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哽咽得难成一句话,“若不是你们杜谢蛇鼠一窝,彭家,又……怎么……会在一夜间颠覆?”
他深知,这件事,成了他们二人心中永远的鸿沟。自彭家顷刻间倒塌以后,他想过很多种办法与她解释,她却从来避之不见。他心里突然一动,不若趁这机会把话给说清楚了?
杜光慈沉思了片刻,慢条斯理地坐到她身旁的石凳上,靠近了她,诚恳地握住了她搭在桌上的青葱的手,“玥儿,父辈们之间的决定,我顺应孝道,无法参与。”
见她眉头深皱,忙继续说道:“可是我也有劝过父亲,让他不要趟这浑水,希望杜家能继续像从前那样保持中立的态度。当时的时势你是知道的,丞相与彭太尉已剑拔弩张。七成的军权虽在彭太尉的手中,丞相手握仅三成的军权,二虎要是真斗起来,丞相定是讨不得好。”
“可是丞相长子谢庆岱掌京畿治安,可指挥大半的禁卫军,那彭太尉就算可号令千军万马,可也远水止不了近渴,丞相若想夺宫,轻而易举。就算夺宫后的丞相,最后可能还是会败给彭太尉的大军,但是到那时候,江山已然易主,再也不是辛氏的天下了,这显然不是皇上乐意所见。父亲思虑良久,也是处处以皇上为尊,才不得已而为之啊!”
杨珥发怔,看着杜光慈大义凌然地将此事推脱得干干净净,寒从心起。他当她活得痴傻,连御史大夫杜大人想要分一杯羹的这种显而易见的事都无法分辨?
曾经偷偷与他在京城巷尾闲逛,与他品尝各地新奇的美食,与他哭闹不想再做这烦心的公主,那些难忘的日子,竟已如昨日!
那个因为睡过头而与她失约,却从不找借口,一定会拿着各式各样小玩意的羞涩道歉的杜光慈,与此时面前的他,竟似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她心下抽痛,她又失去了一个至亲的人,一个她视若珍宝的朋友。原因竟是那微不足道又可恨的“立场”二字。
他见她默不作声地望着自己,以为是被自己给说服了,面上一喜,紧握住她的手,深情道:
“玥儿,或许你早就有所感应,我对你不朽的心意。我不想只做你的知己,我想做你的相公。我答应你,只要你嫁于我,就会像你和彭太尉的婚姻一样,我们杜家,会庇护你们皇家一生一世!”
他满舌生花,她差点就要不小心地信了呢。
她挠着他的手心,似挑逗,又似女儿家的娇羞,让他的心快跳出嗓间,只觉得自己的表露心迹得到了回应。
“若我答应你,你愿意现在带我走吗?”她直视着他的眼睛道。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自然!”欣喜地起身,欲拉她起来,却不想被她给扯住。
她语气决然,“我说的是,带我远走高飞。”
他俊挺的身子登时一僵,面上满是犹豫,连紧握着她的手心都生了汗意。
杨珥对此没有竟一丝意外,冷笑着掷开了他的手,“你得了吧!杜光慈!收起你的那份伪善吧!你口口声声说你会为了我忠于皇家,可是你根本就摆脱不了你父亲的乖儿子身份,你是绝对不会忤逆他的。”
他被她的话刺中了自尊心,面色一白,连忙否认,“你胡说!”
她没有废话,直接站了起来。她只比他低半个头,踮起脚尖,在距他嘴唇只有一指的地方停住,语出挑衅,“那你吻我。”
杜光慈的瞳孔顿时放大,情不自禁地瞥向她翘润的朱唇,喉结滚动了一下。
二人秉着极其暧昧的姿势,看上去是世间最为郎才女貌的一对,大有春光正好的味道。可是郎君却克制地愣在原地,白白流失了一亲芳泽的机会。
杨珥睨了眼他,冷哼一声,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二人的距离,“你根本就不敢!因为你怕你若真碰了我,便情不能自已,生了不管不顾带我走的荒唐心思,你根本就没有这个胆子!”
被她说中了心思,杜光慈紧咬着牙齿,无法言语。
她嫌恶地觑着他,“就算你要带我走,我也不会和你走的。我的身份不允许我自由放肆,我的身份也不允许我消除心中对杜家的芥蒂。你走吧,希望下次再见不要再表现出和我很熟的样子。”
他挪不动脚,面色极不好,“玥儿……我……”
“就像刚刚你与谢庆岱竞价时,明明是你放弃了我啊,你又有什么不甘心的呢?你与你的父亲一个德行,就是见风使舵墙头草!你永远都在权衡,永远都在算计着得失,往后你还会因为更多的利益舍弃我,我已经看清你了。”
她心知他父亲在他心中的份量,也知道这样说会有多伤人,当下便见他的面色铁青,欲发作又强忍住的样子。
面对着曾经的挚友,她有一万个不忍心,可是她仍选择说出这些狠话,她不想让他再把心思放在她的身上,他可以有大好的归属与未来,只是都与她再无关系。
不知道为什么,在刚才靠近他的时候,脑海里倏地就蹦出了林无意那淡然的身影。她目光逐渐坚定,定要将杜光慈逼得彻底离开三阳县,千万别去柏舟书院参加那春日雅集会,免得日后他与林无意碰上,平生事端。
他定在原地,怒到极致,竟忽然大笑起来。杨珥被他莫名的笑声搅得心中瘆得慌。
他立马便从怀中掏出了一枚在黑夜里盈盈泛着光亮的东西,递到了她的面前,别有深意地问道:
“你可认识这个东西?”
她霎时汗毛孔直竖,面上却未露分毫的破绽,瞥了一眼便别开头,镇定道:“不认识。”
牙齿却忍不住地打起颤来,这鲶鱼蓝田玉佩,不正是林无意极为宝贝的那块吗?他与她初见时,以为她在行乞,便忍痛将这枚玉佩给了她,她印象尤为深刻!不为别的,只为那鲶鱼眼睛处,横亘着的月牙形的凹陷,天下仅此一枚玉佩有此瑕疵啊!
此玉佩,林无意向来都是不离身的,怎么会落到杜光慈的手中?二郎他……她不敢想。
杜光慈仔细观察了她的神色,看不出任何的波澜,这才彻底放下了猜忌的心,语气随意,“你带着那景窗从燕归坊跑了,那谢庆岱自是败兴而去。不巧我在来归元寺的路上,与他同路了一段,倒是看了一场好戏。”
她佯装好奇地看向他,他徐徐回忆道:“我们在路上碰到了一个正在寻人的青年,身上戴着这枚玉佩。本就是一普通的路人,却被谢庆岱给扣了下来。”
杨珥闻言,忽然脚跟发软,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石凳上坐下,“然后呢?”
“我当时也觉得奇怪啊!细问之下,竟得知这玉佩是彭太尉十岁时,亲手给他刚出生的弟弟彭希棠所凿的玉佩。因为彭二公子儿时玩性不浅,在彭太尉这鲶鱼眼镜时猛地踢了他哥哥一脚,才致眼睛处有到月牙形的缺陷。虽是无心之失,但“暇玉”中的故事却流传到了大部分的勋贵家庭中,成了一段乐事,但是……”
他话音突然一陡,“这玉佩,人人皆知,是彭二公子的爱物。可是众所周知,那彭二郎可是在随彭家女眷一起流放的途中,就客死异乡了。朝廷要犯的贴身物品,是不可被随便处置的,所以不可能是这青年买来的。更不可能是偷来的,押送犯人的军队可没有这么无能。”
他似想起杨珥刚才因为彭家之事对他的冷嘲热讽,心里直呼痛快,弯起嘴角,笑得森然,“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他就是那彭家二郎!病死只是他死遁的幌子!”
杨珥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惧怕,尖声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杜光慈吹了一个口哨,一脸无辜,耸了耸肩,“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1、真心抱歉,断更了这么久,以后会一直保持正常更新速度的,感谢还陪着我的宝宝。
2、至于彭太尉家当时究竟是什么把柄被丞相捉住了,后文会揭晓,可以期待一下。
3、接下来得章节就要换地图了哦,切到宫廷了,是你们最期待的,biubiubiu
第47章 笼鸟池鱼们
“死了”二字, 轻飘飘地从杜光慈的口中溢出。却砸得杨珥心头巨震,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强撑着扶住桌沿。
她声线无力, 眼眶急得发红,“并未确定其身份, 你们便动了杀手?若真是……真是彭二郎,你怎么有脸下得了手?你不怕彭家的冤魂找你索命吗?”
杜光慈摸了摸鼻子, 一脸的无畏, “与我无关啊!从头到尾都是谢庆岱找人动的手,他说了,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杨珥捂住了如锥在侧的额头,对他咬牙切齿道:“你走,你走!”
她的二郎!她的二郎啊……
他无声地望着她, 眼里掠过一丝疼惜, 却还是狠下心来, “我可以走,但你要和我一起走, 我们立即回京城!”
她大惊, “你开什么玩笑?我是奉了皇命到归元寺悔过的, 为彭大哥守孝三年,这三年时期才仅过两月!再者,莫说皇兄同意,百官也是不会同意的。”
她可不能走, 这沈大人还未找到!
杜光慈只要一想到她继续留在这里,有可能又会偷跑出去,若是再到其他男人面前跳舞……他想想都会气结!当下便厉声道:
“丞相长女不日就会与皇上成亲,成为后宫之首,适时普天同庆,将会有大赦。我会借此机会,向皇上呈请赦免你在归元寺的苦行,百官再欲反对也无话可说。况且据我所知,经常会有山民来寺庙攻击你,皇家众人怎可久居这样危险之地?”
“谢焘那狗贼!”杨珥当真是气极,竟直呼丞相的名讳。她身上的重任还未达成,皇兄自是不想让她回宫,可是以他素来在百官面前表现地对她的纵容,若硬是拒绝接她回宫,反会引起他人的怀疑。
看来归元寺,她是怎么也留不下了,万念俱灰。
杜光慈向她递出了右手,欲扶她起来,“现在就去收拾东西。”
“啪”
手却被杨珥用力地给拍开,顿时沁出红印,看着她踉跄地往屋内走去,每走一步,身形都会止不住地颤抖。
他疑惑皱眉,回宫对她来说有这么难受?环顾了一下四周,这破草屋子,究竟有什么值得她流连的地方?
半年后。
近来,好事成双:一则,每年一次的科举如期到来。另一则,辛帝在而立之年前,终于确定了后位所属,乃是丞相长女谢蕴玉。
坊间流传着一句话:才有达奚,曲通夏汝,画赋赵嫣,琴驭宋清,棋举蒋颐,舞旋唯明舒。
辛朝重“才”,句首所提及的“才有达奚”,指的正是当世不二的才女谢蕴玉。“达奚”是她自己所起的号,十三岁时因聪慧善文,闻名天下,常在府中广召当朝词学之臣,多次赐宴游乐,赋诗唱和。
世人皆道,谢蕴玉其父官拜丞相,丹心碧血,多亏了这位国之栋梁,在昏庸的辛帝面前循循善诱,忠心辅佐这么多年,才得以保住辛朝的盛世春秋,对他多有感恩。
而谢蕴玉本人德性温存,贤良淑德,位居后宫之首,实至名归。
是以到了帝后大婚这日,大红绸缎遍布整个辛朝,热闹非凡,丽日高悬,锣鼓喧天。
皇宫内都一块净土,杨珥为了不让自己的一张臭脸扫了大家的兴致,没有去参加婚典。反正她臭名昭著,放肆惯了,也不差这一次了。
随意地在宫廷中漫步,大多数的宫人都去前面凑热闹了,她倒图个清静。莫名就晃悠到了一处宫殿的偏院,规模宏伟,所饰华丽。她觉得有些面生,抬头仔细端详了片刻,这才意识到,这是皇兄为了显示对新后的重视,特意修葺的一座新的寝殿—坤德宫。
看了看日头,她那新嫂子按礼制应该在床帏里端坐着,等皇兄应付过百官后,再来掀她的盖头。
她无趣地撇了撇嘴,欲转身离开,却听到了偏门里传出了女人的争吵声,其中不乏一个娇泣声,是她所熟悉的,魏昭仪?她在皇后寝殿干什么?
杨珥只觉奇怪,暗暗踱至半开的门边,张望院中的情形,随即一惊。
奠雁礼是帝婚中绝不可少的礼仪。六礼中,除了纳征礼以外,其余五礼均需男方使者执活雁为礼送与女家。
雁是候鸟,随气候变化南北迁徙并有定时,且配偶固定,一只亡,另一只不再择偶。
这只雁会放在皇后的寝殿外,待明日帝后起身,便会携手将其放生,雁南往北来顺乎阴阳,配偶固定合乎义礼,婚姻以雁为礼,意在一对新人的阴阳和顺,婚姻忠贞专一。
只是那生龙活虎的大雁,此时却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腹部满是血迹。
而看向雁旁的那人,更是让杨珥吸了一口凉气,她早就听闻魏昭仪在小产后,生子亏空,没想到竟会瘦弱成皮包骨。她穿着煞白的丧服,与喜庆的宫殿相比显得尤为扎眼,这可是大不敬!
两个侍卫夺过魏昭仪手中滴血的匕首,死死地将其架住。魏昭仪也不挣扎,时哭时笑,好似疯魔。
看管大雁的小宫女被此情景吓跌坐在地上,哭得喘不过气来。
越来越多的宫人围了过来,这里的动静愈大,终是惊动了坤德宫中的那位。
“皇后娘娘!您不能出来的!”女官焦急的声音传来,吸引了杨珥的注意力。一个身穿大红霞帔的身影大步跑了过来,嫌盖头碍事,更是一手给掀下扔到了地上。
“哎哟!娘娘!这盖头您可不能掀的!”女官一脸的无奈,将盖头给捡了起来,紧随其后。
杨珥眯着眼睛,打量面前这位新后。许是声名太大,一般男子顾及身份尊优,让谢蕴玉直至二十五六的年纪,方才婚假。
又或者是丞相自长女出生时便打好了如意算盘,要让她嫁入天家,拖到这般年纪。到底是从小保养得好,又有诗书气自华,双双眉黛,对锁春山,丰姿旖旎。
小跑起来都落落大方,香腮若红莲,就算见到地上垂死的大雁,眼里也只是闪过一丝惊讶后,便再没有了任何的表情。她安静地看向对她怒目的魏昭仪,仪态从容,俨然有了后宫之主的气势。
她面上不喜不怒,淡然地得就像……就像今日成亲的是别人似的。这是杨珥对她的第一印象。
魏昭仪倏地激动起来,想要夺过侍卫手中的匕首,身形却无力,被侍卫一把推倒在了地上。
她与死都不能瞑目的大雁对视了一眼,随即冲皇后大笑出声,眼珠子涨得通红:
“哈哈!新婚之日,这寓意和顺的大雁死了!你与皇上之间定会鸾凤分飞!哈哈哈哈!”
她笑着笑着竟又哭了起来,摸着腹部,凄婉喊道:“孩儿!我的孩儿!你去得好惨,母亲为你报仇了!”
杨珥眉头深蹙,以为皇后会大怒,不料她眼皮都未抬一下,对侍卫吩咐道:
“把她的嘴堵住,关到房里去。派人将此事通知给皇上,就说……魏昭仪妒从心起,欲行刺于我,未果,便将怒气撒到大雁上,望皇上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