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昀翻身从墙头上一跃而下,长庚隐约听见他在院墙外对什么人吩咐道:“叫季平来见我,我们马上准备回京。”
长庚愣了愣,拄着重剑站定,嗅到了一点前途未卜的味道。
整个大梁的人都觉得他是什么四皇子,除了他自己。
长庚总觉得自己命格太贱,如果真是个皇子,不管是纯种还是杂种,总应该有真龙天子血脉庇护吧?
何至这样呢?
不过话说回来,他到底是皇亲国戚还是乞丐贱胚,自己说了也不算。
葛胖小察言观色,机灵地看出了长庚心情不怎么样,立刻笑嘻嘻地凑上来:“没事,大哥,以后我追随你,你要是当大将军,我就给你当侍卫,你要是当大官,我就给你当书童,你要是当皇帝,我就给你当太……唔!”
长庚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瞪眼道:“这种胡话是乱说的吗,你不要命了?”
葛胖小一双绿豆眼转来转去。
长庚郁结的心情突然好了一些,屠户家的小胖子都没怎样,他要是再惴惴不安,岂不是显得太没用了吗?
长庚心道:“我干脆自己跑了吧,反正也没牵没挂的,跑到个深山老林当猎户,谁也找不着。”
然而决定要跑,首先要割舍掉十六……顾昀,长庚试着动了一刀,疼得肝肠寸断的,只好暂时拖延搁置,这一搁置,便随波逐流地被顾昀带上了返京的路。
葛胖小说追随他就追随他,这乡下长大的男孩魄力十足地给自己选了一条远上帝都的路,还买一个搭一个——第二天准备出发的时候,长庚看着自己面前虽然换上男孩打扮,却活像女扮男装一样的曹娘子,实在没什么想法。
曹娘子鼓足勇气,嘤嘤嗡嗡地捏着嗓子道:“长庚大哥,那天你在暗河边救了我的命,我爹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忘恩负义,救命之恩应当以身相许……”
长庚听到“男子汉大丈夫”的时候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听到“以身相许”的时候已经有点胃疼了,干巴巴地回道:“以身相许就很不必了。”
曹娘子耳根通红,羞答答地说道:“我……就是想跟你去京城,服侍左右。”
长庚本想一口回绝,可是话到了嘴边,又莫名其妙地自己滑进了他的喉咙,印象里,葛胖小和曹娘子一个是跟屁虫,一个压根没在他面前说过几句完整话,跟自己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可是一旦离开了雁回小镇,这两人却好像成了他对这里全部的记忆——沈十六不算。
长庚犹豫了一下,转头一边顾昀拨给他路上用的侍卫道:“劳烦这位大哥问一下安定侯。”
侍卫很快回来了:“大帅说全凭殿下做主。”
长庚轻轻吐出一口气,心想果然,这种不足挂齿的小事,顾昀是不会管的。
带上了葛胖小和曹娘子,长庚翻身上马,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雁回小镇。
这里曾经有巨鸢归来,两岸喧闹的人群夹道相迎,虽然清贫如洗,但总还都是平静快乐的,如今只不过被战火扫了个边,整个小镇就仿佛已经落入了一片阴影里,远近只有鸦声此起彼伏。
长庚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预感——他觉得从前那些快乐简单的日子,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玄铁营的劲旅一路急行军似的往京城赶,饶是少年人精力旺盛,几天下来也不由得筋疲力尽。
这日露宿一处山谷时,长庚昏昏沉沉中做了个别出心裁的噩梦,梦见他自己手里拿着一把钢刀,一刀洞穿了顾昀的胸口,血喷出了老高,顾昀面如纸,眼神黯淡,微微带着一点游离的散乱,一行细细的血迹顺着他嘴角流下来。
长庚大叫一声“义父”,惊坐而起,一头一脑的热汗,他下意识地在胸口上摸了一把。
长庚磨平了那把废了的袖中丝,发现它废得很别致,上面被紫流金灼烧后留下的痕迹宛如花纹,像一朵祥云的样子,便自己穿了个洞,挂在了脖子上。
那把袖中丝帮他杀了一个蛮人,长庚认为自己已经见过血,便不能算是孩子,有资格当个真正的男人了,于是终日带在身上。
玄铁片触指冰凉,渐渐平息了长庚的心绪。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爬出了自己的帐篷,值夜的侍卫见了,立刻要跟上,被他拒绝了。
长庚独自行至小河边,洗了一把脸,听见草丛中有细细的虫鸣,便顺手一摸,便将那小小一只寒蛩抓在了手心里。
流火便是秋凉将落,这小东西的命数,也就快要到头了。长庚觉得它怪可怜的,便撒手放了生,漫无目的地沿着河岸踱起步来,不知不觉中来到了顾昀的帅帐前。
他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一下,刚要转身离开,突然看见沈易匆匆赶来,手里端着一个瓷碗,一股熟悉的药味在原地弥漫开来。
长庚鼻子抽动了一下,走不动了。
☆、第15章 夜谈
长庚很难把沈十六和顾昀视为同一个人。
沈十六不过就是个边陲小镇的乡间混混,成日里游手好闲四处浪,吃东西挑肥拣瘦,是活不干,又真实又可恶。
但是顾昀不是。
对于这世间大多数人来说,“顾昀”可能不大能说是个人,他更像个符号,有三头六臂、手眼通天。
偌大一个国家,幅员千里,不也就只有一个顾昀吗?
不光是长庚,就是葛胖小、曹娘子他们至今提起来,也都觉得像做梦一样。
只是长庚与他的两个小朋友不同,毕竟,沈十六不是别人的义父。
长庚并非怨恨顾昀骗他,反正他从出生开始,早就被骗习惯了,多一次少一次倒也不打紧。
再说,堂堂安定侯又能图他一个举目无亲的穷小子什么呢?
他这种小人物这辈子能见安定侯一面,大概都还是托了秀娘强加给他的虚假身世的福。人家肯纡尊降贵地骗骗他,也必定都是有别的理由的。
只是长庚外放的感情,两分给了街坊邻里,两分给了总不在家的徐百户,剩下六分全都牵在了他的小义父身上,顾大帅凭空把他的小义父弄没了,让他那六分的情绪空落落地摔在了地上,豁开了一大片心血。
而此时,深夜送药的沈易却让“沈十六”和“顾昀”这两个南辕北辙的影子出乎意料地重叠在了一起。
过了一会,沈易端着空碗走出来,长庚听见他对帅帐的侍卫交代道:“你们守在这里,别让人进去打扰他。”
长庚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鬼使神差地迈步走了过去。
同行多日,顾昀亲卫当然认得他,碍于沈易方才的吩咐,只好硬着头皮上来拦:“殿下,大帅今天有些不适,已经喝了药睡下了,您要是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属下也能代劳。”
以前比邻而居、不避敲门就能随意去找的人,如今连见一面都要为难别人。
长庚有点落寞地低了低头:“这位大哥……”
亲卫吓得跪下了:“属下不敢。”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长庚连忙摆摆手,随即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叹道,“以前在雁回,我还给他侍过药的,就想看一眼,要实在不方便就算了,我……”
他有点说不下去了,只好拘谨地笑了一下。长庚心里暗下决心,倘若这一次被拒之门外,他就再也不来自取其辱了。
谁知就在这时,旁边另一位亲卫上前咬耳朵道:“大帅不是吩咐过,殿下若要见他不必通报吗?别榆木脑袋。”
长庚耳聪目明,当然听见了,他有些惊愕地抬起头,心里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就这么着,他被放进去了。
帐中药味未散,床帐拉开着,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
稍稍走近,长庚才发现顾昀原来没睡着。
顾昀可能是头疼,双手紧紧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眉头皱得死紧,竟没有察觉有人进来。
长庚在离着几步远的地方干咳一声,轻轻地叫了他一声:“侯……”
他刚一出声,床上的顾昀瞬间翻身而起,一探手从被子里抽出了一把佩剑,脱鞘三寸,长庚连眼都没来得及眨,雪亮的剑刃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寒意顺着他的脖颈攀爬而上,持剑人就像一条被惊醒的恶龙。
长庚被他杀意所震,脱口道:“十六!”
顾昀幅度极小地微微侧了侧头,好一会,他才眯起眼睛,似乎认出了长庚,含糊地说了一声:“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