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下人跑进来禀报道:“国公回府了。”
众人连忙起身相迎。
周宗彦听闻王汾等人已经到达,便放下衙署里头的事回来一探究竟。长女过世没多久,使相便又要萧铎娶妻,现在这新妻居然还要塞给他做女儿,他心中自然十分抗拒。哪知病中的冯氏听说韦姌要来,不但精神好了许多,还命下人精心布置住处,添了许多女儿家用的东西。
他不好扫妻子的兴,只能默许了认亲一事。
周宗彦见到韦姌之后,自是十分震撼。他自己的两个女儿,已经是大汉数一数二的美人,没想到这个认来的女儿,也完全不逊色。他不由得又想起当年一个方士所言,他周家会有一门三后的至尊荣耀。
韦姌依照礼制,在王汾的见证下,向周宗彦行了跪拜礼,唤了声“父亲”。周宗彦只淡淡地应了,便吩咐侍女带她前往住处安置。
韦姌被安排住在府中东院,屋子里的一应器物全都是崭新的,并饰以少女最喜欢的桃色帷幔,缀以珠玉,冯氏还派了四名得力的侍女前来照顾。
阳月与侍女们共同收拾韦姌的行装,其中一名年纪大些的侍女上前恭敬地说道:“奴婢叫夕照,入府时间比她们都要久些,原本在夫人身边伺候。小姐要不要先沐浴换身衣服?奴婢们已经把东西都备好了。”
韦姌低头,见自己还穿着九黎的服饰,心想入乡随俗,便点头应允了。
屋中抬入木桶,架起屏风。韦姌还没试过沐浴被这么多人围观伺候,心中有些紧张,面上却强装镇定。夕照为她宽了衣裳,扶着她进入浴桶中。水汽氤氲,韦姌周身的寒冷好像都被热水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流过四肢百骸的一种放松舒畅。
她惬意地闭上眼睛,渐渐就有些乏了。
夕照体贴地帮韦姌把长发绾起,小心地擦拭她的皮肤,动作十分轻柔。阳月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她初来汉地,并不懂这里的礼仪风俗,先静观为好,省得出错。
等到沐浴完,侍女捧来簇新的衣饰,请韦姌坐在妆台前,帮她打扮起来。时人尚简,历经前朝的盛世繁华之后,便是百年的战乱,至今天下仍未一统。魏国公勤俭也是出了名的,是以国公府的东西,用料成色都不算奢华。
侍女将韦姌的头发上半股梳成髻,插上金银花簪子,又挑了两支流苏银质耳坠,在她脸上淡施脂粉。一身茜色的罗衫,窄袖收身的剪裁,衬得她身姿窈窕纤细。领子和袖口绣着蝴蝶芍药璎珞纹,叶做蓝绿色,花呈桃红色,蝶是黄色,更添了几分活泼俏丽。
等到韦姌打扮好,阳月只觉得眼前一亮,身旁侍女纷纷夸赞:“小姐换了身衣裳,更像是仙女下凡了。”
一个侍女口快说道:“比咱们二小姐还好看呢。”
夕照看了那名侍女一眼,侍女连忙低头不敢再言了。
气氛变得有丝古怪,韦姌笑道:“我肚子有些饿了,姐姐这儿可有吃食?简单的菜式就可以了。”
“小姐稍待,奴婢这就去准备。”夕照应了声,便带着侍女出去张罗了。隐约还听到她呵斥了方才那小侍女两句。
阳月走到韦姌身边,帮着理了理她衣服上的襟带,小声道:“这魏国公的二小姐不知有什么稀奇?竟连提都不让提。今日也未曾在府中瞧见。”
韦姌回道:“这二小姐倒也不是稀奇,只不过离家出走有几年了,看样子是还没有回来。”
阳月一愣:“巫女是如何知道的?”
“我是听……孟灵均说的。”韦姌低头似不经意地提起。
两年前她救了孟灵均之后,孟灵均便在九黎住了一段时日,不仅教她读书,也与她说些天下事。他提起过这位魏国公府的二小姐周嘉敏。说她不仅美貌出众,才艺智慧都堪称当今天下女子中的翘楚。但她不顾如山海般的追求者,只给父母留了张纸,说要游历天下各国,然后便潇潇洒洒地离家了。
在这个时代,能说走就走,丢下一切的女子,委实不简单。也是今日到了魏国公府,韦姌才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此事。
不仅如此,韦姌还隐约记得当时孟灵均说道:“姌姌,你可知这位二小姐的众多追求者中,最有名的便是那青梅竹马的萧铎……”
……
周宗彦特别设宴款待王汾和韦懋。王汾饿了几月,看见眼前的大鱼大肉自然是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而韦懋吃得并不多,更多时候在出神想事情。
席间,周府的舞姬前来献舞,酒过三巡,王汾已喝得双眼迷离,东倒西歪。周宗彦命两名侍女扶他去休息,又派人安置好了韦懋,自己则去往书房。
部下前来禀报:“属下已经在复州一带打听过了,还是没有二小姐的消息。”
周宗彦沉吟了下:“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部下恭敬地退出去了。
周宗彦走到窗边,本因寒夜风凉,要把窗户关上,抬头看到夜空中的星河璀璨,思及周嘉敏,不禁怅惘。若不是每月不知从何方寄来的信笺上的寥寥数语,他几乎要以为她不在人世了。
当年诸般阴差阳错,致使周嘉惠先嫁给了萧铎,周嘉敏悲愤离家,至今未归。去年周嘉惠出殡,冯氏久病,都未见这不孝女回来。
但周宗彦心里仍然牵挂着她。他打小最为疼爱周嘉敏,视若掌上明珠。萧铎便是要再娶,也该娶敏敏才是……
“国公!”下人在外面叫道,“使相送来一封急函!”
“呈进来。”周宗彦终于关上窗子,转身言道。
……
韦姌换了新的屋子和床,睡得并不踏实。辗转反侧一夜,后半宿的时候方才入眠。
梦里,她又见到了红帷帐,空气里明显有欢爱的气息。
帐里的两具身体赤裸交缠,一男一女。女的娇小,男的健硕。她分明看见被压在下面的那个女子正是她自己,而压在她身上的男人只能看到背后,看不清脸。
男人身上筋肉结实,身量高大,而她则满脸通红,头发披散在床上,口里发出羞人的吟哦。
男人捧着她的脸,深深地亲吻她。
她的双手攀着男人的肩膀,身体被撞得一上一下。
“夭夭,我的心肝。”男人的声音低哑,有些含糊不清,但满怀爱意。两人唾液相濡,她娇软地嗔道:“夫君……别……那里……啊!”
韦姌吓得惊坐起,发现只不过是个梦罢了。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梦中的一切太过真实,也太过诡异。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知道梦里的男人是谁,只觉得脸红心跳一切都像是亲身经历般。那是她的未来吗?那个唤她的男人是……萧铎?
不可能……她自己都觉得荒诞。可神技到现在都没有出过差错。
韦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还是掀开被子下床喝水。睡在外间的阳月听见动静,轻声问道:“巫女醒了吗?”
“没事,月娘。我只是口渴,起来喝点水,你先睡吧。”韦姌轻声道。
阳月应了一声,便没有动静了。
等一杯水喝下,韦姌觉得心绪平复了些,复又回到床上入睡,这次没有再做梦。
第二日,韦姌一早就跟着夕照去北院冯氏的住处请安。周宗彦虽贵为国公,但仅有一妻,没有纳妾,府里的人口也十分简单。冯氏的精神看起来很好,只不过一直不肯喝侍女端来的汤药。
侍女跪在塌旁,劝道:“夫人,药还是要按时喝的。”
没想到冯氏耍起了小孩子脾气:“这么难喝的药,天天喝!今日不想喝。”
侍女匍匐在地上,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劝了的话,怕惹恼夫人,不劝的话,回头国公怪罪下来,她也是难辞其咎。
韦姌将侍女手边的汤药捧起来,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的确苦味冲鼻。她笑着对冯氏说:“母亲请稍等我片刻。”然后便起身,带着阳月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拿着一碟圆圆的黑丸子进来,坐在冯氏身边道:“母亲来试试这个。”
侍女连忙起身阻拦:“夫人身子不好,不可以随便乱吃东西的!”
这时,素日里负责照顾冯氏的医士走进来道:“不用担心,这药丸是老夫亲眼看着小姐做的,药效跟那碗汤药是一样的。夫人可先服用看看。”
侍女这才不快地退开了。
冯氏拿了一粒药丸放在嘴里,发现是甜的,很容易就能吞咽。
待冯氏服下全部三粒药丸之后,拉着韦姌的手,亲切地问:“孩子,你怎么会做这样的东西?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
第6章 命格
韦姌解释道:“从前族里的孩子和老人都不爱喝汤药,甚至因此延误病情。我阿娘就做了这种裹着糖的药丸,给他们服用。她还会根据时令变化,有时候是用甘草来做,有时候是橘皮,总之能把药里的苦涩盖住,这样就不会难以下咽了。”
“你的阿娘真是心思精巧。”冯氏拍着韦姌的手道,“有机会我也想见见她。”
韦姌低头道:“我阿娘已经过世很久了。”
冯氏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可怜的孩子,别难过。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便是你的母亲。”
韦姌眼眶微红。之前是被迫认下周家这门亲事,眼下见冯氏和蔼可亲,犹如慈母,便动了几分真心,恭敬道:“我一定会好好侍奉母亲的。”
冯氏又同她说了会儿话,直到有些乏了,才放她离开。
等韦姌从冯氏的房中退出来。夕照过来道:“从宫中请来的两位嬷嬷已经在花厅等着了,还请小姐过去拜见。”
“劳烦姐姐带路。”韦姌客气道。
几个人走到半路,阳月发现自己腰上的香包丢了,便跟韦姌说了一声,返回北院寻找。哪知道她刚跨进北院,就听里头两个侍女在说话:“那个山野来的臭丫头,还挺有两下子的,哄得夫人十分开心。”
“贱民就是贱民,不过蹭了我们国公府的名头罢了。”说话的正是之前在冯氏房中劝服汤药的侍女,她狠狠道,“她想嫁给军使,却连我们二小姐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等二小姐回来,必定要她好看!”
“就是就是。野山鸡还能比过凤凰?军使喜欢的明明是我们二小姐。”另一个侍女附和道,“到时候青禾你就可以跟二小姐一道嫁过去了。”
“不要胡说。”那个叫青禾的侍女羞红了脸。
阳月心中不快,却知道寄人篱下,不应该招惹事端。见那两名侍女走了,她也不想再找什么香包,直接回了花厅。
韦姌在上课,正襟危坐。阿爹和阿哥自小也费心教她许多,但都是些自然风物,历史故事,她的记忆里,并没有学过这些繁文缛节。韦姌长于山野,天性自由散漫,爬树掏鸟蛋,偷酒烤野味,这些样样在行。但学着像千金小姐般一板一眼地坐卧行立,实在憋屈。
她每每露出一点不耐的神情,姓孙的嬷嬷就说:“姑娘是作为国公府的三小姐嫁给咱们大汉最厉害的男人,怎可以懒怠?”
另一个姓张的嬷嬷板着脸补了句:“到时候丢的可是国公府和萧府的脸面。旁人会说姑娘是山野来的,不懂规矩。”
阳月听了之后,联想北院那两名侍女嚼的舌根,心中更加难受,也越发地心疼韦姌。她知道这些汉人都看不起他们,认为韦姌是没教养的野丫头,上不得台面。但韦姌在九黎时,也是堂堂的大巫女,自小备受呵护宠爱,便是那公子均,也不曾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等两个严厉的嬷嬷走了之后,韦姌一下子躺在塌上,捶着自己酸麻的小腿:“月娘,这两个嬷嬷好可怕!我这两条腿都快没知觉了。你快来帮我捶捶。”
阳月默默坐到她身旁,替她捶打着,低头一言不发。
“月娘,你怎么了?”韦姌爬起来,看到阳月眼睛红透,捧着她的脸问,“谁将我的月娘惹哭了?”
“巫女……巫女从小到大,几时受过这种罪……”阳月抬手擦了擦眼角。
韦姌笑道:“瞧你,不过是被两个嬷嬷说了两句,我受得住的。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阿哥,免得他担心,知道么?”
“可是巫女……”阳月还是心疼。
韦姌抱住阳月,不知是对她说还是对自己说:“我明白。但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一定会努力把它走好的。相信我。”
阳月破涕为笑:“嗯。”
“笑一笑才好看嘛。”
屋里的欢笑声传到屋外韦懋的耳朵里,他背靠着墙,心中百味杂陈。这条路,一开始他便知道万般艰难。途中王汾改道青州,昨日堂上周宗彦对韦姌冷言相待的时候,他都曾想过把妹妹带走。但此刻,为着妹妹的这份心意,他决定当做全不知情。
……
王汾有公务在身,还得回去复命,在青州没留两日便领兵离去了。而韦懋怕韦姌不习惯,多停留了半月,直到九黎那边来信说韦堃身体抱恙。他心中甚是挂念,也打算告辞回去了。
周宗彦出于礼节,还是备下许多礼物,要他带回九黎去。韦姌亲自将韦懋送出门,拉着韦懋的手臂不肯放。
韦懋也放不下韦姌,但事已至此,没有退路了。他将韦姌拉到旁边,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盒子交给她:“我经多番打听,知道三叔公刚好在邺都一带贩卖药草,生意做得挺大。你若有事便拿着这个找他帮忙,捎给九黎的信也交给他带回来。自己人总归放心些。”
韦姌将盒子收在袖中,奇怪道:“三叔公?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个三叔公?”
韦懋握拳在嘴边,清了下嗓子:“是远房亲戚,按照辈分我们该喊声三叔公。他早年跟家中闹了些不痛快,独自出外闯荡,如今也算是小有名堂。他离家时,你还不记事。不过他性格有些古怪,但从前欠过阿娘一份恩情,总之你有事去找他,他必定肯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