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患了风疹,虽然不甚严重,发热发得厉害,太医们正在尽力诊治。”萧恕沉吟着,“师父可知道么,皇兄在睡梦中,喊了师父的名字。”
“是殿下亲眼看到的吗?”
萧恕摇头,“我当然不在场,是太皇太后亲口告诉的,她老人家可不会扯谎。”
厉兰妡的眼里仿佛有水光流动,她泪眼朦胧地看着萧恕,“多谢殿下前来告知。”
萧恕不习惯这样动感情的场景,挠了挠头道:“师父既然无恙,小王就先告辞了,此处离圆觉寺尚有一段距离,小王会命人送二位回去。”
他留下两名赶车的侍从,带着其余人消失到漆黑的夜色中。厉兰妡见兰妩仍怔怔地看着远去的背影,在她眼前拂了拂手道:“人已经走远了,还看哪?”
兰妩醒过神来,羞红了脸,忙跟着她坐回到车厢里。厉兰妡见她两颧潮红,双眼冒星,知道这小妮子春心荡漾。也是,英雄救美的桥段虽然老套,正值芳华的少女没有一个不爱的。
车帘已被弯刀刺破,厉兰妡透过那一点空隙直视外边墨一般的街景,她轻轻道:“兰妩,你听到了么?睿王说陛下昏睡中喊我的名字呢。”
兰妩还陶醉在激荡的心绪中,诚心诚意地说:“看来陛下对你果然爱重无比。”
“爱重无比?”厉兰妡嗤笑一声,“也罢,至少咱们回去的希望又大了一分,只是这一句梦话……焉知不是因它招来今日的杀身之祸呢?”
兰妩的面色凝重起来,“今日的刺杀是何人所为?这是甄府的马车,莫非是漪霓公主派出来的?但以她跟你现在的交情,不应该呀!”
厉兰妡笑道:“漪霓公主可不姓甄,你忘了另一位姓甄的贵人了,那一位才叫高高在上呢!”
兰妩眼睛一动,“你是说……”
“这等事咱们自己知道就好了,不必说出来。”厉兰妡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顶上精致的布幔,“虽然有人暗中保护,圆觉寺太过闹嚷,究竟不宜久留,还是早些回到慈航庵好,那里清净。”
☆、第53章
济慈是个钝皮老脸的家伙,仗着慈航庵被毁,她似乎打定主意在圆觉寺住下来。而因梦也由于两人往日的交情,加之她为人颇讲义气,从不出言催促。
厉兰妡怎肯容她。这一晚,厉兰妡假说肚子疼,悄悄来到因梦禅房中,要向她讨点圣水治一治——所谓的圣水,就是厉兰妡和兰妩从山下弄来的灵泉,经由因梦施法祝祷,就成了包治百病的良药。
横竖水这种东西喝不死人,加之总有个把运气好的恰巧病势好转,众人因此深信不疑。因梦靠着这一项盈利不少。
厉兰妡在圆觉寺这些日子十分勤谨,因梦当然不肯对她小气,以免显得自己做人不厚道。她果真倒了一杯圣水过来,笑道:“师妹找我算是找对人了,喝了这水,什么病痛都能无药而愈,连请大夫的钱都省了。”她与济慈颇为亲厚,因而跟着叫一声师妹。
厉兰妡听她在这里混扯白道,作出十分相信的模样:“如今就劳烦住持师姐了。”
她端起那杯圣水,正要一口饮下,只听咕噜一声,手指上箍着的银扳指滚落到水里,溅起几点水花。
因梦恐怕糟蹋了东西,忙道:“妹妹放心,不妨事的。银饰为洁净之物,圣水的功效不会因此减弱。”
厉兰妡一边用竹筷捞起戒指,一边笑道:“说来这枚扳指还是我在宫中时别人送给我的,不想如今却不合身了。”她说的不错,原是当初有孕时萧越送给她的,那时候手足浮肿,自然做得大些,生完孩子后恢复常态,难免有些显大。
因梦作出理解的模样,“妹妹如今清瘦多了,想必是佛寺里清苦,操劳过甚。”她当然也知道戒指是谁送的。
厉兰妡笑道:“倒说不上辛苦,只是清心寡欲的日子过久了,总不会似从前那般丰腴。”她将捞起的戒指捏在手里,等水沥干,忽然咦道:“这银扳指怎么变黑了?”
因梦一惊,瞧时,果然就见方才还光亮的戒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黑色,十分诡异可怖。
厉兰妡百思不得其解,“莫非这扳指有了灵性,可以感应到邪祟?”
“我这禅房被诸佛环绕,哪来的邪祟?恐怕有人暗中做鬼才是。”因梦沉着脸。她虽然自己修佛,倒不怎么信佛。她盯着那只戒指瞧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事,“据闻达官贵人家中常用银器来试毒,济元师妹,宫中是否也是如此?”
厉兰妡恍然醒悟,“的确,住持的意思是……这里边有人下毒?”她不觉悚然一惊。
因梦将那只扳指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着,脸色愈发阴郁,“不然难以有别的解释。”
厉兰妡害怕地缩成一团,“是何人要害我?”
因梦惊讶于她的愚蠢,哼了一声道:“你不过偶然来此,那人未必预料得到,我看,那人真正的目的是要对付我。”她心中其实已有了人选,只不曾明说。
厉兰妡试探道:“住持以为是谁人所为?”
因梦盯了她一刻,似乎在考虑她值不值得信任,末了终于道:“这些圣水一直放在我房中,旁人未曾打眼,只有济慈晌午的时候来过。”她似乎忘了这些水是由厉兰妡和兰妩打来的。
厉兰妡霍然站起,“住持以为是济慈师姐做的?可济慈师姐不会是这样的人!”
因梦话已出口,索性直截了当地说下去,“你入寺日子尚浅,不知道济慈的为人,她素来心眼诡谲,隐忍多诈,我从前与她交好,她也不曾做些什么,谁想她如今竟连对我也要下手!”
厉兰妡款款坐下,面上仍难以置信:“济慈师姐为何要这么做呢?”
因梦忿声道:“慈航庵被焚毁,我好心收留她来此暂住,看来她的野心却不止于此。圆觉寺是我多年打下的基业,她竟想一朝夺取!以为毒死了我,就能占领这圆觉寺么,我绝不令她如愿!”她更有一重想法:即便毒不死她,这些圣水是要拿出去售卖的,万一闹出人命,因梦的声誉也就毁了,济慈还是可以趁机施为。
厉兰妡作出惶惑的模样,“住持您打算怎么做?”
因梦齿间吐出锐利的言语,“济慈不仁,莫怪我不义,她既然胆敢下毒,我绝不善罢甘休,定要闹到官府,让律法来见个分明!”
厉兰妡忙按住她,苦劝道:“我知道住持这口气难以咽下,只是眼下证据不足,恐怕未见得可以治济慈师姐的罪,若是闹大了,连圆觉寺的声名也会受到影响,住持您万不可轻举妄动呀!”
因梦的精明只在生意方面,逢到这些事就糊涂了,她恨恨难平,“莫非叫我就此忍气吞声吗?”
“不如此又能怎么办呢?”厉兰妡好似一心为她考虑,“住持您若实在忍不下去,找个由头将她赶出去就是了,省得日日在眼前心烦。至于想法子收拾,往后有的是功夫,不必对簿公堂那般麻烦。”
因梦茅塞顿开,感激不尽地握着她的手,“济元师妹,难为你费心为我着想,我决定了,改日就让济慈一伙人回去,至于你,则可以留在这里。”
厉兰妡可不想留在圆觉寺,忙道:“住持您是知道的,我奉旨离宫修行,自然不能随便更改。我纵然再不情愿,也别无他法。”
她依依垂首,神情无限凄婉,因梦在一旁看着,颇觉同情。
厉兰妡回到自己房中,兰妩看到她一脸的笑,就知道事情成功。厉兰妡将始末跟她细述了一遍,兰妩听了也跟着得意,只是有一点她始终不明白,那枚戒指究竟是如何变黑的。
厉兰妡得意地笑了:“这个嘛,只是一点小窍门而已。”水里当然没毒,不过那泉水里本来就含有一定量的硫磺,加之厉兰妡往其中撒了些微细的硫粉,而银器遇硫是会变黑的——古代的银器能试毒,也是因为那时候的砒霜不纯,里头的硫与银产生作用。
兰妩不懂化学,所以厉兰妡也没有详细跟她解释,只是简单阐述了一下。
兰妩抚着胸口道:“这一招却来得险,万一因梦胡乱抓一只小猫小狗来试一试,事情不就都穿帮了。”
厉兰妡微笑道:“好在出家人不得杀生,她也不敢试。”
因梦果然言出必行,很快就下达了逐客令,要求济慈重新修建慈航庵,并搬回去居住,倘若银钱不够,她倒是愿意借出一部分——自然是要还的。
厉兰妡算是瞧出来了,因梦与济慈表面看着一团和气,内里恐怕早有嫌隙,不然不会这么容易挑拨。
济慈见好友的态度变得这样快,百般摸不着头脑,不过寄人篱下总得看人眼色,她只得灰溜溜地答应下来——说不定厉兰妡的挑拨不是没有来由,济慈真有夺人基业的心思,因此心里发虚。
慈航庵建好后,济慈领着寺中诸人重新搬回去,厉兰妡也回复到以前的生活——还是有些不同的,因梦现在常明里暗里地与济慈过不去,济慈忙于应对,却没工夫顾及厉兰妡了。
秋日渐临,萧越的身子渐渐好转,太皇太后的旧病却复发了,这一回格外厉害,比之以往凶险十倍。先是接连不断的咳血,人也昏昏沉沉,几近气若游丝。数位太医一齐斟酌,联手开了方子,总算将这位老人家从鬼门关口拉回来,并且努力使病情稳定。
绣春馆乌泱泱围了一大群人,除了萧越和各宫嫔妃,连太后也在。江澄心在一旁啜泣,声哑力竭,眼泪珠子断了线般一颗接一颗地落到乌木地板上,口中呜咽道:“若太皇太后真有什么不测,我便随她老人家一同去了,省得在这世间孤苦无依!”
太后听着心烦,叱道:“住嘴,太皇太后还没过身呢,你就急着哭起来,是存心咒她么?”
江澄心果然不敢作声,脸上的凄容却未肯收敛,兀自眼泪汪汪地望着萧越,只盼自己梨花带雨的情状能打动眼前这个人——偏偏萧越铁石心肠,连回头都不肯。
病床上的老妇人忽然睁开眼,嘴里嗫喏着说些什么,江澄心一喜,忙排开众人上前,急急道:“太皇太后,您有什么吩咐?”
老妇人摇了摇头,并不看她,嘴里仍在说些什么,这回的声音大了些,众人隐隐听到仿佛是叫谁的名字。
江澄心靠得最近,隐约听得叫“兰妡,兰妡……”,她的脸色先变了。
萧越在后头问,“皇祖母说了什么?”
江澄心勉强道:“没什么,太皇太后大约在说胡话。”
谈姑姑侧耳听了一听,关切地问道:“您想见厉昭仪,是么?”
老妇人轻轻点了点头,这一下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脸上都露出愕然。
太后连悲痛都忘却,冷笑道:“母后果然病糊涂了,竟想起那个人来,看来太医说得不错,太皇太后的确有些神志不清。”
太皇太后并不看她,而是看着萧越,执著地道:“兰妡,兰妡……”像一个固执的小孩,拼命想要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玩具。
谈姑姑为难地搓着手,“陛下,您看这……”
萧越看着他祖母的脸——那张皱纹密布的脸上有洞若观火的了然,众人却只当她糊涂。萧越深吸一口气,大声道:“传朕旨意,宣厉昭仪回宫。”
甄玉瑾和贾柔鸾一听此言,俱惶惑不已,甄玉瑾当即跪下,拉着萧越的袍角劝道:“陛下,您万不能如此啊!太皇太后如今是在病中,并不十分清楚,您怎能将她的话当真呢?”
贾柔鸾虽不好跪下——地上就那么一点地方,甄玉瑾放下她的膝盖和裙摆,旁人就没可利用的空间了——贾柔鸾苦心孤诣地劝道:“陛下,厉昭仪当初原是出宫祈福,才保得大庆今岁平安,陛下您如此为,是要断了大庆的福祉么?”
萧越厌恨地甩开她们,“用不着你们多嘴!”
太后蓦地从椅上起身,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又缓缓坐下,她难以置信地盯着萧越:“越儿!”
萧越的神色凝重而坚定,“母后,朕心意已决,当初朕允准兰妡替子离宫修行,是对母亲您的一片孝心;如今太皇太后病重,朕允准兰妡回来,也是对皇祖母的一片孝心。同样都是孝心,母后您莫非不能体谅么?”
太后辩无可辩,急切中只能抓住一句话,“既是请厉昭仪回宫看望太皇太后,那么太皇太后病愈之后,仍得命她回去,免得有什么妨害。”
萧越勉强点了点头,一面向身边内侍吩咐道:“李忠,即日你就去慈航庵宣旨,将厉昭仪接回宫来。”
甄玉瑾和贾柔鸾对视一眼,都在袖子里握紧拳头。这一刻,她们又结成同盟。
厉兰妡从白漪霓那里得了太皇太后病重的消息,当着她的面洒了几滴眼泪,回去后就开始收拾东西——虽说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都是几件僧衣,她从宫里带来的那些精致衣裙早就在烈火中化为乌有。
兰妩见她如此作为,不禁讶道:“咱们要回去了么?”
厉兰妡停下手边的工作,“我不知道,不过我有一种预感——我的预感一向很准。”她露出狡黠的微笑,仿佛笃定这是她们回宫的契机。
果不其然,数日之后,萧越身边的大太监李忠就亲自来了慈航庵,宣读迎接厉昭仪回宫的旨意。厉昭仪静静听完,吩咐兰妩将一锭银子塞到李忠怀里。
李忠一边推辞,一边笑容满面地收下。他虽然诧异厉昭仪身在佛寺哪来的银钱使用,不过此女一向颇有心机,他倒是毫不意外——他绝想不到这些银子来自厉兰妡内衣里缝的首饰。倘若他知道是这样私密而怪异的来由,未见得肯收下。
李忠命随行的内侍从车轿里捧出两个小包,当着厉兰妡的面打开,一个里头是几件做工精巧的衣裳,是宫里最实行的式样;另一个则装着脂粉钗环之类。他体贴地道:“奴才恐怕主子未见得备有这些,所以特意命人带了来,方便主子使用。”
厉兰妡徐徐笑道:“难为你叫一声主子,只是贫尼如今身在红尘之外,无需这些俗物相伴,还请公公收回去吧。”
李忠不意她会推辞,还想再劝,厉兰妡又道:“贫尼知道公公也是一片好心,只是贫尼因太皇太后卧病才前往探视,等到太皇太后病愈,贫尼仍应回到修行之中,与其拘泥于身份变换,倒不如随心所欲,听之任之。”
她如此执拗,李忠只得勉强笑道:“既如此,就请师父随我上路吧。”他仍旧将两个包裹扔回去,便上来搀扶厉兰妡。
厉兰妡扶着他的手臂,一只脚踩上踏板,却倏然回头道:“济慈师姐,济慧师姐,咱们后会无期了。”
寺中诸人此时都跪在地上,济慈和济慧在前方,两人疑惑相视,都不解她这个后会无期是何意。倒是妙殊有些明白,她知晓厉兰妡心性坚韧,此番好不容易重返宫中,定会不择手段留下来,她有这样的信心,并且生出隐隐的期待。
厉兰妡粲然一笑,终于转身坐上马车。
这一趟路程遥远而短促,恍然如同隔世。厉兰妡站在巍峨的宫殿门首,望着血染的红砖,碧绿的琉璃瓦,一堵又一堵望不见顶的高墙,油然生出雄心万丈之感。
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包括站在门洞中央的那个人——正是那万人之上的皇帝。
厉兰妡迈着平和的步伐走过去,平稳地向其施礼:“贫尼参见陛下。愿陛下万岁万福,长命康健。”
萧越立刻将她拉起,唇边含着温煦的笑意:“何必自称贫尼?见了朕,你还当自己在修行中么?”
厉兰妡这会儿倒不似方才在李忠面前钢口了,而是识趣地重新施了一礼,“臣妾参见陛下。”
萧越的手缓缓拂过她鬓边,眼中思念如潮,他的声音也充满怀旧的味道:“你和离开的时候没有分毫变化。”
废话,以为她天天吃斋茹素就会憔悴衰老吗?佛寺里的生活虽然清苦,厉兰妡依旧变着法儿地调换花样,保证营养搭配——何况谁也说不准她吃的是不是全素。
至于她看着这般容光焕发,其中另有一样小小技巧:厉兰妡早料到这一日,提前向白漪霓借了妆奁,化了一个显气色的淡妆,却巧妙地营造出此时无妆胜有妆的效果。适才她在李忠面前拿乔,倒不全是作假——她实在不必再化一个。
“修行之人不知岁月变迁,岁月留下的痕迹也便少些。”厉兰妡柔情满怀地看着萧越,“倒是陛下似乎比先清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