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1 / 1)

珠联璧合 泊烟 4538 字 1个月前

李延思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叹道:“夫人对军使真是没话说。明知道军使是为了救二小姐才伤成这样的,还不惜刺伤自己为军使试药。那手臂就一点点细,匕首刺进去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啧,我都替她疼。”

顾慎之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边收拾东西边道:“她其实很像她的母亲。”

“就是你说的,你们九黎医术最高的那个人?”

顾慎之点了点头,至今还记得林桃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那个同样外表柔弱,却十分坚强的女子,算是他的半个老师。

他小时候桀骜不驯,阿爹阿娘都是族中极有名望的巫医。阿娘因为体弱,只生了他一个孩子,自然希望他能好好研习医术,好继承他们的衣钵。可那时他贪玩,不想看医典药典,就想跟别的孩子一样漫山遍野地玩,时常与爹娘争执。

他至今记得,出事的那天,他对阿爹阿娘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多希望没有你们这样的爹娘!”

后来,爹娘出意外死了,他被叔叔收养。他不再跟人说话,性格变得十分孤僻。族中的小孩都嘲笑他是哑巴,说他是没有爹娘的野孩子,他气得把人打得头破血流,被叔叔狠狠揍了一顿。

他冲出家门,躲在山里哭,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他甚至走到悬崖边,想着也许跳下去就能解脱,就能看见阿爹阿娘了……最后一步,他被林桃及时拉住了。

那时,他已经是个少年,个子蹿高,一路上闹别扭,林桃废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他拖回家。他知道那个女子,温暖美丽,心灵手巧,一直深受族民们的爱戴。

他在韦家住了一段日子,林桃教他医术,就跟阿娘一样耐心。尽管他不配合,她一次也没发过脾气。她当时已经身怀六甲,害喜十分严重,有时候还会咳血。但她瞒着没让丈夫儿子知道。每日按时起床,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给族人看病,还手把手教他和韦懋读书学医。晚上则为全家人做一桌可口的饭菜,聊聊一天发生的趣事,始终面带微笑。生活于她来说,好似永远都充满了希望。

***

萧铎的身体底子确实很好,第二日还没到晌午便醒了过来。他还未睁开眼睛,便隐约听到周嘉敏在说话:“军使若醒来,你们不要乱说话,听到了么?若有人过来,就说我在这里照看军使,军使受伤不能打扰。”

萧铎皱了皱眉头,谁准她自作主张了?

他故意等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周嘉敏转身看到他醒了,连忙走过来。

萧铎抬手按了下头,想要坐起来,周嘉敏便扶着他,还在他背后塞了几个软枕。

屋内还有几个医士和侍女,想必刚刚周嘉敏便是跟他们说话。他们看到萧铎醒了,纷纷过来行礼。行了礼之后,又默默地在屋中忙碌了。

萧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我有点渴。”

周嘉敏忙倒了杯水端过来递给他:“茂先,你真的觉得好些了么?还有哪里不舒服,要记得跟医士说。”

萧铎把水灌入口中,点了下头:“我没事了。我的毒是怎么解的?”

他记得被匕首刺中之后,就感觉身子很沉,四肢麻痹得没有知觉。最后的印象便是魏绪在他耳边大呼小叫那匕首上淬了剧毒。

周嘉敏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开口说话。她知道萧铎马上就会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不知为何,就是不想亲口告诉他,是那个女人救了他。他那时奋不顾身地救了自己,理应是自己来帮他试药,不过是割破手臂这样的小事,难道她就做不了?可那个女人仗着正妻之位,剥夺了属于她的权力。

“茂先,你是天雄军指挥使,对于大汉来说,你有多重要?你怎么可以为了救我,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我何德何能,让你这样……”周嘉敏说着,便有几分动容。

萧铎侧头淡淡看着她:“你误会了。当时我本可以躲开,只是我没有让女人保护的习惯。”

冷漠的,略有些高高在上的口气。而且这两句话的意思很明白,他完全可以避开那把匕首,是被她拖累的。他保护她也只是因为她是个女人,而无关于感情。

屋里还有医士和侍女在,虽各自忙碌,神情小心翼翼的,但肯定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周嘉敏僵在那里,觉得有些难堪。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这个时候,顾慎之端着药碗走进来,看到萧铎醒了,再看了看周嘉敏的神色,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萧铎并不意外他在这里。那群刺客大费周章要行刺他,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解的毒,必是想要他性命的。

顾慎之将药递给萧铎:“看军使的气色,毒应该是全解了。难为夫人昨日在这里守到半夜,知道军使醒了,一定高兴。”

萧铎正喝药,闻言一顿,猛地抬头看他:“你说什么?”

“怎么,周二小姐没有同军使说么?”顾慎之扫了周嘉敏一眼,“夫人昨日也跟我一同来了这里。为了给军使试出解药,服下断肠草,身体有些损伤,现在还睡着……”

顾慎之话还没说话,萧铎已经一把掀开了被子,俯身穿靴子:“夭夭在哪里?快带我去。”

“茂先,你才刚醒,担心……”周嘉敏本想要上前劝两句,声音却渐渐地小了。因为萧铎已经拿上外袍,跟着顾慎之往外走,丝毫没有注意到她。

他唤那个女人夭夭。

像有根刺,狠狠地扎了下她的心。

……

韦姌饱饱地睡了一觉,被暖融融的阳光晒着,抬手挡着眼睛,醒了过来。她正要下床喝点水,未关严的窗外传来两名侍女清晰的说话声。

“你说,我都有点搞不懂了,那个周家二小姐跟军使到底是什么关系啊?那些随军使回来的人说,他们俩路上还共乘一骑呢!好得不得了的样子。”

“你知道什么呀。这周家二小姐本来就是军使的心上人!”

“啊,军使不是有夫人了吗?还生得十分漂亮,一点都不比那个周二小姐差的。”

“你看,现在军使的身边陪着的可是那个二小姐。军使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人也会是她。唉,可怜那位夫人,好日子没过多久,恐怕就要把正室的位置让出来了。”

“是啊,年纪轻轻,柔柔弱弱的。若军使不要她,就太可怜了。”

两个人喋喋不休地说着,好像不知道这是韦姌的房间。韦姌打了个哈欠,头靠在膝盖上,静静地听。她还有些困,精神不是太好。但大体能猜出如今这样满天飞的流言,大概跟当初萧铎宠爱她的传言一样,是有人故意为之。看来还没正式摊牌,周嘉敏就已经动手了?她大概很想看到自己乖乖投降?

又是送玉牌,又是去前线,还处心积虑制造这些流言。其实她大可不必做这些,毕竟萧铎喜欢了她那么多年。现在这样,倒好像怕了自己似的。

忽然,房门被人用力地推开,萧铎三步并做两步地走进来,冲窗外大声吼道:“都给我闭嘴!滚!”

外面的侍女似受了惊吓,打翻了什么东西,慌慌张张地跑远了。

萧铎回头看着床上的人,正抬头怔怔地望着自己,双臂维持着抱住膝盖的姿势,两眼微红,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可怜兮兮的样子。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抓了下,快步走过去坐在床边,不由分说地把日思夜想的人儿抱进怀里,大手按着她的耳朵:“忘掉,她们胡说的!”

韦姌伸手要推开他,但是手臂上还伤着,用不了太大的力气。这挠痒痒一般的推拒,落在男人的眼里,颇有几分欲拒还迎的味道。他心念一动,低头强势地吻住她的唇瓣,辗转碾压几下之后,一团舌头硬是挤进她的两齿之间,迫使她张开小口,完全地接纳他。

苦涩的药味在两人的口中交换蔓延。他的胡茬摩擦着她的下巴,刮过细嫩的皮肤,微微刺疼的感觉。

过了好一会儿,萧铎才放开她,手还托着她的腰背。她垂着头,大口地呼吸空气,小脸红扑扑的。

“谁准你弄伤自己的?”萧铎抓着她那条受伤的手臂,皱眉问道。这么细的胳膊,本来就没有多少肉,那一刀扎进去该多疼!满屋子的人都死光了么!要她来做这些。

韦姌抬眸看着他,平静地说道:“你为了救二姐才受的伤,当时她抢着要为你割手试药。我想你大概不愿意看见她受伤,便代劳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再也不是天使了!!你们是黄世仁!!哭唧唧

第49章 摊牌

萧铎闻言, 眉心挤成了一个川字。什么乱七八糟的!

韦姌轻轻地拂开他的手, 兴平气和地说道:“军使, 当初你娶我是奉了使相之命,你并不情愿。而我嫁来的时候,就知道总有一天二姐会回来, 我要把位置让出来。之所以二姐回来了我还没走,是想你写一封休书给我, 我们堂堂正正做个了结。”

萧铎的眸光沉下来, 从心底生出一股冷意, 只觉得心远比后背的伤口还要疼:“从头到尾,你就是这么想的?你一直都想离开我?”

“在你的心里,她比你的命还重要,不是么?这么重要的人,你应该去到她的身边,再不要错过。”韦姌云淡风轻地说着, 好像在说一件与她完全无关的事。她心中是欣赏这个男人的, 在夫妻关系存在的期间, 也努力把他当成丈夫。但她不愿意自己活在周嘉敏的阴影之下, 不如成全了他们。

萧铎掐住韦姌的肩膀,盛怒之下尽量克制自己的力道, 却还是看见女人秀眉轻蹙,但垂着眸不发出一声。这副冷漠抗拒的死样子!顾慎之说她刺伤自己,服了断肠草,就是为了给他试解药。他虽然万分心疼, 心中却百般欢喜,她是在乎他的!不料,兴冲冲地赶来,却听到她说这样一番话。

“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他压制的声线藏不住汹涌的怒火,“我休了你,好让你跟孟灵均在一起是么!你休想!”

萧铎松开手站起来。她就这样毫不犹豫地把他推给别人,而不想问一句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就因为那些人的胡说八道?就因为所有人都告诉她,他喜欢的是周嘉敏?她为什么不问一问自己?还是根本就不想知道!

“你为什么每次说到我们之间的事,就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韦姌皱眉看着萧铎,“又关孟灵均什么事?我跟他之间什么都没有。”

萧铎的手握成拳头,咬牙切齿道:“什么都没有?他堂堂一个蜀国少主,冒着诸多危险,偷偷潜入邺都就为了见你一面!你这么大度地要把正妻的位置让出来,不过是因为这个位置,你根本就看不上!嫁给孟灵均你就是蜀国的王妃,未来的皇后。我萧铎又算什么……”说到后面,他由盛怒转为悲凉,拂袖离去。

藏在他心底那个自卑的小男孩又缩在角落里躲着。被人嘲笑,被人欺负,被人指指点点的幼年,一直是他心口结了痂的伤。他没有尊贵的出身,父母早亡,寄人篱下。甚至连他喜欢的人,也会跟同伴一样露出嘲笑鄙夷的眼神。为了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的身边,他才成为了一名刀头舔血的士兵。走到今时今日,都是他一点一滴靠自己的双手,流血流汗打拼出来的。

原以为终有资格可以放手追求自己喜欢的人,没想到对手竟变成了蜀国少主孟灵均。跟出身高贵的公子均相比,自己依旧是不值一提。

韦姌跑到他面前,张开手拦着:“你让我把话说清楚!孟灵均来邺都我事先并不知情,也没有去见他。我更没有看不上做你的妻子。可你到底在生气什么?与二姐在一起,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萧铎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将她轻推到一旁,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个别扭又骄傲的男人!韦姌再好的脾气都要破功。从头到尾他都在发怒,哪里让人好好说话了?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算了,谁要管他到底在生气什么,简直无理取闹。

过了一会儿,顾慎之敲门进来,韦姌已经穿戴整齐,准备离开的样子。

“小姌,你要去哪?”

“回邺都。这里应该不需要我了。”韦姌拍了拍身上的裙子,不小心牵扯到手臂上的伤口,“嘶”了一声。

顾慎之拉着她坐下,揭开她手臂上的纱布看了看,从药箱里拿出工具,为她重新清理了一下,说道:“军使回房之后,把侍女跟医士都赶出来了。我看他后背上都渗出血,应该是伤口裂开了。再好的身体底子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

“周嘉敏呢?”韦姌漫不经心地问道。

顾慎之看着她:“连周嘉敏都被赶出来了。”

“怎么会?他明明那么喜欢……”韦姌停住,难道他不喜欢周嘉敏了?如果真的想跟周嘉敏在一起,她提出离开,应当是欣然接受才对。怎么会像刚才一样发怒,好像在气她似的。

顾慎之摇了摇头,叹道:“你到现在还看不出来?他喜欢的人明明就是你。你知道他为何离开大军先行,还要抄近路,给了那些人可趁之机?魏都头说,就因为从代州出发的时候,他收到一把从邺都寄去的红豆。”

***

李延思拍了拍萧铎房间的门,语重心长地劝道:“军使,您背上的伤要换药,让医士进去吧?”

“不想死就进来。”萧铎冷冷地回了一句。

原本在李延思身旁的医士怯生生地往后退了一步,用眼神坚定地告诉李延思,他还不想死。

李延思觉得自己就像个操碎了心的老婆子,偏偏那人根本就不领情。现在这个耍小性的男人,哪还有半点萧铎的样子?自己当初可是被这个男人的一句话给骗来的。

十多年前,李延思已经进士及第,官拜秘书郎,名满天下。因为与当时的中原之主政见不合,便辞官回家,一心读书,从此不欲再过问世事。他还记得那个风雪之夜,萧铎第一次上门来拜访,请他出山相助。

在这之前,也有很多人来请过他,许以金银财帛,高官厚禄。萧铎却直白地说,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但他愿意一生以国士之礼待之。

李延思觉得这样的自信简直不可思议。国士之礼,是只有君王才说得出的许诺。他看着那个穿着盔甲,雪落满身的少年,有种无畏地坦诚,竟鬼使神差地请他进了茅屋。后来便做了他的谋士,他的节度掌书记,他的邺都副留守。李延思不知道萧铎这一生的顶点会在哪里,但萧铎的确信守承诺,一直委以重任,每次出征,都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他。这种心情大约便是,士为知己者死吧。

“茂先,你让我进去好不好?”周嘉敏也上前拍了拍门。

屋内安静了片刻,周嘉敏几乎以为没有希望了,却听到萧铎忽然开口:“你进来,我有话与你说。”

周嘉敏松了口气,看了旁边的李延思一眼,颇有几分得意地推门进去。

萧铎坐在桌子旁边,手臂搭在桌沿。屋内并不十分光亮,窗户关得很严,他的半边脸光影照不到,看不清神情。气氛也不是周嘉敏想的那般缱倦缠绵,反而有几分审案般的庄严肃穆。这一刻她发觉,这个男人真的不是她认识的那个萧铎了。

她再也不能俯视小瞧这个男人,而必须仰视于他了。这种转变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却又暗自欢喜。她从小出生优渥,自视甚高。才情,容貌,样样都在姐姐之上,仰慕她的王公贵族不计其数。她一直在等的,不过就是一个能够让她彻底仰望的男人。

“茂先,你怎么不去床上躺着?”周嘉敏努力露出一个笑容来。无论如何,他肯放自己进来,就代表自己是特别的。毕竟连李延思都被挡在外面了。

“敏敏。”萧铎直视她的眼睛,“我已不再等你了。”

周嘉敏的笑容僵住:“你说什么?”

萧铎站起来,周嘉敏只到他的肩膀。他们认识的时候,个头没有差这么多,还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记忆中,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偷看这个女孩。渐渐地变成想多看她几眼,想同她在一起,想把自己那些平凡又渺小的愿望一个个说给她听。

他感激她的救命之恩。她是挣扎在黑暗中的他,渴望抓住的一丝光明,是微不足道的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美梦。他不否认,对她付出过最初最纯粹的感情,但时过境迁,那个不够好的自己,因为得不到她的回应而惊慌卑微的自己,再也不复存在。

周嘉敏吸了下鼻子,又笑起来:“茂先,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们认识这么多年,至少算是朋友吧?我对你,完全是出于一个好友的关心。”

萧铎转身道:“如果只是当做朋友,你何必做这些事?你知道因着往昔的情分,我对你的所为不会真的计较,也没办法对你视而不见。但不要去招惹韦姌。”他伸手推开窗子,外面的风一下子吹灌进来,身上疼痛疲惫的感觉顿时被吹散了许多。这么久以来,他想过重逢,却没想到有一天要对她说这些话。

他背对她站着,身姿挺拔如松:“她是我的妻子。我不许任何人伤她。”

周嘉敏原本想好的说辞,在这句话面前,变得支离破碎。他爱上了那个女人,他警告自己不要踩到他的底线。那么所有的解释,掩饰都变得可笑。原来一直跟着她的人,说要等她的人,待她回头,他却已经不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