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1 / 1)

“你读的话本子还真多。”武松撂下这么一句,继续道:“开始我只是照顾他老人家养伤,他真正教我的时日,也不过十来天。”

十来天就把他教成这样!潘小园刚想发问,好在前车之鉴尚且历历在目,言多必失,于是点点头,表示自己无条件相信。

武松自己解释:“当然,那十几天,也不过是入门。此后我另有际遇,不必多说。老前辈姓周,名讳单一个侗字,便是那日敌人口中的周老先生。他不让我管他叫师父,说我还差得远哩。我求他再留些日子,可他还有别的要事,坚持要走。老人家年纪不轻,伤势本来就反复恶化,他要做的那件事,照他说,又是极其险恶的。于是他临走时,交了样东西给我,命我藏在我家老宅的压梁木上,等他来取。”

潘小园这才意识到自己嘴巴微张,赶紧闭起来,心中飞快地梳理。武大逝世那日,武松料理了必要的后事,此后第一件事,就是骗了辆车,回到清河县老宅,将那东西拿到手。然后才去阳谷县找西门庆报仇——可见这东西,比他哥哥的仇更加要紧。若是两件事的顺序反过来,他也许杀得了西门庆,但势必陷入官兵抓捕,老宅上那个托付的物事,就不一定能顺利拿到。

所以,那件重要的物件到底是什么?此时的潘小园脸上明明白白的写了这么一句大写加粗的问话。

武松静默半晌,忽然自嘲地一笑,语气里藏了些无辜委屈:“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我答应他不乱看的。”

潘小园轻轻低呼一声。只凭借这十几日还算不上师徒的恩,只凭着对周老先生人品的敬重,只凭着一句简简单单的承诺,他把一件他自己也不知何物的东西,守了十年,而且还差点搭上命?

她由衷赞叹:“武……呃,二哥,你比我在话本子上读过的那些大侠,更有义气些。”

武松微微窘迫,想问她到底读的是什么话本子,又觉得这个问题未免幼稚,便抛在了脑后,继续那段尘封的回忆。

“我始终没有等到他。可江湖上的消息传得比鸟儿还快。慢慢的便有不少麻烦找上我。开始是小角色,后来……便是昨日你见到的那些人。那个道人叫做包道乙,别号灵应天师,他那口鸟语,我听了三个月才懂些……我那时已经在江湖上有些名气,手底下也不软,但还没到随心所欲的地步。”

潘小园又试着脑补了一下武松被一群明教高手围着揍的场景……这次倒不难想象。

武松道:“最后,我觉得在清河县待不下去了。再那样下去,迟早会连累我哥哥……”

终于说到了武大。潘小园小心翼翼地问:“所以,这些事,你都没告诉过你哥哥?”

武松叹气,面色柔和起来,一大口茶喝光,摇摇头。

“开始是怕他说我不务正业。后来,是免得他害怕。我本以为,可以独自应付所有的事。”

他的语气一直毫无波澜,唯有这一句,透出藏不住的歉意。

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和哥哥便不再无话不谈。因为他做的那些事,武大不理解,还会穷担心。武松觉得,让哥哥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简单的生活,就是对他最好的保护。

如果武大稍微有那么一点阴沉险恶的脑子,如果他稍微探究过一点卑陋龌龊的人心,他也就不会自寻死路一般地到县衙去击鼓,妄想着从那片肮脏浑水里,捞出一点点可怜的正义。

但一切都不能重来了——就算可以,谁又能保证,会有更好的结局呢?

潘小园也黯然,不知算不算安慰,简单说道:“要是他知道,日子反而会更难过。”

武松点点头。就算是让哀伤占据了头脑,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哀伤。思绪经过一番锤炼,反而更加清晰。

“所以我决定逃出去。那东西,就留在压梁木上,反而比我带在身上还要安全些。他们一定料不到,我居然敢就这么把它留在家里……再说,压梁木的位置,外人一概不知,就算是把那房子拆了,也不一定能发现里面藏着什么。”

潘小园心里面给他鼓掌,不失时机地拍他一句马屁:“孤注一掷,甘冒奇险,是大侠手笔。”

武松哈哈一笑:“大侠个鬼!你不知我那时在江湖上让人追杀得多狼狈。好在我还有后路,知道沧州柴进柴大官人开门招迎天下好汉,寻常黑道奈何他不得。对了,柴大官人……”

潘小园自然知道柴进是谁,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听他介绍完毕:前朝逊帝的龙子龙孙,在水浒世界里是一个人脉广阔的线索人物,收留过以林冲为首的诸多好汉。可在武松口里,这人似乎……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第54章 往事(二)

柴进家里有的是花不完的钱。有钱人通常有些任性的爱好,比如打猎,比如踢毬,比如丹青,比如书法,比如包养名楼花魁。

而柴进的爱好与众不同。他喜欢养士。他喜欢让那些江湖上不乏名气声望的英雄好汉欢聚在自己的庭院里,朝自己拱手行礼,叫一声大官人,甚至是恩人。等他们离开后,在江湖上宣扬这位仗义疏财的官人的义举。

他从没想过从中获利,从没想过利用他这个天然的人脉优势,从没有过笼络人心的意识,也从来没试图跟他帮助的江湖人士做平等的朋友。

两个字:凯子。

三个字:老好人。

四个字:人傻钱多。

柴进笃信“英雄不问出处”。不加筛选的迎客,最终的结果是鱼龙混杂。这也正合武松的意。他本来就是一副落魄的模样,在柴进的庄子里又有意低调,最终混成了一个不受待见的芸芸众生。

外面是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他只好一天一天的在柴进那里耗下去。满腔热血和志气,眼看着一天天消磨掉。没有人告诉他下一步该怎么做。没有人告诉他,一旦淌了江湖这淌浑水,这一辈子,该怎么过。

潘小园听得入迷了,忽然问:“这些事……大家、嗯,譬如,孙二娘,也都知道?”

武松却笑道:“那怎么会。江湖上,谁不会只拣自己厉害的事情说!”

潘小园一个激灵。这么多隐秘的往事,只告诉了她一个人,真的不是坑她这个“局外人”?今后真的不会有人夜里找到她,来一句“你知道得太多了”?

但武松所述,显然已经是极其精简过的了。他在柴进那里如同一潭死水的生活,被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

宋江。

未来的梁山老大也曾虎落平阳。宋江在柴进庄子里避难时,无意间与武松相识,英雄识英雄,成就了一段传奇……这是书里说的。

而武松的版本则是:“他花了三天时间认识我。然后,花了三刻钟,就给我想出了一个脱身之策。我在柴大官人那里耗了一年,哈哈哈,比不上他的三刻钟!”

潘小园此时已经是目瞪口呆,提一口气,忘记呼出来,啪嗒一声,手边的茶盏打翻了,茶流了一地,也没意识到。

武松弯腰把茶盏捡起来,舒手放回架子上,回头瞥了她一眼。

“怎么,不信了?你不信这世上有如此能耐的人?”

终于觉得超出她三观,消化不良了?

潘小园赶紧说:“不,不是……”

只是没有料到,书中寥寥几句话的叙述,实际上却是那样的错综复杂。那么,武松其人的背后,又隐藏着多少她所不知的真相?

武松微微一笑:“若是不想听,随时可以走。”

看似体贴,实际促狭得很。这时候走,就是认输,就是承认自己配不上如此宏大的一个世界。

武松极少大笑,就算是笑的时候,也未必让人感到多么畅快,而是觉得那多半是要开始血洗什么地方的前奏。

可这一次,提到宋江,他的笑是由衷的开心,那是真真正正的高手相惜。

潘小园先入为主,对宋江的印象并不太好,但此时提起显然不合时宜,只是跟着他干笑了两声。况且,这个世界已经和她所知的书中世界大不相同,谁知道此刻真正的宋江,是什么样子呢?

武松继续回忆道:“那时候我生病,他亲自给我煎药端药,我过意不去,他说,就当是在自己家里。他知道我想家……我拜了他做义兄。其实那是他的主意。他更像是个师长,不是大哥。是了,不是大哥……”

他声音慢慢暗下去,脸上的欢愉留不住,重新换成了微微的落寞。潘小园忽然意识到,在他心里,真正的大哥只有一个。而他现在,少有的坦荡如砥的吐露过往,明里是说给她解惑的,可焉知不是说给那位大哥,那个永远也不会听到和理解这些事的人?

武松忽然问:“嫂嫂,你嫁我大哥的时候,他提过我吗?是怎么说的?”

潘小园毫无准备,怔了好久,脸上一烫,说不出什么滋味。原来在他眼里,自己是永远和武大栓在一起的?况且,况且他的问题,她完全无法回答……

武松见她色变,心里也大约知道为什么,立刻道:“武二鲁莽。”

武大对他是恩重如山,对她却未必。早知道她那段日子是不情不愿,最后更是狠狠让自家大哥坑了一把。这时候提大哥,不是揭人疮疤是什么。武松再精细,这光景也免不得当局者迷。

潘小园不觉得自己“嫁”过一次人有什么不光彩的,也就没让他这句话太伤着,但依然心中恨了好一阵子,约莫着他抱歉得差不多了,才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淡淡地回:“当时么,大哥无非是说你本事大,却鲁莽,时常和人冲突。”这是她记忆中书里的叙述,此时应该不会有差池。

武松点点头,继续波澜不惊的语气:“是了。我以前确实是那样一个混账。要不是宋江宋大哥花了十几天,教我待人接物、世情百态,我现在早不知惹了多少官司,不知死在哪个角落了。”

十几天,和周侗周老先生如出一辙。这年头,高手授课都流行速成的?

不过潘小园完全不怀疑他这番话。武松是一柄锋利的刀,直到那时,才让宋江打了一个合适的鞘。那个彬彬有礼、处事智慧的武松,是宋江一手带出来的;而那个偶尔出现的,孤傲、忧郁、冷漠的面孔,才是他原本的璞玉时的状态。

武松的江湖生涯,大半光阴都是孤独的。旁人要么怕他,要么对他有所图谋。而宋江的真心帮助,那几日的近乎一饭之恩,足以让他记一辈子。

潘小园觉得以自己的段数,还不足以揣测宋江的意图,但最起码,全靠宋江的出谋划策,武松才回到了正常的生活,甚至在阳谷县找到了工作,摇身一变,从落难江湖大侠,直接成了有编制的公务员。

这便是宋江给他出的主意。黑道再大,大不过背后是朝廷的白道。步兵都头官阶虽末,却是躲避敌人追捕的最好的保护伞。

“嗯,所以你……在阳谷县时,也没有回去拿过……那件东西,还让它继续留在老宅里。”

武松点头,“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若贸然去,不免打草惊蛇。况且,大哥还在县里……”

将如此要紧的东西留在老宅,而并非随身携带,本来已经骗过了大部分人。可终于有人开始打那宅子的主意,以致用计将武大骗得搬家,又恰好搬到了阳谷县,成为武松身边一个天然的顾虑——这已非武松所料。

倘若武大留在熟悉的清河县,周围是知根知底的老邻居,没有西门庆,没有和西门庆勾结的赃官,一切或许,会略有不同……

略有,而已。

牵一发而动全身,莫说武松,就是宋江、周侗,也未必有本事预知一切。

而她“潘金莲”呢?一个巨大的局里,一粒小小的细沙而已。

潘小园彻底明白,武松那日为什么会终于饶了自己的小命。

杀了她潘金莲算什么,这部乱局里的每一个棋子、每一处关节,他武松,能清理得干净吗?

那时的他,放下刀的一刻,内心应该是无奈的吧。

潘小园头一次对武松也有点同情了起来,由衷地感叹了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话她之前不知听到过多少次,但此时才真正感同身受。

武松点点头,垂眼看地,重复道:“嗯,是身不由己。”

这句话说完,他却忽然闪过一念,抬起眼,极快地将对面的女人从头发丝到手指头尖儿扫视了一遍。但见眉眼正常,神色正常,一切都似乎正常,却又跟他初识她的时候那么不一样。若说过去到的潘氏,曾有那么一两刻的工夫把他搞得窘迫为难,现在的这个人,抛却那些曾经的尴尬,则表现得聪明理性,就差脑门上冒出四个字:同道中人。

多半是靠她那张脸吧。

潘小园感到一束有重量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转了一圈,不用说,武松又是在心里不定怎么审自己呢,对他那点同情立马灰飞烟灭,不咸不淡地问:“又有哪儿不对了?”

武松信口道:“你头发里还有片叶子。”看她手忙脚乱去找,才把方才那念头又闪了一遍。

如果说武大搬家是明教设计的圈套,而搬家的导火索,是因为他娶到了漂亮媳妇受人骚扰,那,会不会,这场荒谬的婚姻本身,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也许,过去一直对她没来由的警惕和注意,就源于此?

随即又想到,就算是,看她本人表现,也绝不可能知情。他不愿意再为无谓的怀疑分心,于是轻描淡写地收回目光,走到门口,去解那帘子上的结,一面说:“该知道的,我都说得差不多了。昨天让你吃了不少苦头,武二抱歉……”

多难得的一句抱歉。潘小园决定趁这次跟他冰释前嫌,也不计较他那次的凶,以后咱谁也别再呛谁了,做人呐最重要的是开心……

脑子却不由自主地转到了另一件事上,当即大呼:“等等……”

武松回头。

“可是、可是你守着的那东西,不是已经让他们抢走了,你打算怎么办?是不是要抢回来?还是……”

孙二娘跟她转述的时候带着淡淡的坏笑,说救出武松那会儿,他简直是衣衫不整大失体面,身上能藏东西的地方都被翻了个里朝外。明教诸人离去的虽然仓皇,脸上却都带着得手的胜利微笑,那白衣道人包道乙还跟他诚挚道谢呢。他在清河县藏了十年的那件宝贝,眼下怕是已经上了船,进了京杭运河了。

武松既然跟她开诚布公,她就不免有些同仇敌忾的代入感。虽然不知道那东西到底金贵在何处,但说丢就丢了,她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

武松手上一僵,放下帘子,转过身来,神色微微懊悔。

“是了,我倒是忘啦……”他忽然低声笑了,低下头,“这次是真正抱歉,武二先行赔罪了,请嫂嫂务必谅解。”说毕,竟是一个十分正式的拜揖,直接把后背亮给她。

潘小园一头雾水,赶紧说别叫嫂嫂,免礼免礼,心里隐约觉得没好事。

武松看着她,“你那封休书……还没丢吧?”

当然不会!潘小园把它看成对付武松的身家性命,一直藏在袖子口袋里,没事摸摸。眼下经他一提,下意识地又一摸,还在,于是点点头。

“拿出来。”

潘小园已经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了。袖子里那东西,手感跟以前太不一样。心一颤,抽出来一瞧,是一叠泛黄的薄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字,“大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