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淮王心痛,又把披风遮过来,“乖,听话,有话咱们进屋慢慢说。”
雨越下越大,淮王拉过江蕙,一起跑到廊下。
江蕙望着茫茫雨幕,“表哥,废太子谋逆案之后,朝廷查得很严,但凡和废太子沾上一点边儿的,都难逃一劫,是么?”
淮王口中发苦,低声道:“当时情况很惨烈,我三哥和阿顥的父亲替我父皇挡箭,伤重不治;废后害死了我九弟和七妹,我父皇最宠爱的幼子幼女;宫中死伤无数,连太后也受了惊吓;我父皇的愤怒程度,你可以想像得到……局势平定之后清算废太子,形势便相当严峻了……”
“我知道。”江蕙声音柔柔的,“我家犯的事一定不严重,不然就算丹阳郡主冒死求情,也是不行的。我家犯事不严重,却全家进了死牢,一定是朝中风声太紧。”
“那场宫变,我父皇真的是由生到死,由死到生……”
江蕙:“是,宫变过后,陛下一定很愤怒,所以极少有人敢当他的面提到废太子谋逆案。丹阳郡主面见陛下为我父亲、为江家求情,一定鼓足了所有的勇气,我敬佩她、感谢她。”
江家犯的事正常来说是不严重的,但问题是得有人敢跟皇帝说啊。那场宫变对皇帝来说如同一场恶梦,谁敢当着他的面提起来,谁敢为涉案者求情?
淮王握紧了江蕙的手。
江蕙转头一笑,清丽妍媚,如诗如画,“这些事我从前模模糊糊知道些,今天忽然就想明白了。阎王打架,小鬼遭殃,我们江家就是那倒霉的小鬼。”
废太子谋逆一案令皇帝震怒,负责办案的苏相等官员揣摩上意,执法过严,但凡和废太子有过交往的人哪怕并不是真的参与了谋逆案,也都给牵连了。江家就是这些倒霉蛋的其中之一。
淮王捧起江蕙的小手默默亲吻。
江蕙并没有害羞,或是不安,因为淮王此时此刻的神情,可以说是虔诚的。
“表哥。”江蕙柔声唤他。
淮王声音轻而郑重,“表妹,以后我会补偿你的。”
“你对不起我了么?为什么要补偿?”江蕙问。
淮王语塞,片刻后道:“总之,我会对你好。”
江蕙轻轻的笑了。
淮王回宫之后,去看杭皇后。杭皇后正在喝茶,见了淮王,做出惊讶的模样,“这是谁啊?是我们的五皇子殿下么?稀客稀客,快请坐。”拍拍她身边的位置,示意淮王坐下。
淮王却不坐,挥挥手,命宫女内侍全部出去。
“怎么了?”杭皇后纳闷,起身握了淮王的手,“儿子,告诉母后,发生什么事了?”
良久,淮王沉声问道:“母后,当年您有没有吩咐苏相,命他从严从重查处和废太子有关之人?”
杭皇后端详了淮王半天,冷笑道:“怎么,你那小王妃家里也曾经牵涉到此案当中,这是为她鸣不平来了?”
“不是。”淮王烦恼的摇头,“我在花畔里听到苏相之女说的话,心中疑惑。”
“苏相之女?是苏馥么?”杭皇后追问。
“应该是。苏相的大女儿,以前你劝我娶的那个女人。”淮王回道。
杭皇后仔仔细细把当时的情形问清楚了,勃然大怒,“苏馥这个丫头是疯了不成?她父亲入狱是咎由自取,她竟敢攀扯起宫中的贵人了。”
淮王附耳问了杭皇后一句话。
杭皇后似笑非笑,“放心,你母后言行向来谨慎。母后当年确实吩咐过苏相,和废太子谋逆案有关之人,不可错放一个。这句话难道有问题?”
淮王半晌无言,杭皇后看了他半天,他方慢慢说道:“总之,我以后要补偿蕙蕙。”
杭皇后:“我不觉得咱们亏欠了她。不过,既然你这么爱她,母后一定会对她好,像亲生女儿一样。”
淮王默默点头。
杭皇后轻抚他头发,“小颎,乖儿子,你大哥是陛下的长子,你又这般出色,我膝下有你们两个,那林氏纵使坐在皇后宝座上也不安稳,千方百计要除掉咱们母子三人。废太子谋逆,是你父皇的不幸,却是咱们母子三人的幸事……”
“我知道。”淮王抱住了杭皇后,“母后,从前的日子我没忘,林氏在时,您几次历险,几次死里逃生,我没忘。”
杭皇后面色欣慰,“儿子,你没忘就好。”
母子二人拥抱许久,淮王方放开杭皇后。
废太子谋逆案后,淮王和杭皇后、太子母子三人平步青云,到了人生的高峰,江蕙却受到牵连,跌入人生的谷底。淮王心疼江蕙,决定以后要加倍对表妹好,用一生一世来补偿她。
☆、098
淮王离开之后, 杭皇后并没有把宫女内侍等人叫进来服侍,独自沉思许久。
她把从前的事一件一件,仔细回忆。
那次宫变很严重, 但局势平定之后,林氏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她自己身上, 竭力要向皇帝证明废太子是无辜的、是被她胁迫的。皇帝当然并不相信,但庄太后抱着废太子哭,皇帝眼眸中闪过丝犹豫。那丝犹豫可能是因为孝顺母后,不愿让母后伤心,也可能是因为父子之情, 对废太子还有一丝不忍。
杭皇后捕捉到皇帝的那丝犹豫,她担心了,担心废太子死灰复燃。
杭皇后是从来不会插手朝政的,那时却有意在殿外“偶遇”苏相,义正辞严的告诉他, 参与谋逆案之人,不可错放一个。
苏相不负杭皇后所望,果然在审案时把和废太子有过交往的人都牵涉进来了。当长长一串的参与谋逆案名单放到皇帝案前,皇帝大怒,下旨将废太子永远囚禁。
杭皇后一直悬着的心, 终于放下来了。
之后,皇帝册立杭氏为皇后,皇长子李颂为太子,杭皇后登上人生巅峰。
“不可错放一个, 不可错放一个。”杭皇后喃喃。
杭皇后口中的“不可错放一个”,到了执行的时候,苏相却是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牵连进来的人实在太多了。杭皇后知道这其中或许有人是冤枉的,只是和废太子正常来往,并没参与宫变,但那又怎样呢?古往今来冤死的人数都数不清,她若败在林氏手上,不也是死路一条?
“小熲这个傻孩子,这样就以为对不起江蕙了。”杭皇后想到淮王的痴情,不觉叹气,“好吧,就算我对不起江蕙,以后我对这个小儿媳妇好些,连她娘家人我也格外抬举,小颎你可满意?”
杭皇后对冯兰本是不大看得起的,因为冯兰和安远侯离异另嫁,一女前后有二夫,在杭皇后看来属于没有贞操。安远侯跟冯兰和离,另娶丹阳郡主,如果冯兰守节,辛辛苦苦将江蕙抚养长大,决不再嫁,这样的冯兰才是杭皇后欣赏喜爱的。
虽然如此,但杭皇后顾念淮王的心意,还是给了冯兰礼遇,特地在宫中为冯兰举行了宴会。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王妃公主、国公夫人、侯夫人、一品夫人等一起为冯兰举杯,冯兰也算是女子中的风云人物了。
冯兰举止落落大方,笑容明媚,言辞得体。
安远侯另娶丹阳郡主,众人都以为他的原配应该很可怜,没想到冯夫人却是这样的,不禁暗暗赞叹,“冯夫人也算是位奇女子了。”
冯兰一度成为京城贵妇瞩目之人,你看,她离开原夫另嫁,现在竟也如此雍容。
苏相的案子是由太子、何相等人亲自审理的。杭皇后告诉太子,“母后当年告诉苏相,废太子谋逆一案定要用心审理,参与之人,不可错放一个。如今母后还是同样的话,苏相受贿一案要用心审理,贪官污吏,不可错放一个。”
太子唯唯受命。
孙喜贪污案和苏相受贿案又牵扯出密州太守刘希等人,因贪污受贿数目大、涉案官员级别高,很是引人瞩目。
苏馥和苏夫人等守在花畔里的小宅子里,想出去打点,但昔日和苏相交好之人现在根本不敢收她们的礼,“此案是太子殿下亲自审理,恐怕很难办。”苏馥、苏夫人涕泪交流,痛不欲生。
苏相的案子还没尘埃落定,京城士绅的关注点又换了,热烈的议论起高夏王子。
高夏国六王子杜陌即将到达京城。
杜陌此行是朝贺皇帝,也是来向大梁求婚的。
高夏国王共有八个儿子,但其余的五个已经夭折了,现在只剩下大王子杜防和二王子杜阵、六王子杜陌这三个了。杜陌未婚,有意求娶大梁淑女。
和亲异域一向令大梁贵女闻之色变,杜陌人还没到京城,宗室少女、公主郡主之女等急急忙忙挑选起女婿。章遒和乐亭郡主爱女心切,也为章琬琰的婚事操碎了心。没想到他们还在着急上火,章琬琰和潞王却私定了终身。
潞王惫懒,并非章遒和乐亭郡主中意的良婿,但章琬琰面孔眼睛都亮晶晶的,做父母的心有所感,也就不说什么了。
“潞王没个正形儿,不过这孩子心地不坏,和琰儿从小就玩得来,这桩婚事不错。”章遒也不知是自己安慰自己,还是对婚事真的很满意。
“潞王将来自己建府,府里没有长辈拘束,琰儿一过门就能自己当家。”乐亭郡主也找到了这桩婚事的好处。
章琬琰本就是位活泼的姑娘,现在更是常常看着一朵花、一杯水便会绽开笑容,做父母的看在眼里,哪能不明白她对潞王的心意呢?
太子把潞王当亲弟弟,很为潞王高兴,“乐亭姑母和姑父只有琬琰一个女儿,爱如珍宝,阿颢有这样的岳父母,一定会把他当亲生孩子一样疼爱的。阿颢有福了。”
潞王这正主倒是漫不经心的,“我这个人吧,就是心太好了。阿琰担心嫁到异国,离开父母,哭得跟什么似的,我心一软,就拍胸脯就要娶她。嗯,娶她也行,反正我总归是要娶妻的。”
阿琰是表妹,从小就认识,知根知底的,比外边娶的强。
淮王向潞王道喜,潞王却是气哼哼的,“我永生永世都不原谅你!我半辈子就喜欢了一个人,还被你抢走了。走开走开,别让我看见你。”
“阿琰是好姑娘,你会幸福的。”潞王态度不好,淮王一点也不计较。
淮王越是不计较,潞王越是凶巴巴的,怒气冲天都快在地上站不住了,想跳起来,“你是我五哥,你好意思么?明明是我先对她动了心的。”
“先动心的是我。”淮王按住潞王,让他在椅上坐下来,“我还没见着她的时候,就已经动心了。”
潞王冲他翻了个大白眼儿。
没见着面就动心了,谁信?你哄三岁小孩儿呢。
淮王忆及旧日时光,璀璨双眸水波荡漾,柔情弥漫,“你还记得咱们在深州的情形么?在崖底察看的时候,我已经对她很好奇、很上心了。阿颢,当时我就在想,是怎样一位蕙质兰心的姑娘,才能那般冷静能干,在穆王府的眼皮子底下平平安安把人救上来?”
淮王神情温柔得不像话,语气温柔得不像话,潞王目不忍睹耳不忍闻,“停,别说了!”
“阿颢,我在查看那被砍断的黑藤的时候,仿佛看到了一双纤纤玉手,仿佛看到一张明慧狡黠的面庞……”潞王不想听,淮王却偏偏要说。
“行了五哥,你就别炫耀了。”潞王气呼呼,“我还不够惨的么?因为有你,我永失所爱。算了,从前的事不提了,总之我恨你,恨你一辈子。”
“一辈子很长,你还是省下恨我的力气,去做些有用的事吧。”淮王笑。
潞王哼的一声,昂起头,像只骄傲的天鹅。
淮王便不再理会他了,起身要走,潞王一把抓住,“你去哪儿?”淮王道:“听说铜雀街新开了家五味坊,有几样点心很美味。”潞王道:“你想吃点心啊?不对,你不是自己要吃,是要往花畔里送的。”气愤之极,狠狠瞪了淮王几眼。
淮王顺手把他的脸推开,“瞪什么瞪,也不嫌累。”潞王紧跟着他往外走,“我也去花畔里。我有日子没见着阿若那只小豹子了,去瞧瞧它。”淮王不反对,“好啊,阿若最喜欢有人去看她的小豹子了。”
害怕豹子的人占多数,敢和斑斑玩的人不多。如果有人要看望斑斑,阿若总是很高兴的。
潞王和淮王一起去买了点心,然后一起去了花畔里。
路很熟,他俩带着侍卫抄了条近道。
前方小巷里传出厮杀声。淮王目光深沉,“我去看看。”潞王着急,拉住他马缰绳,“五哥,让侍卫去就行,你不可涉险。”侍卫也道:“小人先去看看情形,殿下千金之体,请多珍重。”淮王摇头,“不,这里离花畔里很近,我不放心。”催动马匹,疾驰过去,潞王和侍卫紧随其后。
小巷里刀光剑影,战况激烈。杜陇和冯兰被围在中间,和他们一起和还有几名护卫,但对方却是十几名黑衣人,下手狠辣,杜陇这边已有数人受伤。
一名黑衣人招数奇特向杜陇背后偷袭,杜陇背后仿佛长有眼睛似的,拉着冯兰闪身避过,从一名躺倒在地的黑衣人身上抽出长予向后甩手,长予刺入那人小腹,闷叫一声,倒地不起。
杜陇不只迅疾凌厉,姿势更是洒脱之极,和他的人一样好看。
“这功夫。”潞王看的呆了。
淮王跳下马,“杜叔叔,我来了。”淮王的侍卫也纷纷下马,将黑衣人围住了。黑衣人明知形势不好,却不逃跑,依旧咬牙苦战。淮王命令,“能生擒则生擒,否则就地格杀。”经过一番苦战,将大部分黑衣人杀了,只留了两个活口,拖过去跪在淮王面前。
“谁派你们来的?”淮王沉声问道。
那两个人却不答话,咬舌自尽了。淮王知道这些全是死士,眉头紧皱。
是谁派了这样的死士来杀杜陇、冯兰?杜陇一个深山中的猎人,冯兰一位与世无争的大夫,他们夫妇二人能得罪什么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