极其敏感。

这种细微的感觉从脖子上传来的时候,我最初还以为是碰到了什么蜘蛛网之类的,于是习惯性地伸出左手去摸了一下,这一摸不要紧,却直接摸到了几根干瘪冰冷的手指。

我心里一惊,赶紧撤开了手,然后脖子一缩一个跨步就站开了。转头去看的时候,那地方却什么都没有。耳朵里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我无法区分这个声音究竟是从什么方向传来的,甚至感觉围绕在四面八方一样。这种声音有些像猫在发怒之前那喉咙里传来的阵阵低鸣。

房间里的灯光本就昏暗,加上房门又被关得死死的,耳闻其声不见其鬼,这种感觉虽说刺激,但同时也让人毛骨悚然。眼看我手里的香已经快要烧尽,屋子里的鬼魂却迟迟不肯现形,我知道,我已经不能再躲闪,我必须主动出击了。坐以待毙只能死,亡命之徒才能活!

自从被关到这间屋子里以后,虽然连续目击了鬼魂,不过终究只是惊吓,并未对我的身体造成什么伤害,甚至包括最初吓得我头撞到门上,也是因为我自己的举动而并非鬼魂直接造成的。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其实只要我能够不害怕,我就有办法对付他们。

过往的大多数鬼事当中,所遇到的鬼魂基本上还算配合度较高,但是这次不同,它们完全没有要配合的意思,反而有些变本加厉地对我发起攻击。这样的原因无非只有两个,其一是它们三个鬼魂根本就是无意识地本能行为,就像飞蛾扑火,是一种不计后果。其二则是,它们压根就没把我这个小道人放在眼里。

这个房间里的三个鬼魂,每个都被我打中了一次,但是我无法确认现在留存在屋子里的,究竟是剩下了几个,或者每个都还存在着,只是没被我看见罢了。于是我缓缓挪到了屋子的正中央,我的头顶就是那个昏暗的小灯,耳边的声音持续传来,并且感觉越来越近,我微微把双手张开,这样如果有情况发生我也能迅速把手里的武器挥打出去。接着我提高音量大声念咒道:“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巨天猛兽,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急急如律令!”

这段咒原是驱鬼咒的一部分,所谓的驱,是要赶走的意思,而并不是消灭。以我当下的能力,还不足以将鬼魂“消灭”,我也实在没理由这么去做,但是这段咒能够让我借助祖师神灵之力,达到护身,并把鬼魂逼迫显形的效果。

此处的显形,倒未必是以人的形态具象化地出现,而是让我明显的看见它们的踪迹。师父在教我这段咒的时候告诉我,整个一大段驱鬼咒里,这一段算是最好记,也比较短,也容易上手的一段,有师承的人都可以使用,鬼魂听到这段咒以后,会出现焦躁不安,甚至四下逃窜,它们逃窜的时候,就是我降服它们的机会。

果然在这段咒念完之后,我头顶的灯突然开始出现了忽明忽暗的感觉,这显然是受到了鬼魂力量的影响,紧接着,屋子里一些好好摆放着的东西,例如桌子上的洋瓷水杯,还有挂在墙上的照片等,纷纷陆续发生了抖动,接着就翻到在地。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地面上有三团黑色的影子快速贴着墙角逃窜着,那个样子很像是在岸上看着水下的黑色大鱼,能够区分出那是鱼,但却不知道是什么鱼一样。

于是当时我没有丝毫犹豫,一下子朝着那三团黑影跳了过去,左手用抓的姿势一下子死死按住其中一个,接着就把我右手的香好像剑一样刺向了那团黑影。

你见过燃烧的棉花吗?那种火焰很小,但棉花却在燃烧中冒着黑烟,并迅速萎缩。当我的香刺向黑影的时候,那团黑影就出现了这样的现象,只不过没有出现明显的火焰,而是和刚才一样,只是闪烁着小小的火星子,并发出噼噼啪啪,细微但清脆的声响,伴随着的,还有一声我分不清是男是女,好像男女声音同时重叠在一起,发出的痛苦的惨叫声。

我知道这下是肯定得手了,于是我把香拔了起来,但是只拔出来两根,剩下哪一根就插在了黑影上面。说来也奇怪,这黑影就萦绕在那一根香的底部,微微地流动着,看着是安静了下来,却没有散去。香也不合逻辑地竖立着,就像插在泥土里一样。

这次的成功,让我的勇气大大提升,我发现虽然我害怕它们,它们同时也在害怕我。这印证了师父当初跟我说的一句话,人如果怕鬼,那阳气就会弱,会助长鬼魂的阴气,于是就会发生危险,但如果很快就能够克服这份恐惧的话,那角色就会对换了。

于是我开始主动追打着另外两个逃窜的鬼魂,被我的驱鬼咒逼得现行以后,它们的活动只能好像影子一样在地面乱窜。很快我又抓住了一个,如法炮制地收拾了它,剩下最后一个躲进了王老头的床下,缝隙很狭窄,我无法钻进去,即便钻进去也活动不开手脚,于是只能再高声念诵了几次咒语,逼得它只能乖乖出来,只不过这次它出来的时候,是慢慢地移动到我的脚边,然后就自己不动了。看上去似乎是屈服了,于是我也没有再打它,而是在它所在的那个范围内,手捏二指决,虚空在三个被收复的鬼魂身上,画下一个阵法。这个阵法是好像一个蜘蛛网,或者一个牢房,只要是施法者能力可以压制得住的鬼魂,只要被这个阵覆盖,就无论如何逃不掉。

一边画阵,我一边念到:

“开天门,闭地户,留人门,塞鬼路,穿鬼心,破鬼肚,横金梁,架玉柱!”每念一句,我就画上一笔。而用来封阵的结印,就好像是在牢房上挂上一把锁,只不过这个结印是一个画在手心上的“雸”字。

紧接着,我放出我的猖兵,授意将这三只鬼魂带走。虽然不知它们三个因何而死,死后为何成鬼,但我知道他们死亡的时间已经很久远了,由于无法查证它们的身世和动机,也只能暂且留作猖兵,他日净化后一并送走了。

房间里恢复了平静,原本紧紧关着的房门,此刻却吱嘎一声,自己缓缓地打开了,就好像是外面突然灌入一阵风,把门吹开了似的。我带进屋子的三根香,已经全部烧尽,但未能完全散去的烟雾在电灯的映射下,慢慢在空中飘荡着。

虽然惊险,但总算是顺利地解决了,按理说此刻的我应该是倍感轻松才对。可我却在平复了一下心情后,突然脚下一软,就坐在地上喘着大气,我想要站起身来,却发现我的脚微微发抖,根本使不上力。

于是我索性把身子躺平,在这本来就很脏的地面,张开我的双手,望着那晃来晃去烟雾中的电灯,静静地休息了一会儿。大约十几分钟后,我回收兵马,转身朝着屋外走去,回头看了看我插在地面上的那两根想,黑影已经不见了,地上也和其他地方没有区别,只有那两根香,怪力似的立着。

打开堂屋的门,天已经开始在发亮了,王家的三个孩子早就站在门外了,看样子刚才我在屋里的那些动静,即便是隔着两道门,也被外面的人听见了。王家的三个孩子见我出来了,先是一愣,然后大概是因为看见我浑身都脏兮兮的,以为我吃了不小的苦头,于是老三就问我,小兄弟,怎么样了,事情解决了吗?

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点了点头,然后一屁股就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我问老大说,你有香烟吗?给我一根。老大赶紧给我找来了一根,并给我点上。

我是个不抽烟的人,但是那一刻,心里的如释重负,让我觉得一定要抽上一口。虽然被呛得快把肺都咳爆了。我告诉王家的三个孩子,现在你爹的问题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算是解决了,现在已经是第二天,出殡的时间应该是在明天早上,今天晚上你们也按照我昨晚的做法,在每个出入口洒下面粉,关闭门窗,明天出殡前检查一下面粉上的脚印,如果是人的脚印,你再来找我,因为那说明没处理干净。如果是动物尤其是鸡的脚印,那就算是老人走得安心了。

王家的孩子连连称谢,老三更是直接从包里掏出钱来想要塞给我,我拒绝了,并非不喜欢钱,而是待在这小小山村里,钱实际上是没太大用处的。于是我告诉她,等明天过后,没有任何问题,老人也安然下葬了,你给我提一筐鸡蛋到徐大妈家里,就当是谢礼了。

辞别了三兄妹,我就趁着天刚亮,往徐大妈家里走。临走前我还捏了捏廖宇轩的脸说,小娃儿,今后死了人的地方别到处乱窜,下次再闯祸,可就不一定有可以救你的人在边上了。

当天我回到徐大妈家里的时候,他们老两口刚刚才起来,看我一身脏跟叫花子似的,还以为我吃了很大的苦头,我告诉她我好得很,而且还帮人解决了事情。徐大妈虽然责怪我当出头鸟,但她的表情看上去还是挺欣慰挺骄傲的,他让我赶紧把衣服脱下来,他给我洗衣服。

于是我把脏衣服交给她以后,回到屋里,到头就睡,一直到下午才醒了过来。

第四十二章 .乡村新年

自从这次实实在在的见鬼之后,我平日的练习就变得更加勤奋。好在师父之前带我来的时候,留下了不少我在家没能看完的书,所谓一通百通,同一门派的大多数法术,只要有具体的理论知识,剩下的只要勤加练习,很多都能够掌握要领,除非是师父口中常常说道的门派密法,那是每个门派甚至是每个门派下的各个分支,都或多或少会有一些自己师徒或父子口传的内容,这些内容,就必须是师父带着学习,并且也都特别难学。

以我目前的手艺,只要不是特别困难的事件,大多都能够自行解决。尤其是经历了王老头丧事的事件后,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连续收服了三只鬼魂,尽管师父一直教我为人要谦逊,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挺牛逼的。

王老头出殡以后,他们家老大又来找过我一次,告诉我和我料想的一样,一切都非常顺利,感觉老人走得还是很安心了,希望我能够在头七的那天晚上,给家里做个小法事,原本回魂当天的法事其实可以不做的,这本来应该在葬礼现场的时候就由道士提前就安排好,不过既然对方要求了,我也就答应了。

事后王家提着鸡蛋和一些家禽来徐大妈家感谢我,我在徐大妈家里混吃混喝几个月,现在也算是给了一点回报了。

很快我的事情就在乡亲们口中传言着,整体来讲,大家都是说的好事,而不会扯到“牛鬼蛇神”上去,我能够感觉到,虽然是在农村,但大家的思想至少是正常的,并不会有人因为村里来了个年轻的抓鬼师傅,而告发举报我。

年末的时候,师父又来村子里了,听说了我的事情之后,他先是一愣,然后虽然口中责骂我要懂得低调做人,但眼神里掩饰不住的骄傲。此刻我是最明白的师父的人,因为如果是他遇到同样的事,他也会毫不犹豫站出来帮忙的,哪怕他知道也许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告发举报。

师父说,现在城里已经乱了套,最早的时候还只是抓人批判一番,该送劳改就劳改,该罚扫大街扫大街,虽然也很乱,但和现在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当下,我已经离开城里躲到三村里来三个月了,期间师父来过一次,而上一次来的时候,他还跟我说城里的风声几乎没变化,还和前阵子一样,让我继续躲着。不过我猜测当时抓我的那队人,现在也顾不上寻找我这个逃走的封建份子了,因为按照他们的逻辑,每天都有抓不完的人,何必盯着我这么个小家伙不放。

但是这次师父来看我却说,现在工厂里基本上都停工了,每个工厂都组织了自己的武装队,天天和别的武装队打来打去抢地盘呢。就前段日子,街上如果打死个人也算是稀奇事了,现在的话,压根就不算个事。

师父说到工厂,我立刻有种不好的感觉,因为城里有几乎三分之一的工厂,都是解放前就存在的军工厂,国军投降后被解放军接管,继续生产。如果连工厂都参与其中,并开始互相打斗争地盘的话,那流出一些枪炮岂不是很正常不过吗?难道说前几天徐大妈跟我说城里开始放炮了,我还以为是放烟花爆竹,寻思着咱们这村子离得这么远,怎么会听到城里放烟花的声音。师父跟我说,放烟花,放个屁烟花,那些按工厂划分山头,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他,死的人越来越多,互相之间的怨恨也越来越大,动用枪炮都算是小打小闹了,前几天不但某厂动用了迫击炮,连坦克都开上了街呢。那些巨响,就是炮弹和坦克的声音。

我一听还真是害怕了,1949年末解放的那一天,我是跟着地包天去看了进城的解放军的,那一辆辆威风凛凛的坦克车开过身边,感觉脚下的地面都有些发颤,加上之后看的小人书和一些革命电影,我深知坦克车的威力,几发炮弹,就足以摧毁大量敌人。师父这么说,让我觉得特别危险。师父说,所以这次来,我可能呆的时间会稍微长一点,城里恐怕是不太容易回去了。

不过师父拍着我的肩膀说,但是呢,现在城里对老百姓的抓捕倒是缓和了不少,毕竟那些拿着红缨枪的人,怎么也干不过拿枪炮的人,拿枪炮的人都跟自己打起来了,谁还顾得上咱们这帮子牛鬼蛇神啊。师父说完自嘲般地笑了起来,可我听上去却觉得他的语气很无奈,大概是觉得自己生不逢时,遇到了一个混乱的年代,打完了外国人就打自己人,打完了自己人,就开始让百姓自相残杀了。

这是个多么荒唐的岁月。

再过几天就要过新年了,师父说,自己这次来,也是来陪着周大爷和徐大妈二老,一起过年。

由于太久没有回去,城里的变化我只能从师父口中得知,因为在城里还有我关心的人,我的叔父和二叔都在闹得最凶的区域,所以我也很担心他们的安危。但是师父告诉我,该跑的人早就跑了,你叔父和那个卖汤圆的二叔,都是做小本买卖的,但是这种私人买卖,在那群人眼里看来,就是走资派了。你叔父早就躲去了乡下,上次来看你的时候,我还特别去瞧了一眼,找周围的人打听了一下。至于你二叔我倒是真没找到,有机会的话,我再帮你打听打听。

新年那几天,村子里许多人家都放了鞭炮,窗户上都剪了窗花,虽然有些穷,但是还是一派喜气洋洋的。徐大妈告诉我,他们村有个传统,因为人本身就不多,所以就相约每年的新年,每家每户在家做好一荤一素,一块带到村长家的院子里一起过年,而村长则只需要负责米饭、馒头就行了。大家凑到一起,有说有笑,还有家的感觉,这样多热闹。

我和师父都觉得挺期待的,因为我们从没有这样跟一群不熟的人过年,以往在师父家里的时候,逢年过节大多只是我们师徒俩加上两个平日里不怎么吃的荤菜,糊里糊涂就过了。周围的街坊邻居们,知道我们是道士,日子情况,偶尔会带点鸡蛋、面粉是、水果什么的给我们,就当是在做善事了,原本我们修道的人,就是靠四方供养生活。所以那天我和师父还一人多加了一个菜,带着徐大妈和周大爷就去参加新年聚餐了。

席桌上,师父和许多乡亲们开怀地聊着天,我也在气氛的烘托下,喝了好几杯酒。推杯换盏间,我听到大伙聊得最多的话题,还依旧是我早前帮助王老头一家人的事,因为这件事就是王家的老大和老二最早在酒席上说出来的,他们两家也参加了,接下来很多人都开始跟我师父道贺,说他有福气,收了我这么个年轻能干的徒弟,师父虽然嘴上谦虚着,但我知道,他心里已经开心地像个少女一般了。

饭后许多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聊天,有些家里还有事的就提前回家了,妇女们都在帮着收拾桌子或者喜欢擦地,我识趣地朝着边上站了站,因为我并不想因为我的无所事事给那些妇女们一个让我去刷碗的理由。可是这个时候,村长却走到我的身边对我说,司徒小师傅,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个人。

我在这村子里,人生地不熟的,因为之前那一遭,大多数人都已经认识了我,怎么还要特意介绍人给我认识?好奇心下,加上本身也是在村长家,我就跟着去了。走到村长家的偏房里,一个看上去跟村长差不多岁数的中年男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满脸笑容地看着我,然后伸手摘下了自己头上的帽子,对我微微行了个礼,接着就伸出手来跟我握手。我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有点不知所措,他浑身上下除了脚上穿着一双解放鞋之外,从帽子到裤子,都是那种深蓝色的布料材质,一身中山装的打扮,除了衣服有些脏,看上去似乎有一阵子没洗了,别的都和一个寻常的庄稼人,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在这个时候,我注意到了他衣服左边胸口的口袋外面,赫然挂着一个领袖的头像徽章。

第四十三章 .公社社长

虽然那件事过去已经好几个月的时间了,但是此刻我看到这枚徽章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里一惊。情不自禁的,对眼前这个看上去很有礼貌的中年男人,心中产生了戒备。

村长跟我介绍说,这是咱们邻村田家村的田德平,也是他们村的公社主任。我心里更加警惕了,要知道在那些年,农村虽然是公社制度,但是公社的另外一个名称,可就叫做“革委会”啊!这村长把邻村的革委会主任带到家里来找我,这是要把我给告发了吗?是觉得兔子不吃窝边草,自己不好意思下手,就让邻村的人来下手的意思吗?

我忍不住微微后退了一步,双手背在背后,暗暗捏着指决,打算见势不对,就先放兵马自保再说,眼前这中年人,虽然农村人都结实,但毕竟已经上了岁数,如果真要拼起蛮力来的话,他肯定不是我的对手。如果这家伙真是来抓我的,我可说什么都不会让你抓走,没准就让你今天就回不了村!

于是我问道,你好啊田主任,怎么今天这么好兴致来这个村子啊,不闹革命了吗?我的话带着些许挖苦嘲讽的意思,当然我也并不知道眼前这庄稼人到底听不听得懂。

他笑了笑说,司徒小师傅,我可是在我们村都听闻了你的大名,你帮助老百姓,你是好人,这次你们村搞新年合家宴,也请我来参加,可我没来得及赶上吃午饭,这个点才到,就想着能不能透过村长认识一下你。我不以为然地说,我又没什么好认识的地方,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这点装神弄鬼的小把戏,没想到还真是藏也藏不住,引起了田主任你的注意了,你们这些带着群众闹革命的人,如今又想怎么发落我啊?

大概是听见我的口气不对劲了,田主任略显尴尬地看了看村长,村长赶紧跟我解释说,哎呀小兄弟,你想到哪里去了,这田德平和我是姻亲,他的老婆就是我堂妹,不是你想的那样,咱们村都敬你和你师父乐于助人,怎么还扯到发落你上边去了。

我满眼怀疑地在村长和田主任两人身上扫视着,心里也开始有点不明白,如果说是来抓人吧,怎么也得多带几个帮手才是呀,而且早不抓晚不抓,偏偏趁着这新年合家宴来抓,这不是存心让咱们村的村长难堪吗?田主任这时赶紧对我说,对对对,司徒小师傅,你千万别误会,我虽然是公社主任,但我不是带头的那个人,上边还有社长呢,这社长啊,那都不是咱们村的人!

农村公社制度下,社长的级别比村长要大不少,往往是属于地方的公社统一从内部指派的,简单讲就是派了个人到村里来做官的意思。田德平接着说,在来之前,你的事情我也都了解过,且不说你在我亲家村里做的好事,你之前是为什么躲到乡下来,我也是略有耳闻,不过你放心,咱们农村不像城里,动不动就会抓人,我们只管做好村里的生产就行了。

我眼睛望着他胸前的领袖徽章,还是有些不信。他看我的眼神大概是猜到了,于是说,这徽章啊,的确没办法,公社里要求的,而且最近来了一些宣传人员,所以村里凡是有行政级别的人,都要响应国家,这个小东西嘛,就当是表态了吧。

说完他伸手用手指拨弄了一下那个徽章,一脸尴尬的笑着。也许他满心以为今天这次会面会出现一个相见恨晚惺惺相惜的场面,却在我一番冷言冷语后,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当下我看他也的确没有敌意,加上村长也在担保,我虽然跟村长不熟,但是全村人都服他说明这人还是非常能干的。于是我问道,那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认识下我吗?田德平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认识是最主要的,不过我还有一个难言的请求,还希望司徒小师傅,能够搭把手,指点指点我。

你妹的啊,搭把手帮你忙才是主要的吧?绕那么大弯子干嘛。

我心里暗暗想到,这种得罪人的话当然不会说出口,不过我想我还是忍不住默默地翻了几个白眼。于是我问他说,那你就不妨直言吧,看看我能帮上你什么,如果是能力范围之内,这都是份内的事,而且我师父眼下也在村子里,如果我搞不定,还有我师父呢。

我这句话其实有两个意思,一来是让他别担心,有我师父在,基本上就没什么是搞不定的。二来是告诉他,我师父也在哦,你可别打主意要欺负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田德平拍着手说太好了,这样一来,我家丫头就有救了!

当一个人说另一个人“有救了”的时候,那想必是这另一个人情况已经糟糕到一种程度,快要接近没救了的状态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可不是搭把手指点指点那么简单的事了。于是我对田德平说,你丫头遇到什么事了,你尽量仔细地告诉我。说完我从门边拉过来一个小竹凳子,一屁股坐在上面。

田德平说,他家里目前遇到一些怪事,但由于自己的身份是公社主任,也不敢轻易把这件事在田家村传开,这才到村子里来找我。他家里有两个孩子,都是女儿,这次遇到事情的,就是大女儿。

大女儿叫田小芳,岁数跟我差不多大,之前的日子一直在城里,城里乱起来以后,她也因此而受伤,在医院住了一段日子,田德平夫妇俩就把孩子接回乡下暂时避避风头,那种情况跟我躲到乡下来很相似,但田小芳并非因为被抓捕,而是被城里的工人“军队”误伤了,断了一条腿,接上以后本来也没有大碍,但夫妻俩心疼女儿,城里也不太平,就直接从医院接回了村子里。可当田小芳的伤势渐渐好起来,能够慢慢走路的时候,她就开始变得有些不正常了。

田德平说,他们家的院子里,有棵大槐树,自己有一天下地干活,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女儿衣衫不整地,咆哮着用一根竹棍,在抽打那棵大槐树,一边打还一边嘴里胡言乱语的大骂着,但骂的是什么内容,自己却一句也听不懂。他当时就很惊讶,于是就问在边上站着的自己的老婆,说女儿出什么事了,怎么变成这样,他老婆早就哭成泪人了,说她也不知道,早上起来吃早饭的时候还好好的一个人,自己刚转身去刷了个碗,她就变成这样了,无论自己问什么,女儿都不答,自己想要上前去拉住女儿,夺下女儿手里的竹棍,却被女儿一把推翻在地,自己心里着急,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只能站在那里哭了。

田德平说,当时他还大骂了自己老婆一顿,说这种事怎么不到田里来通知自己一声,他老婆说自己也慌乱了,也就没想到。于是田德平就丢下手里的农具,想要去把女儿抓住,但试了很多次,都被女儿给挣脱了。

田德平苦笑着对我说,她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正是身强体壮的时候,虽然是女儿家不过却是咱们农村的孩子,我一个过半百的人,怎么犟得过她呢?每次当自己去抓女儿的手的时候,她要么就蹬腿踢我,要么就张嘴咬我,吓得我不得不放手,她也不追打我,而是继续抽打那棵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