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鹊巢鸠占(1 / 1)

大明天下 hui329 7976 字 1个月前

“什么?皇上将邓忍的宅邸赐给我了?!”回到东厂的丁寿被刘瑾带回的消息惊住了,连马昊降职做了真定府推官的事都忽略了,他现在都怀疑自己起了邓府藏宝的事情被老太监侦知了,要不然好端端又和邓府扯上关系。

刘瑾歪着脑袋看着他,轻轻说道:“咱家以为一番苦心能换个谢字。”

“请公公明示。”

刘瑾身子后仰,将头靠在椅背上,微眯着眼睛道:“朝中那帮书呆子眼睛只盯着庙堂之上,你在朝鲜那档子事一时半会儿没人知道,可李怿母子若囚禁在礼部会同馆,时候久了若露出口风,就一个牝鸡司晨的罪过都够你小子受的,咱家向皇上进言将李怿母子交由你看管,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唇舌。”

“那属下直接把那娘俩扔进诏狱不就完了?”刚抄了人家家底,又要霸人房产,丁二爷现在真有点负疚感。

“彼曾为王,总该留些体面。”刘瑾眼睛突然张开道:“京城居,大不易。借这个由头给你小子淘换个大宅子有何不好。”

冲着刘瑾作了个揖,丁寿苦笑道:“谢过您老苦心了,可小子也有难处。”

刘瑾略感讶异,道:“说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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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寿垂着脑袋回到自家小院,谭淑贞迎了出来,“爷,程澧来了。”

“来的倒是时候。”对于这位管着自家钱袋子的家奴,丁寿还是很看重的,进了正堂,程澧过来行礼,丁寿直接让他坐了。

程澧拘谨连称不敢,递上一份清单,道:“老爷,小的此番是送来这阵子买卖的收益,共一万三千两,已交由谭妈清点过了。”

丁寿摇头苦笑,前阵子心急买房,缺钱缺的恨不得把户部抢了,现而今从天而降一个大宅子,银子也跟着来了,真是世事难料。

程澧见丁寿摇头,以为他嫌收益不好,连解释道:“老爷明鉴,开春漕河拥堵,运力不如往常,待进得汛期,这收益还能再翻上一番。”以往夹带私盐的时候,程澧从没想过能经手十几万两银子,可不想就这样恼了自家东主,砸了饭碗。

“不关你的事,”丁寿摇手,随即唤他上前,“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了。”

程澧听了丁寿一番耳语,面上露出惊喜之色,连连应是,退了出去。

“老爷,请用茶。”谭淑贞捧了一盏茶,放在丁寿手边。

丁寿伸手一带,谭淑贞一声娇呼,坐到了丁寿大腿上。

“爷,这大白天的……”谭淑贞娇羞道。

丁寿蹙眉不语,谭淑贞扭了扭肥臀,调整了下坐姿,关切道:“老爷,可是有心事?”

“没什么,你回头从这些银子里拿出八千两给常九,让他和这次出使的大汉将军们分了,朝廷没有赏赐,我却不能寒了手下的心。”丁寿冷笑道。

谭淑贞垂首应是,略一犹豫,还是开口道:“老爷可是还对朝上之事耿耿于怀?”

“谈不上,只是有些堵心罢了。”连赏功罚过都做不到,将来谁还肯尽心做事,两榜进士出身的这帮书呆子岁数都活狗身上了,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其实老爷大可不必费心,您的选官之路本就与朝中诸公不同,又与宫内貂珰亲近,自会与朝中衮衮诸公形同陌路,可您只要圣眷不衰,就不会永无出头之日,”顿了一顿,谭淑贞继续谆谆善诱道:“此次有功不赏,皇上有愧于心,待有机会所得远非今日可比,朝堂上能驳回皇上一次两次,难不成还能驳回十回八回么。”

这一番开解让丁寿豁然开朗,不错,二爷本就是他们看不上眼的传奉官,又何必计较他们的看法,当即捏着谭淑贞硕大乳房道:“你倒是玲珑剔透心肠,说说,让爷怎么赏你。”

丁寿揉捏让谭淑贞又痛又酸,感觉到臀下一根火热粗长巨物隔着衣裙紧紧顶着两股,不由娇喘道:“只要爷开心,就是对奴婢最大的赏赐。”

有见识,知进退,到底是官宦人家出来的,丁寿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伸手探入裙下,隔着薄薄绸裤,感受着秘处传来的丝丝热意,贴着谭淑贞耳边道:“那就让爷开心开心。”

虽是隔着裤子,谭淑贞还是被丁寿手指散发的天魔真气刺激的浑身发软,“爷,这是白天,要是让人看到……”

“看到就一起来,这院子里又没有外人。”丁寿淫笑道,将谭淑贞交领上衣扯开,露出那对丰满的玉乳。

正当二人恋奸情热时,听到院外有人高声道:“卑职钱宁来给大人问安。”

是该换个大宅子了,这个连进深都没有的小院子,什么人都能往里进,丁寿心中忿忿。

当钱宁满脸堆笑给上司行礼时,看到的就是面沉似水的丁二爷,“有话说,有屁放。”那档子事被人打断,是人都不会有好心情。

钱宁不知道这位爷哪来的这么大痰气,原本的来意不敢再说,小心道:“卑职是来禀报大人不在时锦衣卫的公务。”

丁寿冷笑道:“有什么要紧公务不能到北镇抚司再说的。”二爷打定主意,这小子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小鞋是给他穿定了。

钱宁也感受到丁寿语气不善,一琢磨道:“本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一件新鲜事给您说说。”

丁寿轻轻点了点下巴,示意他继续。

“这阵子有个叫郭彩云的小妮子成天缠着三铛头,厂卫间颇有笑谈。”

一拍脑门,丁寿暗道坏了,把在遵化收的三个小媳妇给忘了,就郭彩云当初那副花痴样,白少川稍假辞色,她得上杆子自荐枕席,“他们二人如何了?”二爷心中惴惴,可别老子在朝鲜给别人戴绿帽子,在大明别人给我戴,那可遭报应喽。

“还能如何,白三爷从来不近女色,不胜其扰,如今连门都不出,只是不知为何似乎对您老颇有微词。”

那是,估计那丫头就是从我这摸到他身上的,如今丁寿明白自己挨刘瑾骂时白少川那股子快意从哪儿来的了,话说三铛头白长了一副迷死人不偿命的俊俏脸蛋儿,却从不在脂粉堆里流连,要是自家有他那副模样,这京师贵妇,江湖侠女还不成堆地倒在爷的金枪之下。

“大人,大人……”钱宁看着丁寿一副流着口水的白痴表情有点害怕,自己的前程性命可还押在他身上呢。

“还有什么事?”擦了一把口水,丁寿回过神问道。

瞧着丁寿心情转好,钱宁陪着笑脸道:“您看去年给卑职服的那个三尸脑神丹的解药是不是能赐给小的了,没旁的意思,就是担心小的万一没来得及服药,以后少个人在您身前奔走了不是。”

“那个啊,逗你玩的。”丁寿随口道。

“啊!?”钱宁张大嘴。

“啊什么,可是觉得受了骗有委屈?”丁寿如今倒不在意以毒药唬人,可权柄在握,实没那个必要。

“骗得好,要是没那一骗,小的怎会有机会在大人您身前效力。”钱宁迅速摆正了自己立场。

丁寿对钱宁的表现很满意,点头道:“算你识相,有个事还得你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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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煊赫的财神府,早已风光不再。

翁惜珠独坐窗前,暗自垂泪,家中财物被崂山四怪席卷,邓府老管家无颜见主家,自缢身亡,破屋偏遭连夜雨,各地钱庄纷纷出现挤兑,翁惜珠左拆右挪,勉强支应,偌大财神府风雨飘摇,让一贯强势的翁惜珠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忽然听得外面喧哗声,由远及近,翁惜珠不由起身道:“外面什么事?”

喊了几声,无人回应,翁惜珠走到廊下,见百里奔带着一队锦衣卫涌了进来,翁惜珠柳眉倒竖,叱道:“百里奔,你要怎样?”

百里奔丑脸面无表情,抱拳道:“翁大小姐,这宅子已经蒙圣上口谕赐给了锦衣卫指挥佥事丁寿,本官奉命请府中诸人离开。”

听闻要赶自己出府,翁惜珠登时气炸,开口喝骂道:“百里奔,家父昔日待你不薄,今日落难你却卖主求荣,恩将仇报,即便养一条狗也知道看家护院,你真真连狗都不如。”

百里奔面色一沉,道:“翁大小姐,百里奔为锦衣缇骑,翁大人为缇帅,本官自是帐下奔走鹰犬,如今缇帅另有其人,某便是奉皇命行事,念着往日情分,某敬你三分,却非怕你七分,请大小姐自重。”

“你——”夹枪带棒的一番话气的翁惜珠酥胸不住起伏,却无话可说,她本不是能言善辩之人,昔日在父亲羽翼下无人敢与争辩,此时竟是词穷。

“久闻百里大人武艺高强,不想词锋也锐利如斯,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朱佑枢抚掌大笑,走了过来。

“下官见过荣王爷。”锦衣卫在百里奔率领下跪倒行礼。

朱佑枢不置可否,淡淡说道:“本王昔日与翁大人闲谈,他曾言锦衣卫人才虽众,可堪大用者不过寥寥数人,而论武功才干,克己忠贞,集于一身者非百里大人莫属,不知翁大人得见今日之事,会是怎生感慨。”

百里奔半跪着身躯,不动声色道:“今日是奉圣上口谕行事,若翁大人知晓,也只能说下官忠于王事,不愧当日之评。”

“本王倒也听闻了圣上的口谕,可这口谕中何时说过要将府中人即日赶出?”

“这个……,王爷知道的很多。”

朱佑枢负手笑道:“不奇怪,锦衣卫中并不是个个都像百里大人般明哲保身,恩断义绝。”

“咱家想知道,王爷口中那个吃里扒外的人是谁?”众人回头,刘瑾带着一队褐衫尖帽的东厂番子走了进来。

“难得刘公公大驾光临。”荣王略感意外,微微皱眉说道。

“奴婢当不得王爷如此称呼。”刘瑾欠了下身子,算是行礼,随即直起身子又道:“何况王爷也不是此间主人,岂能反客为主。”

“刘瑾,本王还是大明宗王,你要晓得上下尊卑。”朱佑枢冷声道。

“王爷说的是,大明分封诸王以守藩篱,可王爷所为可对得起这亲王爵禄?”刘瑾不经意地扫了朱佑枢一眼。

“你意欲何指?”朱佑枢拧着眉头道。

“王爷可是上本请讨霸州草场为皇庄?”

朱佑枢面容一滞,“是又如何?岐王兄和寿王兄都曾奏讨过,本王不过萧规曹随而已。”

“好一个萧规曹随,太宗老爷设立河北草场,本意蕃育马匹,以资武备,可宗室亲王食王爵,享厚俸,不知报效朝廷,一味奏讨恩赏,改马场为耕田,废弛边备,若是边事有警,何来马匹可用。”刘瑾侃侃而谈。

“你到底想说什么?”朱佑枢紧盯着刘瑾。

刘瑾回视朱佑枢,眼神毫无退让,“咱家想说的是,荣王爷年纪不小了,就藩在即,少管些不该管的事。”扫视了一眼跪在院子中的锦衣卫,“天子亲军腰杆子什么时候都这么软了,还不都起来办差。”

院中锦衣卫齐声应是,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早听说财神府金山银海,借着往外清人随手牵羊那是应有之义。

“刘公公可否听小女子一言。”一个娇柔清脆的声音在院外响起。

刘瑾回头望去,见一素装少女立在门口,貌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肤白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

“你是……”刘瑾面露疑惑之色。

“采玉!”翁惜珠如同找到主心骨般向那少女靠了过去,那少女敛衽施了一礼,道:“小女子程采玉见过刘公公。”

刘瑾长“哦”了一声,“长风镖局的大小姐,咱家常听寿哥儿那小子夸你冰雪聪明,能言善道。”

程采玉莹白如玉的脸颊飞上一朵红云,低首道:“丁大人谬赞,采玉愧不敢当。今日采玉有一肺腑之言,不知能否说与公公。”

“但说无妨。”刘瑾抬手示意。

“公公今日大费周章,无非奉旨办差,无可厚非,可失之操之过切。”采玉美目流转,在院中个人身上转了几转。

刘瑾向斜上方一抱拳,道:“为皇上办差,自然寸阴是竞,耽误不得。”

“事急可从权,事过犹不及。公公执掌厂卫,权倾当朝,既蒙圣眷,当凡事皆为圣上考虑。”程采玉声如连珠,又清又脆。

“咱家何时不为圣上考虑?”刘瑾眼神一凝,瞪向程采玉。

“翁大人翁婿因罪入狱,邓府中只留翁惜珠一孤弱女子,虽因罪罚没房产,可若逼之过急,难免会有传言圣上不恤老臣,有碍圣上清誉。”程采玉不卑不亢道。

“谁敢诽谤圣上,当厂卫都是摆设么。”刘瑾冷笑道。

“市井传言,甚嚣尘上,岂是厂卫可禁。”程采玉又道:“公公今日逼迫弱女,不但有碍公公清名,来日这府邸的新主人也会背上霸人房产的口实。公公身居庙堂,自有庙堂之量,权倾天下,自当有四海之心,今日缓上一缓,对皇上、对公公、对丁大人清名无碍,对惜珠则善莫大焉,其中利害,请公公明察。”

刘瑾眸中寒光闪烁,程采玉不避不让,眼神清澈,刘瑾突然一笑,“果然是伶牙俐齿,善于诡辩,咱家便给你们七天时间。”

程采玉躬身施礼道:“公公庙量如海,采玉谢过。”

刘瑾带着锦衣卫与东厂番子走后,翁惜珠一把抓住程采玉的手,感激道:“采玉,此番多亏你来得及时。”

轻拍了拍她满是汗水的手掌,程采玉微微一笑,“也是有人报信得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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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寿在自己屋子里焦急地来回踱步,直到刘瑾大笑着走了进来,他才一步冲了上去,“公公,怎么样了?”

“那小丫头有意思,难怪你费了这么大心思,连邓府都不敢去收,要是再年轻个几年,咱家都想去逗逗这小妮子了。”刘瑾往正座上一坐,笑道。

大哥,您一个太监,再年轻几年也张不出把儿来,没事撩妹干什么,丁寿腹诽,面上带笑道:“她没惹您老生气吧?”

“怎么,心疼了?放心,咱家没那么多火气洒在小丫头身上。”伸出兰花指戳着丁寿额头,刘瑾道:“你眼光不错,什么时候把她娶过来?”

丁寿苦笑着摇了摇头,“她和郭旭青梅竹马,情根深种,怕是没那么容易。”

“这个好办,咱家让无三把那个什么郭旭给做了就是了。”刘瑾大咧咧道。

祖宗,您办事能不这样短平快的一刀切么,丁寿连忙道:“不劳公公费心,凡事过犹不及,这追女人本就是个水磨工夫,急不来的。”

“没错,过犹不及,那小丫头也是这么说的。”刘瑾点头认同。

“公公,请用茶。”谭淑贞为刘瑾奉上一杯香茗。

刘瑾歪头看了她一眼,“这是你从教坊司带回来的?可办了脱籍文书?别留下手尾让人做了把柄。”

挥手让谭淑贞退下,丁寿道:“给钟鼓司的公公打过招呼了,有您的面子,文书办得利索。”

教坊司名义上归礼部管辖,实际上因为要服侍宫中饮宴,一直由二十四衙门的钟鼓司掌管,刘瑾发迹前就是在钟鼓司当差,那里可说是他的基本盘。

刘瑾点了点头,看着谭淑贞的背影,道:“奶肥屁股大,瞧着是个能生养的,你这一屋子女人怎么没个动静。”说着古怪地看着丁寿,“你小子该不是有隐疾吧?”

你有隐疾,你们全家都有隐疾,老子不到十六岁就帮着人生孩子了,丁寿当即仰头挺胸道:“公公放心,我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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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门内,例行早朝。

正德百无聊赖的听着大臣们说着几个不咸不淡的废话奏本,眼神扫过马文升曾经站班的位置,想起一件事来。

“诸卿,马爱卿致仕已有旬日,吏部仍是无主,应着即推选能员补缺,今日便议议此事吧。”

班首的几位阁老交换了下眼神,首辅刘健道:“万岁所言甚是,但天官冢宰乃九卿之首,其人选不可不慎重,待臣等廷议之后再将人选奏报陛下。”

说的也有理,正德点了点头,这本就是突然想到的事,也没想着非要今天就选出人来。

谢迁又突然出列,道:“万岁,前吏部右侍郎王鏊服父丧三年期已满,臣奏请起用其为吏部左侍郎。”

“王师傅?”正德来了兴趣,王鏊曾任东宫太子谕德,与小皇帝有师生之谊,自无不可,他想的却是另一档子事,当即道:“先生说的不错,朕当亲自到江南接王师傅来京,重叙师徒之情。”

我刚才说什么了,谢迁被小皇帝的跳跃思维给惊着了,怎么就扯到下江南了,“万岁不可,陛下九五之尊不能擅离京畿,使朝堂空置。”

李东阳劝奏道:“万岁尊师之心天日可鉴,也不必拘泥表象,传下一道诏书也就罢了。”

本来眯着眼睛打瞌睡的朝中大臣纷纷上奏,反正皇上离开京城就是不行,于理不合,于国无益,好像小皇帝一出了京城就会天下大乱。

最后正德皇帝只得抱着被吵炸了的脑袋,举手认输,若是他知道二百年后有爷孙两个皇帝一趟又一趟的下江南,不但当时没人敢拦,再过二百来年一个被吹捧成千古一帝,一个被冠以风流天子,他会不会跳起脚来骂娘。

群臣皆大欢喜,肯听文臣话的皇帝才是好皇帝,皇上从善如流的废话又说了一通,便散朝了,谁会留意一个长脸的老家伙眼神中的愤懑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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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布置典雅的书房,一名古稀老者提笔写字。

老者停书落笔,细看上好宣纸上墨汁淋漓的“忍”字,嘿然道:“忍字心头一把刀,为何这把刀总是插在老夫心头。”

老者乃是吏部右侍郎焦芳,这老儿是天顺八年甲申科的进士,说起甲申这一科进士可谓人才济济,堪称大明朝的“黄埔四期”,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都察院左都御使戴珊、兵部尚书刘大夏、刑部尚书闵珪、工部尚书曾鉴、南京户部尚书王轼、户部右侍郎陈清、礼部右侍郎谢铎和工部右侍郎张达,十人都身居庙堂高位,焦芳官居三品,吏部卿贰,虽是比不得李东阳、刘大夏等人,也是位高权重。

可自家有苦自家知,焦芳这大半辈子官当得不易,三十岁就高中进士,本可平步青云,却处处受人压制,英宗朝后有惯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新科进士通常任职翰林院熬资历,待得期满或升或外放,平步青云。焦芳编修期满,本该升任学士,时任内阁的彭华常与首辅万安言谈焦芳不学无术,万安便对人言,“不学无术如焦芳这样的,还能当学士”,这话传到焦芳耳朵里,河南人的驴脾气当时就犯了,放出话来,老子要是当不上学士,就在大街上把彭华给宰了。彭阁老被吓着了,赶紧找万安给他升了学士。

官是升了,人也得罪完了,谁会喜欢没事跟领导玩命的下属,于是一个小鞋穿下来,焦大人给贬到贵阳那地方受罪去了,焦芳倒也有股子韧劲,一步一步又升回中枢,为了得到皇上重视,经常上书言事,可惜老上司马文升是不喜欢多事的,这些奏本想上达天听,门儿都没有。

焦老心里苦啊,宦海沉浮几十年,就没有个舒心的时候,好在马文升八十多了,老大人已经把吏部看成了自留地,可好不容易把马文升熬走了,谢迁那王八蛋又要将王鏊引进吏部,虽说左右侍郎平级,可大明文官以左为尊,又有与皇上东宫讲读的旧情,焦大人可以预见,这吏部正堂的位置是离他越来越远了。

焦芳喟然长叹,虽说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那十之一二老夫怎么就从没遇见过呢,正当老大人自怨自艾,忽然瞥见自家儿子在书房外探头探脑的。

干咳一声,焦芳道:“黄中,有何事?”

焦黄中年近三旬,高高瘦瘦,遗传了老爹的长条脸,闻声入内,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孩儿给父亲问安。”

大明推崇仁孝,儿女早晚问安是应有之义,当然过于执着也会弄出笑话,碧玉老人陈献章是遗腹子,事母至孝,每次跟媳妇啪啪都要在老娘面前报备一声,名声在外,他的上司听说这事,教训他道:你老娘是寡妇,有你这么办事的么。另有常熟人周木,每天清早跑到老爹卧室外面敲门问安,有一天终于把老爷子逼急了,老子睡得正香,用得着你问安。献章求嗣,周木问安,一副妙对,时人笑谈。

当然这时候焦芳不会嫌儿子多事,点了点头,看他一身装束,皱眉道:“你要出门?”

焦黄中点头称是,“约了几个诗友文会。”

自己儿子脾性焦芳知之甚清,冷哼一声道:“什么文会,还不是青楼勾栏打茶围,你已近而立,每日里不知静心读书,三省其身,何日能有出头之日。”

焦黄中被自家老子训斥得很不服气,低声嘟囔道:“又不准我参加会试,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声音虽小,焦老头耳朵却灵,训斥道:“你懂什么,老夫身在吏部,总要避嫌一二。”

反正也听见了,焦黄中豁出去了,大声反驳道:“弘治六年,王恕执掌吏部,其子王承裕高中二甲;弘治九年,刘东应试,其父刘健甚不辞阅卷;弘治十二年,谢迁弟谢迪应试,也未曾避嫌,去岁其子谢丕高中榜眼,谢迁竟还充任读卷官,为何我偏要避嫌?”

一番话勾起焦芳伤心事,拍着桌子道:“你也看看这些人都是谁,有谢迁这帮南方佬掌权,你去应试岂会高中,反倒落人口实,成了攻讦老夫的借口。”

父子俩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低头,直到一个娇媚的声音响起,“哟——,你们父子俩这是怎么了?”随着声音,一个神态妖冶的美貌妇人进了书房。

那妇人先走到焦黄中身前,道:“公子,老爷整日操劳,为的还不是这一大家子,他就是这府中的天啊,还不快向老爷陪个不是。”眼波盈盈,瞧得焦黄中心中一荡,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来,道:“孩儿不孝,惹得父亲生气,请父亲责罚。”

妇人又转到焦芳身前,挽着他胳膊道:“老爷,妾身知道您望子成龙之心,公子爷年轻气盛,一时冲撞了您,您总不能跟自家小孩儿一般见识不是。”说着话,丰满酥胸轻轻磨蹭焦芳上臂,焦芳登时觉得半边身子都酥了。

焦芳缓了缓语气,对焦黄中道:“为父也知道你这些年的委屈,老夫心中也是不忿,咱们要么不去应试,去就要争个一甲头名。”

“好好好,到时候咱们府里也出一个状元公,好好风光风光。”妇人鼓着如同白玉雕成的手掌,大声叫好。

“阿兰,你就是嘴甜,到书房来有什么事么?”焦芳笑着对妇人道。

这名叫阿兰的妇人是广西思恩土官岑浚的妾侍,岑浚祖上岑永昌于洪武年间归附大明,授官思恩知州,永昌子岑瑛因杀贼功,升思恩为府,传到岑浚这一代因摆不清自己位置,与田州土官岑猛争权,掠夺周边州县,恶了朝廷,被朝廷征调大军灭掉,改土归流,其妻女没入官家,此女遂到了焦芳府中。

“倒没什么事,前面有人递了名帖和书信来找公子,妾身帮着跑个腿。”说着阿兰拿出一封书信和一张名帖递给焦黄中。

焦黄中匆匆展开书信,大略一观,不由皱了皱眉。

焦芳不在意的端起一杯茶,问道:“又是哪个狐朋狗友来寻你?”

焦黄中一扬书信,道:“王仲卿真会给我找麻烦,他向我引荐一个锦衣卫,请我帮着提携一二。”

轻呷一口茶,焦芳笑道:“不说你二人同窗之谊,就冲他父亲王晋溪的面子,这忙该帮还得帮,那个锦衣卫叫什么名字?”

焦黄中又细看了下书信,“叫做丁寿。”

“哗啦”一声,那杯热茶落地,洒出的茶水烫的焦老大人嗷嗷直叫,阿兰和焦黄中忙不迭地上前伺候,老大人只是高呼“别管老夫,快快,快把这人请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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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寿直到被众星捧月般迎进书房,还是一头雾水,这些诗礼传家的官宦人家串门规矩太多,先投名帖,再收回帖,一来二去不知多长时间才见一次面,他也是今日心血来潮才自己跑这一趟,随后就蹓跶走了,根本没想着今日能见焦黄中。

可人还没走出多远,就被呼哧带喘的焦黄中连拉带扯的迎进府邸,而且不去会客大堂,直奔私密处的书房,这位焦公子也未免太一见如故,交浅言深了吧。

待进了书房,发现会客的不止焦黄中,还有其父焦芳,丁寿心中就有些打鼓,待焦老大人不顾体面的亲自奉茶,二爷彻底不淡定了。

如今大明朝重文抑武,不说焦芳品级比他高,就是平级也断没有这般伏低做小向武臣谦恭的,别说丁寿,就是焦黄中看自己老爹那副卑躬屈膝的样子脸上都有点发烧。

焦芳却浑然不觉,读书人的脸面,屁,那玩意半两银子都不值,就说刘宇那小子,成华八年的进士,论资历老夫甩他几条街去,可他凭什么这几年以副都御使代掌都察院事,即便如今受人排挤,还得外放封疆,总督宣大,还不是抱上了刘瑾的粗腿,朝中无人莫做官,这是老大人当官几十年血淋淋的教训。

眼前这小子虽说资历浅,可是刘瑾的亲信,更重要的是在皇上和太后面前都说得上话,当官到了他这一步,如何揣测圣意,才是更进一步的关键,以前苦无门路,如今瞌睡来了送枕头,想到这儿,老大人笑眯眯的,看丁寿的眼神宛如一只盯着肥鸡的老狐狸。

“丁佥事,你我同朝为官,不想还有这层机缘,老夫幸甚。”焦芳捋髯笑道。

“老大人此言寿愧不敢当,由黄中兄论起,下官还要称您一声世伯呢。”焦老儿的眼神让丁寿直发憷。

“他一无官无职的黄口小儿如何能与四品大员称兄道弟,”焦芳连连摆手,道:“丁佥事文武全才,蒙皇上信重,前途不可限量,待来日鹏程大展,提携一下他便是。”

都不是一个系统的,我上哪儿提拔他去,丁寿摸不着头脑,再看焦芳亮晶晶的眼神,他才明白过来说的是谁,“黄中兄才干兼备,皆是老大人教导有方,所谓虎父无犬子,此等大才,有机会定要向万岁引荐才是。”

“若蒙举荐,焦氏绝非忘恩之人,必甘为马前奔走,不遗余力。”焦芳隔着书案略一拱手。

“老大人言重了,盛世气象还需勠力同心,共同携手才是。”丁寿微笑还施一礼。

一老一小两只狐狸相视而笑,丁寿不经意向书案一瞥,发现了一件东西,“这是……”

焦芳脸色一变,伸手去掩,却早被丁寿抢到了手中。

丁寿手中之物共有两片,如大钱形,质薄而透明,如硝子石,如琉璃,色如云母,中间用绫绢联在一起,丁寿手中一晃,道:“这是什么?”

焦芳面露赧色道:“老夫年老,看文章久了目力昏倦,难辨小字,以此叆叇掩目,精神不散,笔画倍明。大人明鉴,老夫眼虽花,体力未衰,还可为皇上分忧啊。”

合着大明朝就有眼镜了,叫什么叆叇,丁寿不知老祖宗早对光学有了研究,眼镜这东西宋朝就已出现,马可波罗游记就有相关记述,他若是活的长些,明末孙云球连显微镜都做出来了,此时他只是好奇:“这东西哪儿来的?谁做的?”

见他不拿自己年老眼花说事,焦芳才放下心来,道:“江南工匠尤擅此道,锦衣卫南镇抚司掌管军中工匠,细查便知。”

丁寿若有所思,“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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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苏州东山陆巷。

一座进深五间的府邸坐落村中,高大的府门上方挂着深黑的匾额,上面镌刻着“惠和堂”三个金漆大字,这便是接到圣旨复出的王鏊宅邸了。

此时王府之内欢声笑语,王老大人妻妾相伴,儿孙满堂,又奉旨复出,可谓志得意满。

“岳父,小婿祝您此番进京宏图大展,一遂平生之志。”一个相貌儒雅的青年举杯贺道。

“呵呵,借子容吉言了。”王鏊年过五旬,精神矍铄,须发皆黑,抚髯对年轻人笑道:“此番你随老夫进京历练,让你夫妻二人劳燕分飞,素兰不要怪我就好。”

青年身旁一个清秀端丽的女子闻言满脸红晕,嗔怪道:“爹,您又为老不尊了。”

王鏊哈哈大笑,这年轻人是他长婿徐缙,弘治十八年高中进士,王鏊共有四子五女,长女王素兰灵慧通经,最得他喜爱,爱屋及乌,对这个他亲选的长婿也最为看重。

“老爷,”一名老家人跑了过来,“祝老爷,文相公来了。”

“哦,希哲和征明来了,快请。”王鏊展颜笑道。

“老师,听闻您老出山,我和征明特意赶来祝贺,这顿酒您可省不下了。”一个留着三缕长髯的黑面胖子一边施礼一边高声道,拱手的右手赫然多枝出一根手指。

另一个随他同来身穿紫色程子衣的三旬文士,面色谦和,恭敬行礼。

“好你个祝枝山,整日只知到处蹭酒,老夫让你编修的《姑苏志》如何了?”王鏊指着黑面胖子笑道。

“知道老师的酒不能白喝,今岁二月《姑苏志》初稿已成,您还不该赏学生一碗酒喝?”祝枝山挤眉弄眼道。

“该赏,该赏。”王鏊抚掌笑道,示意家人增设座椅碗筷。

“二位兄长请上座。”徐缙起身让座道。

“子容休要客气,如今你已高中进士,岂有坐我等下首的道理。”文征明拘谨道。

“二位兄长皆是吴中才子,诗书画三绝为文坛翘楚,小弟后学末进,侥幸蟾宫折桂,断无颜忝居上座。”徐缙推辞道。

“学无先后,达者为先。在科举路上,子容已经走在老哥哥前面咯。”即便豁达如祝枝山,说此话也有几分颓然。

科举之路从来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祝、文二人虽说久负才名,科举道上却是坎坷不平,祝枝山弘治五年就已中了举人,此后屡试不第,文征明则更惨,中了秀才后连乡试这一关都未曾过去,所以适才老家人可以称呼祝枝山举人老爷,而他只能是“秀才相公”。

王素兰在一旁规劝道:“二位兄长就不要推辞了,今日乃是家宴,只论年齿,不谈功名,快请上座吧。”这二人都是王府熟识,是以王素兰等女眷也未曾规避。

徐缙又开口相劝,直到王鏊发话,祝、文二人才依次落座。

王鏊语重心长对祝枝山道:“方志展现一地风貌,不可轻忽,虽《姑苏志》初稿已成,还要细心校对才是。”

祝枝山收起笑脸,恭敬道:“弟子省得,老师放心。”

文征明在一旁接口道:“昌国兄来信说大理寺公务繁忙,不能擅离,请老师恕罪,他在京师扫榻以待,恭迎老师大驾。”

文征明所说的是同为吴中才子的徐祯卿,与王廷相等人并称“七子”,他也在弘治十八年高中进士,可惜因貌丑,未能进入翰林院,而是到大理寺任职,算是断了今后为相的道路。

王鏊点头叹息道:“昌国诗调高雅,虽崇文复古,却又不失吴中风流,仕途竟遭此波折,可叹!”

祝枝山强颜道:“幸好有昌国,不然堂堂江南四大才子竟无一人登第,老祝岂不羞愧地要一头撞死。”随即又是一叹,“其实我们四人中最早该登科的应该是伯虎,可惜啦。”弘治十二年的科考舞弊案牵扯甚多,他也不便多说。

原本与弟妹言笑晏晏的王素兰神色一黯,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壑舟园中泼墨挥毫,作出“洞庭有奇士,楼室栖云霞”诗作的潇洒身影。

“夫人,可是身体不适?”徐缙见爱妻面色有异,关切问道。

“无事,只是有些乏了。”王素兰面对丈夫关心,心虚回道。

王鏊长子王延喆年轻气盛,没有太多顾忌,又与祝枝山等熟识,突然开口道:“祝大胡子,伯虎兄为何没来?”

文征明闻言停箸不语,神色郁郁,王鏊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二人还未和好?”

默默点了点头,文征明没有多言。

王鏊摇头叹道:“你们年轻人之间的事老夫不便多言,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你们四人相知相交多年,当思来之不易,全了这份因果。”

见气氛尴尬,祝枝山笑道:“伯虎人虽未来,却教学生给您捎来一幅画作,以贺老师出山,请老师品鉴。”

王鏊当即来了兴趣,命下人展开画卷,只见崇山峻岭间匹马拉拽的一辆轿车行在崎岖山道上,前面一人牵马,左边一位担夫,右边有一位护卫,王鏊则端坐车中。画中笔法圆转细秀,将东山风光细笔勾出。

祝枝山指着画作道:“老师请看,这画中的您有没有您老诗作中”把酒花间花莫笑,春光还属白头翁“的几分意境?”

王鏊一连说出几个好字,对这幅画百看不厌,问祝枝山道:“伯虎现在忙些什么?还在花街柳巷里醉生梦死?”

祝枝山笑道:“伯虎如今寄情山水,可是逍遥得很,他迎娶苏州名妓沈九娘,自号桃花庵主,在桃花坞构筑桃花庵别业,落成之日还赋诗一首。”

王鏊笑道:“伯虎是少有的能从市井百态中悟出处世学问的,所作新诗必定不凡,希哲,快诵与老夫听听。”

“遵命。”祝枝山清了清嗓子,朗声诵道:“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显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

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王鏊低声吟了几遍,展颜笑道:“比起他来,我们倒真成了俗人了。”

王素兰眼神迷离,那个常伴他左右,有如神仙眷侣的桃花庵女主人本该是她啊……

当堂上众人沉浸在唐寅诗作的江南花酒中时,不会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紫禁城中,一个十余岁的少年咬牙切齿道:“江南,朕一定要去看一看……”

ps:鸠占鹊巢,在翁惜珠眼里是宅邸,在焦芳眼中是吏部,在王素兰的心中是遗憾,感觉这章名字用的最贴切。

桃花庵歌版本很多,最早接触背的最熟的是这一版,有言在先,喜欢捉虫的朋友即便指出来我也不会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