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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与土 紫岭红山 2400 字 1个月前

尔童和素琴基本上是睡过了这第一次休假。除了累,主要原因还是根本没什么休闲的地方。市区太远,厂里虽然有大巴,但人满为患。离最近的镇上都有五六公里距离,如果有自行车倒是可以去逛逛。尔童在故乡时经常步行五六公里甚至十公里不当一回事,现在两条腿僵硬得像两根棍子,觉得镇上就像天涯那么遥远,一想起来就两腿哆嗦。

他也试着找过了同宿舍的小兄弟说的黑网吧。那栋出租屋的二楼确实每个房间都密密麻麻地塞满了旧电脑,虽然还是早春,却热得让人想打赤膊。因为几乎全厂的工人都休假了,所以这里也一样人头攒动。尔童进去的时候,还看到那对小兄弟又因为没有抢到电脑而吵架。

尔童只好放弃。

素琴则更不热心,她一直躺在宿舍,用湿毛巾敷着眼睛。他们甚至连亲热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一直到晚上十二点,那山上的凉亭里都坐满了同厂那些放假却无处可去的工人。

再加上要上夜班,多少要调整一下生物钟,所以放假这两个白天尔童基本上都在宿舍睡觉。晚上则捧着手机整夜地看小说和电视剧,反正床头就有插座,不用担心没电。他看完了从故乡出发的时候还剩下几集的一部抗日剧,又开始看一部仙侠剧。或许有人会嘲笑这些电视剧情节弱智,对白二逼,演员也没有演技可言,但尔童不在乎。劳累的人需要的就是这样能让人不带脑子看的电视剧,而不是那些文绉绉的东西。

电视剧看累了他就会看小说。他看的小说也都千篇一律,或者是龙傲天装逼打脸,或者是屌丝逆袭的故事,如果带点擦边的色情描写更好。他听的歌也都是小苹果或者凤凰传奇。他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像他这样的农民工,每天下班之后累得像死狗一样,呻吟的力气都没有,脑子也不会转了。如果谁要求他们读卡夫卡或者村上春树,听高山流水或者柴可夫斯基,尔童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往那家伙脸上吐口水。

但即使尔童提前做了准备,夜班依然比他想象中难熬。整夜地在机床面前站十个小时,从华灯初上到旭日东升,听着的是催人入睡的嗡嗡噪音,做的是重复枯燥的动作,如果不是有目标,尔童真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得住。

特别是每天五点那次下班之前,那段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也是他们最难熬的时候。第一天晚班到了凌晨三点多,尔童就开始在机床前摇晃起来。正在他迷迷糊糊地看着机床内放模具的底台,精神有些恍惚地想着趴在上面睡一会的时候,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尔童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回头看到的却是悄无声息的副班长。这下可把尔童吓坏了,他正想解释,副班长却掏出一团黑褐色的东西递过来:「来一颗?可以提神。」

看了半天,尔童才认出给他的是一颗槟榔。副班长和不少工友嘴里都在嚼着这玩意,而且看起来确实有些效果。但尔童去年就好奇地尝过一次,从此对它敬而远之。他赶紧摆手:「我不会吃这个,谢谢副班长,没事的。」

副班长笑了一声,吐出嘴里的槟榔渣,把这颗槟榔又丢进嘴里,一遍用力嚼一边说道:「刚来不适应,很正常的。我也瞌睡。」说着他又摸出一支烟来:「去厕所洗个脸,抽根烟。如果还是不行,一定要和我讲。我看着你刚才都差点趴在机床里了。你不想你脑袋给切成手机边键吧。」

尔童不好意思地笑了。强撑下去确实没好处,而且很危险。所以他接过副班长的烟:「我还不知道车间里能抽烟,都没敢带。」

副班长再次递过打火机:「在厕所抽,谁管你。不要给皮主管抓到就行。不过皮主管夜班一般都不在。没事的。」

尔童感激不尽地照他说的做了。抽完一支烟,再洗个冷水脸,感觉精神了不少,顺利地坚持到了五点。到了六点钟加班开始的时候,天终于亮了。

毕竟是年轻人,尔童很快适应了夜班,开始研究怎么提升效率的秘诀。他最关注的就是老黄,很快就发现了他做得最多的原因。每次有工友上厕所,抽烟,或者因为其他原因离开机床时,老黄总会马上冲过去,同时操作自己和这台空出来的机床。这简直不可思议。尔童想。但老黄就是能做到。他的动作不但准确,而且迅速,特别是把成品摆放进托盘这一步,别人是摆,他却是一撮一撮地洒。

尔童偷偷看过,每一颗边键都能准确地落进指甲盖大小的空格里,整整齐齐。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别的工友为了争取时间,都是要么不关屏蔽门,要么不锁空气阀,老黄却同时不执行这两项安全措施。尔童偷看过他的机床,老黄上班时总会把主轴转速私自调到两万二,程序时间则是一分钟五十八秒。他是那样争分夺秒,尔童没看到过他抽烟,也没看到过他上厕所,甚至没看到过他吃饭。他当然不是不吃饭,这样繁重的工作不吃饭不可能坚持得住,就算机床也要电。尔童不久之后就发现他是怎么吃饭的。老黄每次下班,都会提前十分钟从车间另一端的安检门溜走,直接去食堂,这时还不用排队。他会花五分钟吃完饭,赶在整点之前半分钟来到打卡机前,占据第一位。时间一到,别的工人从车间离开的时候,他却打卡进入车间。

于是在每次休息的那一个小时时间内,老黄都会独自在车间操作两台,甚至三台机床。到了其他工人上班的时候,他又会掐着时间再跑出去一趟,打上班的卡。于是每天两个小时休息吃饭时间,尔童在排队,抽烟和打盹中消磨过去的同时,老黄都几乎能干出半个人的产量。再加上上班时的见缝插针,他的产量总是几乎其他员工的两倍,良品率则刚好比达标线高一点。

尔童简直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样的人,一个月能拿五六千块钱工资绝对不会有人嫉妒,而是让人心悦诚服。尔童曾经找机会问过他为什么这么拼命,老黄笑着说:「趁着现在有货做,赶紧多做点。」

他说的不错,因为这个项目马上就要结束了。上一道工序供应的毛坯数量逐渐供不上消耗,所以尔童他们班有时候不得不停机待料。到了这种时候,老黄才会无奈地闲下来,拿出一台破破烂烂的,按键都已经磨光了字迹的老砖头手机,看着屏幕发呆,带着满脸笑容。

有一次尔童好奇地凑过去想看看,老黄主动把手机侧过来一些,已经裂开的屏幕上是一对双胞胎女孩的照片,年纪和尔童差不多。

平心而论,这两个姑娘虽然比不上素琴漂亮,但打扮时尚,动作优雅,气质比素琴好了不知道多少,一看就是城里的姑娘。

「是我姑娘。」老黄疲倦而清瘦的脸上满是自豪,斑白的双鬓也悄然闪烁着光彩:「好看吧。」

尔童吃惊不已:「黄叔!你姑娘怎么是城里人啊!」

「她们在北京上大学。」老黄继续看着屏幕:「挺花钱的。我只能拼命点,不让她们被城里人看不起。我这辈子当不了城里人没事,要能让两个姑娘做城里人,我也没白活了。」

她们已经是了。尔童想。她们在北京上大学,以后会留在北京吧。那么好的气质。老黄真不容易,但看着老黄那苍老却又满足的面容,他明白了老黄为什么这么拼命。

为了姐,我也要这么拼命。尔童想。要学老黄才行。但老黄突然像弹簧一样从地上弹了起来,冲向自己的机床。尔童愣了片刻,才看到上一道工序的工人总算拉来了一辆拖车,拖车上是一盘盘尔童他们要加工的金属坯,为每台机床发放下去。

尔童也赶紧跑回自己的机床前,准备好模具和工具。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两位工人爆发了一阵争吵,争吵越来越激烈,其他工人纷纷丢下工作围了过去。

有相熟的开始劝架,但两人都是脸红脖子粗,不肯让步。尔童也好奇地凑过去听了一会儿,才明白他们是为了毛坯吵架。刚才送来的那些毛坯是不够做到下班的,所以拖车经过一名工人那里发放毛坯时,他几乎是强行多要了两盘。他隔壁的那位工人不乐意了,趁他不注意抢走其中一盘。

两人便大吵起来。

事态愈演愈烈,当其中一位举起合金钢的模具时,尔童还以为要发生流血事件。但这时一只带着伤疤的手及时出现,抓住了举在空中的模具。

班长没有多说什么,把两人带走了。过了不久两人回来的时候,已经亲亲热热地搂着肩膀,完全不像是刚刚差点打得头破血流。班长又是怎么做到的?尔童又看了一眼一直对这起冲突漠不关心,而是悄悄趁机用看热闹的工人的机床做出了尔童两小时才能做出的产量的老黄。他们都这么神奇,尔童知道,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

这样的冲突和纠纷就像欢乐与融洽一样,无时无刻都在发生,尔童很快就习以为常。他的目标是技术员,所以不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时候还会主动吃点亏。但这并不能让他完全置身事外。

上了整整一周夜班之后的那一夜,尔童在十二点下班吃过夜宵之后马上回到车间,开始忙碌。但他发现气动螺丝刀怎么都不顺手,不停地打滑,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把螺丝锁紧,拧开时也非常麻烦。尔童很快就气喘吁吁,而且烦躁不堪。但老胡一直在跑来跑去地维护机床,这种小问题尔童又不好给他添乱。直到半小时之后,一直神出鬼没的副班长才又一次在尔童身后突然问道:「怎么了?看你今晚上不对劲。」

尔童已经不会再被他吓到,而是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这螺丝刀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不顺手了。」

副班长拿过螺丝刀看了一眼,便冷笑了一声,让尔童心中发憷。但他只是对尔童说了一句:「你等会。」便大步走向隔着十台机床的一位工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噪音很大,尔童茫然地站在机床前,听不到副班长在和那工人说什么。但很快他们俩就一起走了过来,在儿童面前站住。副班长慢吞吞却不容置疑地对那垂头丧气的工人说道:「道歉。」

那位老工人只能垂着头,小声说道:「老乡,对不住,你那坏螺丝刀是我换过去的。」

尔童这才注意到,这把螺丝刀确实和自己之前用的那把多少有些差别。

副班长训斥道:「我早说了,不要搞这些小动作。我们线上每一台机器,每一副模具,每一根螺丝我都认识,你以为我是吹牛的?工具寿命到了自然会坏,厂里又不是不给你换,你最多等个把小时吧,能少几个钱?你欺负新来的不懂,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有这心思怎么不学学老黄,老马和小秦?他们是靠搞歪门邪道拿那么多钱的么?」

那家伙唯唯诺诺,不敢抬头。副班长再转向尔童:「这人欺负你,你要不要报告给班长,扣他工资。」

尔童马上看到了对方哀求的眼神。

他很感激副班长把人情让给他来做,大度地笑道:「算了……陈大哥也是计件,想着多做一点。我还在试用期,少点也没关系。下次和我说一声,我的先给你用就行。」

「行,那我就不和班长提这事了。」副班长瞪了那工人一眼:「还不快去换回来!把坏的给我,我去领新的!」

对方感激地看了尔童一眼,飞快地跑回去了。从那以后,便再没有老工人欺负尔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