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伤痕(1 / 1)

我是频临休克状态被几个警察擡上警车的,没有担架,没有护士,没有任何伤口处理。

我就那麽给扔在一台面包车後面,两手被背铐在身後,脚上被我自己的皮带勒的紧紧的绑着。

没人在乎我的头上是否还留着血。

他们只在乎我会不会跑掉。

我残留的意识里,多麽渴望有人会在我的胸口开上一枪。

杨隽和刁金龙走後得有三四个小时,才有警察过来。

那夜色好黑。

我被铐住的那只手已经黑紫色没有任何知觉了。

来的是五常市的110 民警。

我想,可能是杨隽担心我死在这里,确认他俩自己安全了,才打的报警电话吧。

这个案子太重大了,我在五常市局刑警队被扣押不到两个小时,就被两夜押回了哈尔滨市局。

哈尔滨的警察还算人性化一些,先把我送到医院处理手上和头上的伤。

不过押解我的架势还真的是兴师动众的。

哈尔滨防暴大队出了三台车,十几个荷枪实弹的武警高度紧张的把医院治疗我的病房看了个水泄不通。

我头上几个伤口被缝了几十针,不过我最重的伤是我被铐住的那只右手。

我当时拼命的想挣脱手铐去救杨隽,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手腕已经被严重拉伤了,手铐深深的嵌入我的手腕,车厢里没有取暖,我在地上又躺了三个多小时,拉伤的手被严重冻伤,大部分手部肌肉组织已经坏死了。

医生们立刻给我做了手术。

不过只保留下来三根手指,我右手的小指和无名指被切除了。

我无心去哀怨自己变成了残废。

因为我紧接着要面临的事情是我这辈子都想象不到的。

警察根本没给我喘口气的机会,我从手术室里直接被四个武警擡到了像大铁笼子一样的警车里。

我手术的麻药劲还没过,身上到处插着点滴管子,就给锁在审讯室里的铁椅子上,连夜开始提审了。

第一轮提审持续了有几个小时,我详详细细的交代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直到提审结束了,我才意识到,我现在已经是一宗涉嫌四条人命的特大凶杀案的重点嫌疑人了。

四条人命?

其实从警官开始审问我,他们就一直想让我交代我把刁金龙和杨隽的屍体藏在什麽地方了。

我耐心的和他们解释了那车厢里大量的刁金龙的血迹是怎麽来的。

也耐心的告诉他们,刁金龙已经领着杨隽逃走了。

我从警官那里得知,车厢里还有少量的杨隽的血迹。

看来杨隽当时也受伤了。

加上刁金龙的出血量多的吓人。

所以几乎所有警官都觉得,只有两具屍体是不合理的。

我没有杀人,所以审问我的时候我很坦然,尽管我心里十分害怕,但我不心虚。

第一次审讯之後我被送到了哈尔滨第一看守所。

我的案子属於特大,所以我被照顾,很荣幸的住了个单间。

不过我也被「照顾」,即使是在牢房里,脚上也一直被带着脚镣。

案发的第三天,我在被第四次提审的时候,终於听到一个让我欣慰的消息,警方已经确认,杨隽和刁金龙还活着,於是我的案子的被害人就少了两个,案件的性质也就从特大降级成了重大。

警察是如何确认的我无从得知。

不过听到杨隽没事,我心里轻松了很多。

那天的一幕幕似乎在我眼前反复的播放着。

刁金龙为了救杨隽,居然自断了手臂。

虽然我每每回想起那一幕,都会不寒而栗,不过我觉得,至少,他应该不会亏待杨隽吧。

第四天,我被送到省法医鉴定中心,从头到脚的被检查了一遍。

血液、尿液、精液、唾液全部被采了样。

押送我的告诉我,是要拿我的这些DNA 信息去比对现场遗留的一些证据。

後来我的案子逐渐明朗了,我才知道,现场遗留下一条女人的内裤,上面有男人的精液,也就是说,那天,许斌这个畜生,在临死前,已经完成了他恶贯满盈的一生中,最後一次对一个无辜女人的侵犯。

我在市看被羁押了二十一天。

之所以一直不能放我,是因为,杀死小辉的那把刀子上,满是我的指纹。

打死许斌的猎枪上面也有我的指纹。

当时警察给我说明这个情况时候我觉得委屈的要死。

不过警察说,枪上的指纹已经排除是我开枪的嫌疑了。因为我的指纹在枪管上,而不是把手上。

我想起当时在我家楼下,我确实有抓握过那支枪。

还好现在的科技发达,很快从技术层面上排除了打死许斌那一枪是我所为的怀疑。

我交代说是许斌杀死小辉,其实早就已经有很多警官相信了。

我在看守所的後十几天里,来提审我的警官始终都是很客气的,已经不像之前那麽凶巴巴的。

後十天里,我甚至不用带脚镣了。

我就知道,我的嫌疑已经渐渐被洗清了。

我出来的前一天,最後一次提审我的警官告诉我,许斌已经被查出来涉嫌严重经济问题,并且,香坊分局的梁振邦副局长之死,许斌有非常大的幕後指使嫌疑,因为梁局长出事之前,已经上报市局,正在准备着手调查许斌涉黑和大额受贿以及徇私枉法等十几条罪名。

他人已经死了,我真的不想再去怨恨他,不管他曾经做过什麽恶事。

我在看守所被羁押了二十一天。

这二十一天时间里,我想通了一个问题。

既然,杨隽的心已经不再只属於我一个人,那就随她去吧。

不管我曾经多麽的爱她,都到了彻底放手的时候。

刁金龙早晚有一天会无处可逃,杨隽的前途是那麽的渺茫。

但是我已经不需要再替她担心什麽了。

我相信刁金龙更加明白这个道理,他一定会给杨隽准备好退路的。

第二十一天,看守所的警官终於通知我,可以回家了。

走出关押了我二十一天的牢房,我没有哭,我的泪腺好像在那个血腥的下午之後一下子堵塞了。

走出看守所的大门。

一辆纯白色的宝马轿车停在马路对面。

唐明明在车里一下子冲了出来,跑到我的面前,似乎是想抱我一下,却犹豫着,终於没有扑过来,只是两手抓着我的胳膊,一边掉眼泪一边忙不叠的说:「海涛……你怎麽瘦成这样啊!」

从车里又下来一个人,是左健。

他人还没走过来就朝我喊:「上车!上车!咱们聚福楼再聊!」

我上了车,唐明明开着车朝饭店开,一路上左健嘴没闲着,很开心的告诉我说,肖丽娜生了,是个女儿,七斤二两。

他让我帮他想个名字。

我想了一下,说:「让我想名字?你这不是难为我吗?我画画行……现在……恐怕画画也不行了」我说着,举起我的右手,上面只剩三个手指的布满伤疤的手。

唐明明开着车居然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

左健的眼眶也湿润着。

於是我们不再说话。

直到车子开到了一家装修豪华大气的酒店。

我被领到一个很大的包间,里面一张足可以坐下十几人的大圆桌上摆了十几盘各式的菜肴。

我爸和我妈已经坐在桌子边上。

看到我进来,我妈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老泪纵横的朝我挥手。

我跪在地上,蹭到老妈的身边,不敢伸出残缺的右手,只用左手抓着我妈妈干枯的手说:「妈……儿子让你操心了……对不起」

泪如泉涌,尽管我在出看守所前无数次告诉自己,出来後,无论看到谁都不能落泪。

「儿子呀……妈的肉啊!……你受委屈啦!……」老妈嚎啕大哭着用手不停地摸抚摸我的头。

我爸在旁边也抹着眼泪,拉着我妈的胳膊说:「好了,好了,别哭了,儿子这不是回来了嘛!今天咱们高兴,喝酒!儿子,来喝酒!」

唐明明没有靠过来,在桌子的对面红着眼睛大声朝门外喊:「服务员!来两瓶茅台!快点!」

左健过来扶起我,把我让到我妈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我妈拉着我的手,愤恨的哭着说:「他们老杨家一个人都没来!一个屁都没放!祸害人啊!祸害人啊!」

我说不出话来。

我爸急忙说:「说那些干啥!儿子没事了,今天咱们高兴,老太婆,别哭了,今天谁都不准再哭了!喝酒!」

左健也抹了把脸上的眼泪,咋咋呼呼的说:「好了,事情都过去了,今天咱们就是喝酒!明明!你也喝,车开不了就扔在这里!明天再来取!」

唐明明白了一眼左健,大声说:「扔这里干啥?你不知道现在有代驾啊?再说我唐明明还至於喝点酒就开不了车吗?」

「喂……喝酒了就不能开车,你可别硬整啊!」左健咧着嘴笑着说。

「少他妈废话你,今天给海涛接风洗尘,我能不喝吗?不用你管!」唐明明朝左健发起了彪。

我妈擦干眼泪,用筷子不停地把盘子里的才往我面前的碗里夹,很快就把我这个碗堆出了一个尖。

我本想抓起筷子,却突然想起我的手,又把手缩了回来。

唐明明看到我的样子很立刻身递给我一个勺子。

我用左手抓着勺子,当着我妈的面,一口一口的把碗里的菜一个渣都不剩的塞进嘴里。

服务员把酒端了过来。

我抓起左健给我倒满的一盅白酒,仰起头倒进喉咙里。

热辣辣,带着一股子浓重的酒香,一下子让我的身体热乎起来。

「来来,李叔,阿姨,海涛……明明,咱们干一杯!」左健张罗着,站起身,又给我满了一杯。

我接过来,又是一饮而尽。

「左健,一会吃完饭,先别让海涛回家,你领他去洗浴中心洗个澡,找个小妹给他按摩按摩,不过不能干别的啊,都算我的帐,我请客!」唐明比划着两手对左健说。

「行了,这顿饭都是你请的,洗澡我请!你不去啊?」左健又给自己满了一杯喝了进去。

「我啊……我咋不去?我花钱还不想让我去啊?我还得看着你俩呢,别一高兴就去干坏事去了。」唐明明和点酒就话多,我很了解她。

我妈没心情听左健和唐明明胡说八道,只是不停的给我夹菜。

「儿子你可遭了罪了……妈的心啊……妈都心疼死啦……刚开始那几天,公安局的人说你杀人了,妈都死过去了呀!」我妈又开始哭。

我爸叹着气说:「唉……你妈命大,这要不是离医大二院近,那天就完蛋了……唉」

我羞愧万分,推开椅子,又一次跪在妈妈面前,抽泣着说:「妈!儿子不孝……儿子对不起你!」

我妈抓起我的手泣不成声的说:「儿子你快起来!你跟妈说啥对不起啊?是杨隽那个破鞋害的你!我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祸害人啊!真是祸害人啊!」

我爸也过来拉我,却猛然间惊呆了,他看到了我残缺的右手!

「这是咋的啦!这是咋的啦!」我爸猛地抓起我的手,大声叫着。

我妈也发现了我的残缺,一时间竟哭昏了过去。

「快打120 !左健!」我大叫,背起我妈就朝外面跑。

到了医院,经过医生的抢救,我妈总算苏醒过来。

不过医生嘱咐我,老人的心脏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问题,绝对不能再受什麽刺激了。

我冲出医院,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狂奔,直到我筋疲力竭的摔倒在路边的雪堆中。

我被一个人用力的搀扶起来。

可是还没等我站稳,肠胃里开始翻江倒海的折腾起来,弯着腰,大口大口的呕吐起来。

搀扶着我的人,用力的在我背上敲打。

她始终没说话。

我已经闻出她身上熟悉的味道。

她是唐明明。

「海涛……不管你心里多难受,你别忘了有我和左健在你身边。」

我曾发誓决不再哭。

可我怎麽就是这麽没出息?不但哭了,而且是嚎啕大哭。

我想抱住她。

可是我有资格抱她吗?

我李海涛有什麽资格再去追求一个在我最凄惨时守在我身边的女人?

我推开她。

跌跌撞撞的想回医院去。

我哭够了,闹够了,发泄够了,我要去做我作为儿子该尽的义务。

「海涛!你现在身体还没完全复原,跟左健回家去吧,我照看阿姨。」唐明明看出了我的目的。

「不用你管!你他妈是谁啊!你滚蛋!」我粗暴的甩开唐明明的手。

唐明明生气的也朝我大叫:「李海涛你闹够了没有!你他妈是不是男人!没有那个贱货你活不起了是不是?」

我心一横,决心彻底赶走她,朝她嘶吼:「滚!你给我滚!你也不是啥好玩意!滚!都给我滚!」

唐明明愤怒的瞪着两只大眼睛,牙齿咬的咯咯直响,却又一次搀着我的胳膊,极力的保持着平静的口气说:「好好!你闹吧,我现在随便你骂!你骂吧,不过瘾你打我,来来,你打我。」

唐明明和杨隽是两种风格的女人。

在我心烦意乱的时候,杨隽会跟我对着干,会比我闹的还凶,但唐明明则完全不同,她发现我闹的厉害了,她会让着我,但是我如果稍有些让步,她就会立刻变得泼辣无比。

我知道她又开始用老办法来对付我了。

不过我现在不是想和她吵架,我是想赶走她。

她对我有感情,这个我知道,但是我现在不能拖累她,杨隽虽然走了,但是我们并没有离婚,我们没有去办手续,而且,就算是我和杨隽彻底离了婚,我也已经没有资格去追求唐明明了。

我现在一无所有,唐明明现在却是身家几千万的富婆,我有什麽脸面去缠着人家唐明明?

「唐明明,我现在不想看到你,你走行不行?让我清静清静行不行?」

唐明明叹了口气说:「行,那我先回去了,明天我再给你打电话。」

我转身朝医院里面走,一边冷冰冰的说:「别找我,明天别找,以後也别找我,就当我死了吧。」

唐明明快步追了上来,抿着嘴唇说:「熊样吧你,李海涛也就是你现在这情况我不理你,等过两天你心情好点我再找你算账!」

「滚!离我远点!我烦你!滚!」我转身朝她大叫。

医院门口好多人,都止住脚步朝我俩这边张望。

唐明明眼圈红了。

站在那里不再说话。

我转身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快步走进了医院。

我不敢回头,我怕她看到我的眼泪。

让我无语的是,我刚回到我妈的病房里没多一会,唐明明居然又回来了。

拎了一大堆水果和营养品。

我尽管没给她好脸色,却不敢在我妈妈面前再次发脾气。

唐明明放下东西,白了我一眼,和我妈聊了几句,又风风火火的走了。

看着唐明明的背影,我妈拉着我的手说:「杨隽那个破鞋爱死哪里死哪里去吧,我看人家明明对你那麽好,你俩之前也处过,你俩这回没准能成呢。」

我摇摇头说:「我现在这种情况,怎麽可能跟明明好?这不是害人家吗?」

我妈很生气的说:「你现在咋了?这怎麽是害她呢?我和你爸都看的明明白白的,人家明明绝对是对你有心的,你俩好好处,咋能说是害她呢?」

「妈,你别瞎操心了,她现在有钱有事业,想找个啥样的找不着?我现在和杨隽的手续还没办,也找不着她人,再说……我现在这样,这不是高攀人家嘛」我看着我残缺的右手说。

我妈叹着气,脸上漫布着哀伤,伸手在我头上抚摸着,小声说:「不管你将来和谁成家,妈希望你能早点走出这个坎,妈看着你受罪,比妈自己受罪还难受,妈心疼啊……」

我拿起毛巾帮老妈擦拭脸上的泪水,心里也越加难受。

「妈,我去打点热水,你别哭了,儿子暂时不考虑别的事,你先养好身体吧。」

我端起病床下的脸盆,朝门外走。

刚出门,却见到唐明明哭得满脸泪痕的站在门外。

「李海涛,我以为你是个大男人,我以为你能看明白这世间的道理,我错了,你就是个混蛋!你活该被人家背叛!」她见我出来,哭着说。

我无言以对,呆呆的站在原地。

「好!你既然把我唐明明看成那种趋炎附势的人,我就跟你明说了吧,本来我还和左健商量,找你帮我开个公司,让你重新开始,现在我後悔了,我才不会给一个分不清是非,想不明白道理的蠢货这麽好的机会呢!你自己窝在家里去自己装你自己的正义使者去吧!再见!」

唐明明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珠,转身跑出医院。

我迈不开腿,我想去追她,但我觉得寸步难行。

也好,不管怎麽样,她一定是伤心透了,我这种人,真的不值得她喜欢。

我在看守所这二十多天的时间里,已经想好了我的将来。

我准备离开哈尔滨。

找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一个人默默的过完下半辈子吧。

对於我来说,我身体上的伤疤已经愈合了。

但我不知道我心里的伤疤究竟什麽时候能够不再泛起阵阵剧痛。

心口上的疤……太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