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分局,刚进门的我被同事们的欢迎和赞赏所淹没:「杨队!你刚才可真是帅呆了。」
「大斌拼命三郎的外号果然是名不虚传。」
「以前我还觉着,杨一斌不到三十岁就当了副队长我还不服气,现在我算是服了。」
「杨哥,这次又要立功了吧?」
身为员警,能顺利解决这麽一个恶性案件总是会心情愉悦,而且自豪。我一边笑容满面地和同事们击掌,打招呼,开玩笑,一边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但我还没来得及脱下防弹衣,电话就响了。
「李局,怎麽了?是有什麽意外?」我接通电话,马上毕恭毕敬地问道。
副局长的声音有些复杂,有担忧,有恼火,有无奈,当然更多的是责备:「小杨,你又瞎胡闹。刚才那种情况,你怎麽能那样处置?完全是置自己的安全於不顾!万一嫌疑人真的朝你开枪了,他可是退伍军人,要击中你轻而易举!我们培养你不容易,你怎麽能这麽胡来?那麽拼命干什麽?这种时候学学小顾小张他们不行麽?」
虽然是责备,但我明白李局是为了我好。我这麽个出生在农村,早已孑然一身的,没有关系,没有路子,没有人脉,没有後台,甚至没有钱送礼也根本没打算钻营的普通刑警,能年纪轻轻地当上区公安分局刑警队的副队长,完全出乎我自己的预料。而打来电话的李局就在其中出了最大的力,说我是他提拔起来的一点都不为过。现在他责备我,当然是因为不希望自己有意提拔的年轻人出什麽意外,能一直作为他自己的势力为他所用。
我和李局也算是熟,并不拘束,嬉皮笑脸地回答道:「李局,不是你说,刑警队的总要一个不怕死,肯吃苦,能背锅的副队长来干这些事,我才有机会麽。这时候顾队他们缩了,我当然不能缩。」
李局嗨了一声,一时有些无语。因为我刚当上副队长的时候自己都不敢信,跑去问李局的时候,他坦率地告诉我:「是,你们刑警队那些队长副队长都是有关系的,你没有。但是他们正因为有关系,所以有很多案子就会互相推脱……像抓毒贩,解救被拐卖的妇女儿童,这些案子都没人愿意接……真要直接安排吧,像顾厅长就给我们交代过,不要让小顾去办那些有危险的案子……所以我们也很头疼。总之,小杨啊,刑警队总是要一个肯办这些案子的副队长。局里领导都看中你肯拼命,能吃苦。还有,说难听点,就因为你没有背景,所以安排你去办这些案子也不怕得罪人,就算你办案的时候出了事,也不怕没办法交代……必要的时候还可以让你背黑锅。」
虽然是赤裸裸的现实,但我很感谢李局的坦诚解释,也很感谢有这个机会。
不然以我这样的条件,在基层干一辈子普通民警那是太正常不过了。区公安分局刑警队副队长?那真是想都不敢想的。
我只有肯拼命肯吃苦的优势,所以,这些案子我从来不躲。刚才的抢劫案,不但自己有危险,而且稍微处置不当,就有可能造成人质或者无关人员伤亡之类的严重後果,要负责任。其他的队长副队长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只有我毫不犹豫地赶到了现场,并且,不管怎麽说,结局相当完美。
「再拼命也要有个限度。」李局仍然很不高兴:「再怎麽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去赌。刚才我给你要了狙击手,你怎麽不用?」
我只能耐心解释道:「李局,我知道的。刚才我也是确定了没有危险才那样处置的。」
李局提高了声音:「你确定没有危险?」
我赶紧赔笑:「嘿嘿,是啊。那个李长生做这些事情,其实也都是为了给他妹治病。我观察了一会,注意到他没有失去理智,只是慌乱而已。他其实明白,要是真开枪打了我,他妹妹肯定没希望了。他自己估计是什麽都不在乎,但是绝对不会放弃他妹。我知道他的心理,知道自己肯定没危险的。」
李局半晌之後才叹了口气:「该怎麽说你好呢。」
我只是嘿嘿讪笑,岔开了话题:「他也不是什麽亡命之徒,也是生活所迫,没办法……那个,李局,我和他保证想办法解决他妹的治病费用……」
李局语重心长地教导我:「小杨啊,你有想过这麽做的後果麽?他确实是没办法没错,但要是都这样,以後谁家人得了病,都去抢银行,逼我们员警给治病了……这种处理方法後患无穷,不值得提倡啊。」
我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像李长生那样,因为走投无路就去犯罪,就去伤害无辜者当然不值得提倡,但社会既然把其中的个体逼迫到这种地步,社会既然不给他们选择其他办法的机会,社会就理当付出代价。
如果我是李长生,我恐怕真的也会这麽做,甚至作出更加过激的行为。
但我知道现在绝对不能和李局辩解这些事情。李局见我不说话,笑了起来:「好了好了,小杨,是我罗嗦了。当时那麽危急的情况,还要你想到这些东西,也太勉为其难了。是我吹毛求疵,哈哈。你处理得很出色,等着总局表彰吧。」
「谢谢李局。」我赶紧笑道,但心里仍然记挂那家伙的妹妹。李局倒也不等我再问,主动道:「我知道你说一不二,答应了的事说什麽也要做到。我们要是不管,你怕是得自己掏腰包,到处想办法给他妹妹治病吧?行了行了,黄局在开记者会,刚刚特意提了这事,已经上新闻了。听说马上就有了两笔社会捐款,他妹那医院现在也主动答应先帮她治病,费用以後再说。」
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李局显然是听到了,笑道:「这下你放心了吧?你也辛苦了,去休息吧。」
我答应一声,挂断了电话。
片刻之後,我便离开办公室,准备下班。刚走到电梯门口,就有一名小女警急匆匆地跑来,看到我之後远远地喊道:「杨队,杨队,等等。」
我停下脚步。小女警跑到我面前,一边喘气一边道:「杨队,我们顾队叫我来请你帮个忙……」
我不由得满心疑惑:「你们顾队不是刚刚把李长生抢去审了嘛?」
小女警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那家伙什麽都不说,一直吵着问他妹妹怎麽样了,一会又吵着要见你……我们顾队没办法,打你电话又打不通,就叫我来找。」
「我刚才在和李局通话。」我转身迈步:「走吧,去审讯室。」
很快我就来到了审讯室门口,远远地看到同事顾副队长正在门外一边转圈,一边烦躁地抽烟。看到我之後他马上大步迎了上来,一边掏烟一边喊道:「哎呀杨哥,你可来了。」
这家伙其实并不讨厌。他年纪甚至比我还小三岁,没满二十六。身材微胖,圆圆的脸白里透红,小眼睛总是笑眯眯的,整个人软绵绵的根本没有刑警队长该有的淩厉气势,甚至多少有些娘气。但这家伙脾气挺好,虽然大伯是省公安厅的副厅长,一家都是市公安系统的领导,但自己却没有仗着出身高高在上,从来不仗势欺人,也没什麽架子。和我们这些同事都玩得来,说话也尊重人。要说缺点倒也不是没有,怕死,又喜欢出风头,不过都在人之常情的范围之内。
我不讨厌他。虽然说不上巴结他,但能和他交个朋友当然是求之不得。我们分局刑警队就我和他两个没到三十岁的副队长,年纪差不多,经常一起喝点小酒什麽的。这次他抢着要去审李长生,我也没觉得被蹭功心里不高兴。这麽大的案子,肯定不能我一个人把功劳都揽了,要知道怎麽做人。如果是他分了功劳,那当然对我有好处。
不过这家伙还是给我找上麻烦了。我一边点燃他递过来的香烟,一边嘲笑:「你刚才不是叫着肯定能搞定,让我休息去麽。」
这家伙脾气好,嘿嘿笑道:「看到你你那麽出风头,我也想装个逼嘛。现在是装逼不成反被日,没办法,还是得杨哥帮个忙了。」
我装腔作势:「看哥的。开门。」
审讯室的门被一边的刑警推开,我走进室内,在李长生面前坐下。刺眼的灯光直接落在他的脸上,像是一层苍白的皮肤。他一见到我就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把他束缚在椅子上的手铐和脚镣马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我当然知道他想问什麽,平静地说道:「李长生,你妹妹住的医院,已经同意先给她治病,费用以後再说。如果你想早点开始骨髓移植手术,那就快点交代问题,我们也好安排,对吧?——好了,枪是哪里来的?」
面孔苍白的男子浑身颤抖着,亮晶晶的泪水成串地滚过他消瘦的面颊。
只要撬开了心防,审讯工作都会变得很轻松。仅仅半小时之後,我和顾队先後站起来。顾队板着脸:「李长生,初审就先到这里。」
李长生却不像别的犯人那样迫不及待地起身,哀求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来回逡巡。我叹了口气,微笑道:「好了,你也先休息。今天太晚了。明天我看看能不能申请让你妹妹来看看你。」
「多谢领导。」他这才站起来,被两名刑警押着,离开了审讯室。
而顾队兴奋不已,一拍那叠笔录,然後笑道:「杨哥你真行。走,我请客,我们喝一杯去。你说吧,去哪。」
既然帮了他的忙,喝他一杯酒那是必须的。我不客气地笑道:「这次你就出点血吧,锦荣记。」
「好哇。」我们一起走出分局大楼,一边走顾队一边还问道:「杨队,你对李长生心理把握的很准啊。三句两句就让他招了。」
现在是私人时间,吹吹牛也没什麽,我装逼道:「其实也很简单,你代入他的立场和角度,想像自己如果是一个哥哥,会怎麽保护自己的妹妹就行了。」
顾队摇头:「我家就我一个,想不出来。呐,杨哥,我记得你也是一个人?你怎麽会把握那种心理的?」
「我怎麽会?」我一时有些发愣。记忆的潮水汹涌地扑面而来,我才发现,我也不是一开始就理解怎麽保护妹妹的。
*** *** ***
「你这个扫把星。晦气货!」小小的身体在奶奶的怒駡声中瑟瑟发抖,像是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树叶。但她的脑袋抬起来之後,稚气的脸蛋上那双大而且亮的眼睛却带着勇敢和倔强:「奶奶,我不是故意的。」
「还强嘴!还强嘴!」奶奶满头的白发根根飞散开,像一只炸了毛的老猫一般,突然伸手抓住那颗小小的脑袋上,父亲走後就再也没有人帮她紮起来过的,乱糟糟的头发。小小的身体像一块破布一样被提起来,然後粗暴地按倒在桌子边的地上,几块打破的碎碗边。
接着,扫帚就劈头盖脸地落在她身上。护着脑袋的小手纤细瘦弱,如同秋日的芦苇,很快就肿起一道道青色和红色。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转动着泪花,但小东西仍然没有哭,而是努力辩解:「奶奶。奶奶。别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下次不会打破了。别打我,疼……」
奶奶那时候已经很老了吧?枯瘦的手臂挥舞扫帚的频率很快就慢了下来,骂声也逐渐失去了气势。年幼的我那时候心中却只有对这个名叫妹妹的小东西的仇恨,仇恨她抢走我的零食和玩具。所以,我觉得不应该就这样放过她。我故作愤怒地喊道:「奶奶,她就是故意打破我的碗的!她是不愿意给我洗碗!」
「哎哟喂——果然不是好东西——」奶奶果然再次加大了挥舞扫帚的力度,骂声也再次带上了愤怒:「小小年纪就会起坏心思了喂——」
这已经不记得是小东西第几次挨打了。她是每天都会挨打?还是隔天才会挨打?我得意洋洋地看着小小的身体被打得缩成一团,剧烈地摇晃,颤抖,但一直在努力向我投来倔强的目光。
大而且亮的眼睛带着失望和悲伤,一直追逐着我的眼睛,似乎在追问我为什麽要冤枉她。我本能地觉得难以和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对视,在奶奶再次停手的时候,终於没有再次火上浇油,撺掇她继续。
「还装死呐?还不快去把碗洗了!要是再敢打破,我打断你的腿。」奶奶弯着腰,气喘吁吁拄着扫帚骂道:「你哥的衣服也不收!养着你吃乾饭麽?」
小东西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端着我们的碗筷,悄无声息地走开了。我看着她瘦小的背影,第一次看到她挨打的时候不觉得像以前那麽高兴。
我大概是厌倦了。
我的确是厌倦了。虽然年幼的我缺乏父母的管教,被奶奶溺爱得娇纵自私,横蛮无理,但孩子总有些单纯和善良。
对小东西的仇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淡化,我逐渐习惯了身边多一个人一起生活。看得小东西挨打挨駡多了之後,我也似乎忘了再敌视她。我对她的感觉逐渐从敌视变成了漠视,不讨厌也不喜欢,每次奶奶打骂她的时候,不撺掇却也与我无关。
但小东西却不这麽想。她很快就感觉到我的态度变化,在她小小的心里,或许不打骂她,就是对她好吧。多年以後我才意识到,在那之前她或许从没有体验过人和人之间的温情。她身边的每个人,她认识和了解的每个人,给她的都是白眼,冷漠,嫌弃和暴力。
我虽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只是因为我那时也还小,还没有学会像大人那麽无耻而残忍地对待一个孩子。
所以,在那之後不记得又过了多久的一天下午,当我放学之後,第一次惊讶地在村口看到了那瘦小却轻灵的身影。
「哥哥。」小东西欢快地向我跑来,破旧的裙摆摇曳出轻盈的步伐。金色的夕阳洒在她的脸上,大大的眼睛里流淌着美丽的晚霞。
我没有理她。但小东西却不以为意,一直跑到我身边,快活地叫着:「哥哥放学了。」我继续向前走,小东西紧紧跟在身後,像一条小尾巴:「哥哥,上学是什麽样的?」
我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你不干活,跑出来玩,奶奶会打你的。」
但小东西笑着回答道:「我干完活了呀。」她一个一个地屈起纤细的手指:「衣服,收了,叠好了。地扫了。晚上的菜也洗好了……」她突然绕到我身前,又大又圆的眼睛亮晶晶的,期待地看着我:「哥哥,给我说上学是什麽样的,好不好?」
在那个时候,我年幼的心里满是优越感,因为我可以上学,她却不能。所以我第一次没有拒绝她的请求,仰着鼻子,得意洋洋地笑道:「上学,就是很多小朋友在一个房子里坐着,听老师教我们写字,算数,画画……」
从第二天开始,每天早上,小东西都会一直跟着我跑到村口,才恋恋不舍地和我分开。而每天下午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她都会在村口等着我,一看到我就跑上前来,认真地听我讲学校里的故事。我迅速习惯了这种变化,或许因为年幼的我心里其实也非常寂寞。我已经没有了母亲,父亲也和没有差不多。老眼昏花而且耳朵不灵的奶奶是没办法听我说学校里的事情的。所以,我没有发现,每天和小东西讲那些事情的时候,我其实非常快活。
当人习惯了某一样东西的时候,再突然失去就会感到难以接受。这样每天放学後被小东西在村口接着,两人一起回家的日子持续了我也记不清楚多久,某天我因为调皮而被老师惩罚,留在学校抄书。当我终於得到允许可以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是薄暮。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拼命加快脚步,但当我回到村口时,却没有看到那已经熟悉的,瘦小而轻灵的身影。她是没有来?还是已经等了太久,回去了?我感到失望而烦躁,很不高兴,无精打采地走向自己家中。而当我走过村口边一栋主人移居镇上而被废弃的,不知道多大年纪的土坯房时,听到屋後有孩子们的叫喊声。
「打。打。」
「这个野丫头。」
「你没爸爸,没妈妈,没人要。」
「她奶奶才不管她,打,没事。」
那个时候还不是每个农村孩子都有机会念书,而且,接触幼稚园这种学龄前教育机构的农村孩子更是凤毛麟角。我听出了是村里几个孩子的声音,大部分都是我的同龄人。我们曾经是亲密的玩伴,但在我开始上学之後他们却没有之後,和他们就没有多少在一起玩的机会了。
听声音,他们似乎在玩着什麽有趣的游戏。如果是往日,我肯定会马上加入他们。但今天我却兴致全无,一直在想着小东西为什麽没有去接我。所以我懒洋洋便要走开,刚刚迈出脚步,却听见那个稚嫩而清脆的声音:「我不是野孩子。我有哥哥。我哥哥是小学生,最厉害了。」
为什麽小东西会在这里?我惊讶地停住了脚步,不由自主地转过屋角。马上看到在破屋後杂草丛生的荒地里看到了那群孩子。他们围成一圈,中心的草丛里蜷缩着那个我熟悉的瘦小的身体。孩子们时不时踢她一脚,打她一下,或者抓起泥土扔到她身上。
小东西又挨打了。我已经习惯了小东西挨打,奶奶在我面前打她的时候,我虽然不再火上浇油,却也视若无睹,不会当一回事。但这次我却感到非常烦躁,焦虑,难以忍受,不由自主地就大声叫道:「你们干嘛打她。」
孩子们纷纷回身,看着我的眼神有羡慕,有嫉妒,有敌意。他们的回答也很不友好:「哟,是斌子啊。」
「你不去上学,来这里干什麽。」
「哼,上学有什麽了不起的,我就知道上学不好玩。斌子上学了,还不是要来找我们玩。」
他们的敌意有一部分是我自找的。当我开始上学之後,马上在不能上学的小夥伴们面前开始展示自己的优越感。这很正常,一个刚上小学的孩子哪里懂什麽人情世故呢?有了优越感当然会马上表现出来,会嘲讽和鄙视别人,那麽,就理所当然地会招来敌视和报复。
「我想起来了。」一个孩子阴阳怪气地笑着:「这野丫头是斌子的媳妇。东子,你爹不是也给你买了个女娃娃做媳妇吗?」
「我才不要那个丑八怪做媳妇呢。」
「斌子这媳妇还蛮好看的。斌子,你心疼媳妇了?哈哈。」
这样的嘲笑让我难以招架,那个年纪的孩子总是虚荣,好胜而且爱面子的。
所以我没好气地喊道:「什麽好看,她才不是我媳妇。」
「既然不是你媳妇,我们打她管你什麽事。」孩子们纷纷回过头去,继续,不,更加起劲的打着小东西。从人缝之间我看到那双大而且亮的眼睛向我投来恳求的目光,但大概是因为我刚才的话,她没敢叫我,而是抱着头,缩成小小的一团,没有哭,只是小声唱着:「好哥哥,快救我,狐狸抓住了我,跑过了小山坡……」
这平时不觉得有什麽特别的歌声,在此刻听起来却格外刺耳。我终於无法再这样事不关己地旁观下去,冲向人群大喊道:「喂,不许打她。」
「干什麽。她又不是你媳妇。」为首的那个比我还大一些的孩子凶巴巴地看着我。我有些恐惧,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但目光无意间扫到地上的小东西,她正在发着抖,像是被一群猫逼在墙角的,浑身湿透的老鼠,眼巴巴地看着我,却仍然不敢叫我。
所谓的赤子之心,大概就是本能地知道什麽是对,什麽是错。什麽该做,什麽不该做,而不去想为什麽。在那个时候,我也只是强烈地感到要做什麽,而不知道为什麽。我吞了口口水,虽然心里发慌,但还是硬着头皮喊道:「她是我妹妹。不许你们打她。」
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像是有什麽被突然点亮了一样,弯成了欢喜的月牙。
她一下子在地上坐了起来,仰着精致却带着伤痕和污垢的小脸,小巧的鼻尖抽动着,娟秀的小嘴激动地颤抖,骄傲地喊道:「哥哥!这是我哥哥,他是小学生!最厉害了。」
我大概知道小东西为什麽挨打了。她一定是在村口等我的时候被这些野小子注意到,问她在干什麽的时候,她毫无保留地展示了关於我的骄傲。但那些孩子也是可怜的没有机会念书的孩子,他们恐怕无法忍受一个小姑娘,骄傲地说着她的哥哥在上学吧。
果然,小东西的话一下子戳到了那个大孩子,他粗暴地踢了她一脚,然後恶狠狠地伸手抓住我的衣领:「上学了不起啊?小学生了不起啊?看我把你哥也揍扁了。」
看着小东西又一次被他踢得跌倒在草丛里,我突然觉得极度的愤怒。在那个时候,我不肯承认自己的愤怒是因为看到妹妹挨打,而认为那是因为他无视我的警告,让我丢了面子。我也凶狠地喊叫起来,抓住他的衣领:「我说了不许打她!」
我们马上扭打在一起。
两个七八岁的孩子打架,当然是世界上最平常的事情。我们尖叫着在别的孩子的尖叫声中互相撕扯,用指甲抓对方的脸,拉对方的头发,咬,在地上滚来滚去。我不记得这次打架谁赢了,我好像没占到什麽便宜,不过也没有吃什麽亏。
最後我们打累了,便开始互相吐口水,问候对方的长辈,气宇轩昂地让对方等着,表示明天一定要打死对方。直到天色全黑,围观的孩子们当中有一个听到家人愤怒而焦急的叫喊,终於离开现场之後,那个大孩子才擦着脏得不成样子的脸,一边向後走一边愤怒地对我叫道:「我明天开着坦克,把你家炸平,炸死你二十四代祖爷爷。」
我不甘示弱:「我明天开着飞机,把你的坦克打烂,把你二十五代祖爷爷和祖奶奶打死。」
其实他们早就死了。但孩子骂架都是这样,从父母开始一层层加码,谁也不肯嘴上吃亏。我们骂骂咧咧地後退,各自回家。而这一次和以前不同,当我离开战场的时候,那个小东西像一只在夜色下出来觅食的小动物,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追着我,细声细气地喊着:「哥哥。哥哥。」
她的一头又细又软的黄毛儿已经乱成一团,间着泥土。身上衣服的每一根线也沾着泥土,秀气的小脸则变得和猫儿一样。但她那双大而且亮的眼睛在夜色下清清楚楚地闪烁着欢喜,柔软的声音也带着说不出的高兴。
我和别人打架,她竟然还高兴。我突然想起来,我今天是为什麽打架的:就是为了这个小东西。这让我有些莫名的生气,不,与其说生气,还不如说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或者想不通也不能接受自己这麽做,恶狠狠地向小东西吼叫起来:「干什麽。我不是你哥哥。」
小东西愣了一愣,但随即继续追上我,拉着我的衣袖,大眼睛笑得弯弯的:「哥哥,你刚才说的,我是你妹妹。」
我想起刚才确实说了这句话,一时无言以对。正想嘴硬反驳两句的时候,小东西笑盈盈地继续说着:「我就知道,哥哥会保护我的。哥哥最厉害了。」
「嘿嘿。嘿嘿。」我一时忘了反驳,对一个刚打完架的孩子来说,这样的话总是能满足虚荣心和好胜心。而她那又崇拜又感激地看着我的样子更是让年幼的我觉得有些飘飘然。於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我允许了她拉着我的衣袖回家。
奶奶佝偻的身影正在门前张望,当她看到我们两个之後,马上颤巍巍地跑了过来,一看之下便又生气又心疼地叫着:「斌子,娃啊,怎麽又打架……哎哟,哪儿伤到了没有?奶奶看看……哎哟,哎哟……手上都破皮了……你这晦气货!看你这样子!衣服都弄破……我打断你的腿……」
小东西恐惧地看着奶奶抄起扫帚,不由自主地便往我身後躲。而我大概是因为刚刚打过一架,对暴力暂时有些厌倦,便懒洋洋地对举起扫帚,想从我身後揪出小东西的奶奶喊道:「是我和阿旺他们打架,心儿帮我打的。」
奶奶有些尴尬地举着扫帚,片刻之後,终於慢慢地垂下去了,但嘴里仍然碎碎地念叨着:「还知道护着你哥……算是没白养你……还愣着干什麽!快去打水给你哥洗脸!」
小东西知道自己不会挨打了,赶紧从我身後钻出来,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跑向屋後。我第一次感觉到被人看着,心里竟然会那麽舒服。片刻之後,她断断续续地唱着狐狸抓住了我,吃力地端着半脸盆水出来,走到我面前,看着我说道:「哥哥,洗脸。」
我胡乱擦了擦脸,然後开始洗打架时弄得脏兮兮的手。手放进水中时指节一阵刺痛,仔细看时才发现有两处擦破皮。这种小伤对我这样的农村孩子当然不值一提,我随便洗了洗,便提起双手。但小东西却看着那伤口,关心地问道:「哥哥,疼不疼。」
我皱了皱鼻子,摆出一副自己想像中的男子汉气概:「哼,我不怕疼。」
但是小东西却伸出小手,抓住我的手:「哥哥,我给你吹。」说完就嘟起淡红秀气的小嘴,轻轻地吹着我的伤口。
在我记忆中,这也是第一次有人这麽温柔的对我。奶奶的溺爱,和早已模糊的母亲的疼爱,似乎都和这一次有所不同。我注视着小东西认真的小脸,突然觉得这样好像也不错。
片刻之後,小东西抬起黑而且亮的大眼睛,询问地看着我。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她小嘴里吹出来的温暖,湿润的气息轻轻拂过我的手,好像真的很舒服,让我一时又舍不得叫她停下。慌乱之间我顾左右而言他:「你刚才唱的是什麽歌?」
小东西开心地笑了:「是妈妈教给我唱的。哥哥要听吗?是哥哥和妹妹一起唱的歌哦。」
「哦。」我随口答应一声,小东西便自顾自地唱了起来:「妹妹先唱:好哥哥,快救我,狐狸抓住了我,跑过了小山坡。好哥哥,快救我。豺狼抓住了我,跑回了它的窝。然後,哥哥唱:妹啊妹啊你别怕,哥哥这就赶来啦。打败狐狸和豺狼,带着妹妹回到家。……哥哥,你唱。」
我不好意思唱这种幼稚的儿歌,用力摇头。小东西也不勉强,却开开心心地一直唱着,几乎唱了一夜。後来我懂事了,想起那一天的事情的时候才明白,她为什麽那麽高兴。
因为那天我第一次承认了她是我妹妹,而且保护了她。
这世界上的每一个哥哥,大概都是这样,在某一天,某一个瞬间,某一个场景之下,因为某一个原因,突然之间心中的某个角落苏醒,开始保护自己的妹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