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1 / 1)

蒋敬突然拿不住那算盘,任由它掉在地上,当的一声巨响。

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言不发,朝潘小园深深一揖,转身拂袖而去。身后的小弟连忙追上:“蒋大哥……”

围观诸人轰的一声响。两人比试的算学内容,大伙十有八九听不懂,但蒋敬这一拂袖而去,所有人都看懂了他的意思。

“蒋大哥……认输了?”

潘小园不敢相信这就结束了,忍不住浑身发抖,手上发抖,几乎站不住。茫然看看四周,远处大杨树下,武松突然睁眼看她,双手作势微微一拱。

她马上开窍,扶住旁边一个小弟,站稳,用力朝蒋敬的背影一个万福,颤声叫道:“蒋大哥承让,奴家今日多有冒犯,不过是记得些奇技淫巧,争强好胜,不知天高地厚,论武功韬略真本事,万万比不上蒋大哥的万一,还请恕奴今日无礼!”

身子躬着,直到蒋敬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当中,这才被几个人同时扶起来。

自己准备充足,站在多少巨人的肩膀上,又是心理战,又是请盗门,还劳动了武松帮忙,挑战一个毫无准备的裸考学霸,这一次多少有点胜之不武,谦虚点是绝对必须的。反正她今日的表现,这毕生难忘的半个时辰,已经被成百上千人目睹,约莫要写进梁山的史册了。

她记不太清自己是怎么下的台。身前身后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高矮胖瘦,认识的不认识的,有文化的没文化的,有的还叫她的名字。周围的起哄口哨声如山响,一波波震她的耳膜。

还是孙二娘、柴进他们一起给她护送回去的。她依稀记得,柴进在她耳边彬彬有礼地说:“六娘子,晁盖大哥请你后日过去一趟。”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脑细胞似乎都在罢工,只是茫然点点头。

精疲力竭地回到耳房下处。守着的几个小喽啰把围观人众挡在外面。罗圈腿殷勤给她开门。

武松为了维持那个“闭关修炼”的假象,已经提前回来了,等在堂里,笑得灿烂。小几上已经筛了两满碗酒。见她进来,端起一碗酒,递到她手上。

潘小园完全捧不住,门一关,再也端不得架子,只知道嘻嘻哈哈笑到失态。

还是让他扶着手腕,跟他狠狠碰了个杯,然后学着他的样子扬脖一灌,洒出来小半碗,湿了前襟,大坏梁山的规矩。

武松哈哈大笑,眉间疏朗,眼尾眯成缝。

烈酒落肚,她脸上立刻开始烘烘的烧,还不忘诚恳感激他的幕后帮助,有点口齿不清:“今天、多亏……”

武松饮尽他手里的酒,笑道:“你先去好好休息吧,旁的明天再说。潘女侠,从今往后可没人敢瞧不起你了,到时可别忘了提携小弟……”

他话音未落,神情一僵。潘小园撇下酒碗,一头扑到他胸前,笑没几声,就抽抽噎噎的哭起来。自从上梁山之后积攒的委屈和不如意,都在他怀里发泄了出来。湿湿热热的泪和酒气,全落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她听到胸膛里急促的心跳和起伏。他似乎是本能地轻轻推了一下。她不管,拨开那柄硌人的刀,紧紧环抱他的腰,大口呼吸着他身上新洗的布衫的气味。那味道带给她一种稍纵即逝的感觉,仿佛断金亭上,眼前那一闪而过的反光,恍惚间,溜走了,眼前的一切就会变成梦。

第88章 9.10

“……二哥?”

没声音,只有衣料皱褶,细碎的簌簌声。急促的喘息声。柔顺的黑发擦过血脉跳动的脖颈,也被震得一起一伏,钗环流苏的细细摩擦声。耳边是温温吞吞的泡沫,柔和地捋过每一丝鬓发,升腾起轰隆轰隆的响,将所有的细腻柔滑都放大成汹涌澎湃。

酒不醉人,这点酒还不至于让她迷糊,更多是借着今日的赢家特权,彻底不讲道理一回。再不疯狂就老了,再不任性一回,早晚憋出毛病来。

她做好了再让他狠狠推一跤的准备。可武松这次却像是中了孙二娘的蒙汗药,怂包的没做什么有力的抵抗,过了一会儿,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他手里的酒碗掉地上碎了。

把他当大抱枕,借着换气的当儿,脸蛋侧过去,在他结实的胸前轻轻一蹭,“今天、我……厉害不厉害……”

胸腔轻轻一震,“嗯。”

“服不服?”

“嗯。”

“没说你,别人……服不服?”

“嗯。”

“给你长脸不?”

“嗯。”

“接下来怎……怎么办?”

“……”

没声音了。小心翼翼地呼吸,一肺腑的清新芬芳,方才在太阳下面耀了许久,秀发里满是干燥的气味,吸到心里,烘烘的燥,又有点痒。

刚劲的手臂,此前一直不知道放在哪儿,无所适从地举着,终于举不动,一根指节轻轻落在盈盈一握纤腰上,罗裙丝带,软软滑滑。跟方才断金亭畔那副铿锵啸咤,简直判若两人。

她胸口一抽一噎的,带着腰间的线条也一跳一跳。不知不觉就整只手扶在上面。何时有过这样软绵绵的经历,不由自主将她揽紧了些,哭声变闷了,闷进他胸膛里。

灵魂出窍了片刻,才恍惚想起来怀里这女人是谁。说是嫂嫂,不完全合适,但眼下这个姿势画风,更不合适吧!

他终于猛吸口气,磕磕绊绊地说:“你累了是不是,别哭了,要不要饮食、休息。”

潘小园终于想起来自己有多精疲力竭,哭哭笑笑的疯不动,随口“嗯”了一声,嘴角抿着,似乎是笑,尾音又带着呜咽,奇奇怪怪的语气,鼻子狠狠一抽。

听他语气里都有些可怜的意味了,才大发慈悲的把他放开。腰上那只手立刻就下去了,带走一阵战栗。

她有点恶作剧的快感,一头倒在他的床铺上,眼角还渗着泪。

再看武松,依然僵着,半晌才想起来说句“抱歉”,然后几乎是狼狈的逃了出去。刚要开院门,又猛地折回来。“闭关”中,外面那么多人,哪能自己露馅。

于是只好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约莫着心静下来,又踅回房间里瞄一眼。见她仰面朝天,直勾勾看天花板,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娇笑。赶紧又逃出去。第二次回去看的时候,她在他床上蜷一团,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武松简直欲哭无泪。熬到天黑,拐进她屋里,就想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刚掀开她被子,又想起来自己外衣外裤一身尘土,未免弄脏她床铺。要在她房里脱衣服吧,立刻不自在到了极点,只好认输,又退出去。手指尖仿佛残存着丝滑香。

潘小园天不亮就睁眼,发现身上盖了自己的被子,院子里没人了。

两天后。潘小园穿戴整齐,来到聚义厅后身的偏房里候着,等着见寨主晁盖。说不紧张那是假的,不由得双手攥着衣摆,收了又放。好在旁边的人对她都挺友好,小喽啰笑嘻嘻地上了茶。

如今她算是“扬名立万”——虽然手段有些诡异,但最起码,以一介白身,将一个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梁山好汉挑得心服口服,用的是大家不明觉厉的本事。

她自己虽然不是太认同梁山这个“强即正义”的逻辑,但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出头之道。况且,也算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也很少有人再关心她和武松的八卦了。只要拳头足够硬,就有资格被看作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哪个男人的附庸。

山寨老大日理万机,眼下正在厅里接见另一拨兄弟,又在大碗喝酒,声音吵吵嚷嚷的传过来。

似乎是个梁山兄弟代表团,此时正在声泪俱下地恳求几位大哥,能不能把那“限婚令”稍微推迟几个月。

“晁盖哥哥,宋江哥哥,你们也都知道史进是什么人。上次那事是小弟做得不地道,可……可现如今小弟已经说下了郓城县的一个姑娘……不不,这次肯定不会黄,可是人家说,要等我攒够聘礼,至少得两个月……”

晁盖打断他,笑道:“兄弟的心思我都懂,可若是你也推,我也推,咱们梁山的法令可成什么了?——况且,又不是不让你娶媳妇,只是需要你立下功劳,再行审批,不过是晚些儿个。咱们梁山好汉个个铁骨铮铮,可不能为个娘们丢了自己的立场啊。”

史进急道:“可,可就差一个月……哥哥啊,史进三代单传,家里香火不旺,传宗接代的责任可都在兄弟身上……”

他说得诚恳,旁边几个兄弟也你一言我一语的附和起来。

“就是,哥哥你有所不知,那个什么限婚令一出,大伙儿恨不得天天下山去说媳妇,赶着月底之前成亲。可梁山周围就那么几个村子,老乡们也不都是好说话的,这人一多,他们反倒还挑起来了!总之,一个月时间太短,你得给俺们兄弟一点儿……缓、那个缓冲的时间,哪能说禁就禁呢。”

潘小园听得忍俊不禁,跟旁边花荣对视一眼,相对一笑。

花荣此人一副娃娃脸,看起来最多二十,居然已经有三年婚龄,媳妇也漂亮,两位金童玉女老夫老妻,从来都是梁山虐狗小分队的领衔人物。这次的限婚令对他完全没有影响,因此他乐得看戏,优越感十足。

而其他人就不同了。人人都打着算盘,赶着在限婚令实施之前,说个闺女娶上山。可他们是梁山好汉啊,下山来个劫富济贫、杀人越货,个个都是轻车熟路,可轮到说媒娶媳妇,基本上人人都碰一鼻子灰。

到了相熟的老乡家,人家十分热情地捧出了零花钱,请好汉们随意使用。可说到想娶人家闺女,平日里百依百顺的老人家,居然也通通面露难色,颇有些宁死不屈的气概了。

厅里面的人还在愁眉苦脸的吐槽:“不是俺不努力,那个张太公,一直嫌弃俺不识字,没文化……李老汉又嫌俺太粗卤……晁盖哥哥,俺现在开始学认字儿,萧先生说,只要肯下工夫,用不了半年,就能读书了!”

——这是九尾龟陶宗旺,唯一一个纯农民出身的梁山好汉,居然跟蒋敬是好基友。蒋敬喜欢把他带在身边,陪衬自己的智商。

“晁盖哥哥,神医安道全刚给我开了副方子,说连吃三个月,头发就能变黑。看在兄弟这么多年情分上,你就给咱们缓几个月呗。”

——这是赤发鬼刘唐,因为一头红发,到处被人嫌弃基因,没人愿意把女儿嫁他。

“俺也知道俺这副嘴脸,配不太上好看的闺女。哥哥给俺批个长假,俺到远处去寻个丑的,就不跟其他兄弟抢济州府的姑娘了。哥哥,你看成不?”

——这是丧门神鲍旭,因为长相太凶恶,闺女们见一个吓哭一个。拦路抢劫的时候,客商也有吓哭了直接逃的。

总之,大家各有各的理由。没文化怪出身,长相清奇怪父母,娶媳妇乃是人生头等大事,可不能一拖再拖了。

晁盖却是十分有原则的。他自己是不惑之年的黄金单身汉,没什么成家的愿景,只有好兄弟在侧就满足了。眼下兄弟们半是不满,半是撒娇的跟他吵,他也不好意思训,只得说:“相烦宋贤弟,我出去解个手就来。”

这是晁盖的习惯。他自己耿直厚道,做不到舌灿莲花,每当需要嘴炮支援的时候,都把烂摊子留给宋江。

潘小园听到,宋江笑呵呵地给兄弟们把了一巡酒,对每个人的单身现状都表示了深切的关怀,最后叹口气,笑道: “大丈夫何患无妻,咱们男子汉,贵的是快意恩仇、建功立业,谁在乎你是美是丑,识多少字?那些老乡们可算是目光短浅,闺女们配不上咱们兄弟,不娶也罢!”

大家哈哈大笑,多少找回了些自尊。

宋江却话锋一转:“不过,依愚兄浅见,诸位兄弟娶媳妇难,难道真是因为长得丑、不识字?你们再丑,丑得过宣赞?”

提到宣赞,大家一静,接着忍不住窃笑起来。

宣赞人称“丑郡马”,生得面如锅底,鼻孔朝天,那叫一个惊世骇俗,打仗时让他打头阵,敌军战斗力直接减半。据说当年宣赞还是军官,一日和花荣对阵单挑,花荣使出他的看家本事连珠箭,盯准了宣赞就射。谁知,百发百中的箭法,那一次突然泄了气——弯弓搭箭之时,花荣实在是无法直视宣赞的面孔,忍不住伸手挡了一下眼睛。

宣赞死里逃生,后来被捉到梁山。大家嫌弃他丑,谁也不愿意下手砍他。宋江独独看上了他自带的退敌光环,便忽悠他留下来入伙。

到现在,宣赞在梁山上也没什么朋友。唯一不介意和他亲近的女性是顾大嫂。可惜顾大嫂怀孕之后,也对宣赞避之不及,见了他从来是躲着走,说怕生出一个小怪物。

可就是这么一位颜值负无穷的悲催汉子,他居然,娶过媳妇!

而且娶的是位才貌双全的郡主!

因为他的武功是在太赞了,郡王爱才,不惜一切想要笼络,于是把他招为女婿。宣赞度过了他人生中最美满的几个月。可惜那位才貌双全的郡主,婚后日日和他相对,天天吐血,不久,那位可怜的郡主就被他丑死了。

宋江等大家笑完了,才说: “像宣赞兄弟那样的,也都不愁娶妻,兄弟们急什么。”

当然急。刘唐急道:“可、可那是因为他武艺高超……”

“我梁山的兄弟,哪个不是武艺高超?宣赞武功再高,不也是被我梁山兄弟捉来的么?”

大家没话了,大约是终于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论武艺,多少人不输宣赞;论相貌,宣赞垫底。凭什么他能有桃花,别人就要孤独一生?

宋江不动声色地引导: “因为宣赞兄弟过去是卫门防御使保义,是吃皇粮的官家人。他若娶妻生子,便是封妻荫子,多少人求之不得。而咱们呢?眼下过得倒是快活日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可终究不过是水泊草寇。哪个老乡愿意把闺女嫁草寇,生出来的孩子,世世代代都是强盗,永远不得翻身?就算是花荣兄弟,他那般才情相貌,若是眼下要说亲,我看,也没人乐意!”

他这话说完,整个厅里静了一刻,大约是从来没人往这个角度想过。史进轻轻叹了口气。

花荣在门厅里,冷不防被点到名,周围人全都看他,尴尬地笑了一笑。

宋江笑道:“照我说,兄弟们也别去祸害人家老乡了。他们宁可把闺女嫁个农民渔夫,清贫一辈子,起码还能安享个晚年。嫁咱们梁山兄弟有什么好,等咱们七老八十了,也挥不动刀,也拿不动枪,官兵来了,只能伸着脑袋任砍,如何护得住妻儿老小?不如单身干净!”

厅里的空气慢慢凝固了,老实巴交的陶宗旺当即呜的一声哽咽起来。

宋江依旧自嘲地笑:“你看看,愚兄又说错话了。咱们就图个兄弟手足,快活多久是多久。没媳妇有什么大不了,你们宋哥哥我,不也没媳妇么?哈哈,哈哈!”

几位单身狗又是无奈,又是自怜,哈哈笑了一阵:“喝酒,干!”

安抚住了这一波兄弟,“限婚令”的风波便算是暂时过去了。宋江把人送走,让人请回晁盖并另外一些人,又吩咐:“请潘六娘子来。”

潘小园正若有所思,听到唤自己,赶紧敛袖起身,小喽啰积极给她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