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曦举杯遥对李勤弓,微笑道:「国公,请!」
李勤弓拱手回敬道:「谢陛下!」随后一饮而尽。
严曦拍案赞道:「国公果然豪爽!」
他招呼宫女又为李勤弓满上,殷勤劝酒。
李勤弓也不含糊,接连饮下十多杯,脸色却没有什么变化。一直留心观察的严曦便笑赞道:「国公果然海量!」
李勤弓笑笑,说:「老臣当年奉命征讨北疆鞑靼时,因夜晚天寒地冻,不得不彻夜灌烈酒。陛下知道那是什么样的酒吗?」
他看向严曦,目光清醒得让严曦心头一凛。
他忙笑着说:「必定是很烈的酒了。」
李勤弓拿着酒杯,看向案台上的烛火,淡淡说道:「它一沾火星就能点着,我们就只能靠它熬过每一个晚上。」
严曦点头,感叹道:「那确实是难为你们了。」
李勤弓微微一笑,说:「陛下错了,那些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比起区区寒冷来,每日必须面临生死险境才可怕。」
严曦目光微动,「哦!」了一声,然后点头笑道:「朕记得,国公是十四岁从军,数十年来为大魏立下不世之功,才得以换来国公之位。」
李勤弓补充道:「是二十六年!」
严曦点点头,李勤弓先笑了:「可能对陛下而言,这并无什么值得记下。可对老臣而言,这是意味着老臣有整整二十六年一直活在战场。看着无数死人在面前堆成尸山血海。有时候,遇到酷热天气,不到半个时辰,就会腥臭难闻,令人作呕。而我就要带着这一身尸臭味过上很久!」
严曦的脸色有几分晦暗,他勉强一笑,说:「看来朕是触动国公心怀了。」
李勤弓闭了闭眼,有几分疲惫的说:「老臣已经年迈,所以开始容易罗嗦,请陛下莫怪。」
严曦动动嘴角,说:「朕,怎会怪你!」
李勤弓睁开眼,盯着他,目光坦然的说:「是,陛下有更痛恨的事要恨老臣,自然不会将此等小事放在心上。」此话一说,严曦的嘴角有霎时的凝固,随后他却徐徐笑开,安抚道:「国公喝醉了!」
李勤弓笑了笑,从宫娥手中接过酒壶,自己个自己斟了一杯,看着清香四溢的美酒缓缓注入杯中。
他朗声道:「臣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未免太祖忌惮,一直远离朝局,韬光养晦,以此来向太祖皇帝示弱,来换得家族富贵安宁。陛下,老臣虽不才,却也知道盛极而衰的道理,以臣的资历威信,如若真的立于朝堂,怕只会让陛下卧榻上不能安枕,最后怕是不得善了,故而从不敢张扬生事。从战场上下来,老臣真的是乏了,只想接下来的日子,好好享受老臣用前半辈子的命去换来的太平富贵。」
严曦冷冷的盯着他,揶揄道:「国公自谦了。能手中控制了多方人脉实力,却还谈远离朝堂,果真是手腕独到。」
李勤弓笑了笑,说:「虽要示弱,却不可交出所有护身符。有敖坤在先,臣也不能甘做刀俎上鱼肉。」
严曦冷笑,说:「既然此,那为何后来潋母妃一出面,国公便愿意插手了呢?」
提到了恬熙,李勤弓的目光突然温柔下来。
他带着一种真心欢喜的微笑,仿佛是回答,却又仿佛是自我述说般,道:「他真是美啊!美得让人梦牵魂系,生死不忘。」
他这样肆无忌惮的称赞恬熙,让严曦的脸色很难看。
李勤弓注意到了,他笑了笑,说:「陛下恨老臣,老臣也自知有罪。」
严曦阴沈着脸一言不发的盯着他。
李勤弓继续说道:「先高宗皇帝驾崩后,朝廷不稳,老臣一直没有站出来,是因为老臣知道,这种担子挑不起来,自然是杀身之祸。但是挑起来了,却也是能灭族之祸。臣的血性都在二十六年的兵戎生涯中耗尽,实在是不想冒这个险。这个,陛下一直受帝王之道教诲,议古论今,陛下应该比老臣更清楚吧!」
他突然转而问严曦,严曦被他这么一问,居然也是愣了愣,半晌无言以对。最后索性冷笑道:「那你染指了潋母妃,就有血性和胆量了吗?」
李勤弓仍旧是笑着,说道:「臣知道,胆敢染指狐媚,老臣的项上人头,已经是不保朝夕!陛下现在不杀我,只是忌惮我手里的势力,贸然撼动,只怕后果难料。如若假以时日时机成熟,自然是要将我与同党连根拔起的。是吗?」
严曦冷冷的看着他不说话。
李勤弓也不在乎,继续说道:「老臣,现在想跟陛下做一笔交易!不知陛下可愿意否?」
严曦冰冷的说:「讲!」
李勤弓朗声说道:「老臣愿以命相抵,来向陛下换得我李家满门世代荣华。」
此言一出,如惊雷响。
严曦的表情也变了,他难以置信的问:「你说什么?」
李勤弓离席跪地大拜道:「老臣愿自裁,来求陛下息怒,保我李氏满门富贵,也请陛下别再迁怒我的旧部,还请绕过他们吧!」
严曦脸色阴晴不定,他盯着李勤弓,说:「朕为什么要与你做这笔交易?」
李勤弓拜道:「陛下英明,朝堂之上朱氏一党虽已覆灭,却大大的影响政局。如若老臣一党也随后倾倒,势必令人心不稳朝堂大乱。陛下必然将花费大量精力来整顿安抚。而北疆伊智耶蠢蠢欲动,若趁机侵入,只怕与国本不利。况且以老臣手中势力,如若要与陛下抗衡,虽不能胜,也是可耗掉陛下一些时间精力的。不如让老臣先行一步,解了陛下烦恼痛恨,又能让陛下英名无损,不会千古之后被后人落下个残害功臣的名头。」
他将条条利益娓娓道来,态度平静笃定,一点都不在乎即将到来的死亡。
严曦沈思了一会,然后冷笑道:「如此说来,朕还非得要与你做这笔交易不可了。」
李勤弓再次拜倒:「陛下乃年少英明之君,自然会维护国本,稳定人心。」
严曦盯着他,说:「你就不怕朕反悔?」
李勤弓镇定的回答:「臣知道陛下不会,您并非意气用事之人。」
严曦无语,半晌终于说道:「罢了,朕答应了!」
李勤弓长舒一口气,最后一次拜倒:「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起身,告辞了严曦,出来的时候,意外的在门口遇到了恬熙。
他这时才真有点吃惊了,便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恬熙看到他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忙说道:「本宫前来找陛下说话,没想到国公也在。」
李勤弓躬身道:「许久未见太妃,您依旧容光焕发。」
恬熙勉强一笑,正要越过他往里走。
李勤弓突然叫住他,说:「老臣有话想禀于太妃娘娘,还请太妃借一步说话。」
恬熙一愣,随后下意识的望了望面前的殿堂,终究是答应了说:「还请国公长话短说。」
李勤弓引着他稍稍走开了一点,恬熙命身边人退后十步,这才问:「国公想说什么?」
李勤弓紧紧的盯着他,那目光有着贪婪的温柔:「你,心里头可曾恨我?」
恬熙微微动容,诧异的看着他。渐渐的,他的表情软了下来。恬熙很肯定的说:「我没有恨过你,一切都是我自愿,与你无关!」听到他的回答,李勤弓笑开了,他说:「如此,真好!」
他深深的躬身向恬熙行礼:「老臣告退!」
这是恬熙最后一次看到他,半个月之后,李勤弓抱恙,推辞朝政,在家闭门养病。可谁想这病来势汹汹,不到两个月竟夺去了他性命。
他的死讯传来,严曦当着文武百官面悲戚出声,竟不顾人阻拦,定要亲自登门端详遗容。之后嘱以国库之力来为李勤弓操办丧礼。并命京中五品以上官员必须前往吊孝。自己更是在他入葬时,执意前往送行。丧礼过后,他令李勤弓长子李正棠承袭爵位,破格提李家由三代世袭改为五代世袭。这前所未有的荣宠,让李勤弓身后事的风光显赫,令国人乐道。后世史书更是对这对君臣之间的情谊大加赞赏。可这,终究是再与李勤弓无关了。
他的葬礼,恬熙自然是不需去了。
他呆呆的坐在承欢殿华丽的鸾座上,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千头万绪最后终究是化为满胸惆怅。
他偏头对轻雯说:「让你收起的那些草玩偶,可还在吗?」轻雯忙回答:「都在,可要奴婢去取来吗?」
恬熙点头,轻雯便带人去取来一个箱子打开。里面果然是一堆草玩偶。恬熙将它们取出来一一查看,有的已经枯得不成样子,有的却还水灵翠绿。数了数,一共是十八个--李勤弓就连病中也不忘送他这个。恬熙看着那些草玩偶,觉得眼眶有点热,但终究不能落下泪来。
他长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草玩偶递给轻雯,说:「拿去烧了吧!」轻雯答应着,令人将箱子又抬了下去。恬熙看着那箱子在眼前合上,心中默默说道:李勤弓,这一生,算我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