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1 / 1)

这一顿饭,人人都吃得食不知味。

顾昭年幼,早早地就被杜桐娘催着去睡。他的屋子在西厢,空间狭小,将将放下一床一桌,就不剩下什么腾挪的地方了。杜桐娘的屋子比他的更小,再加上一间兼具饭厅功能的狭窄厨房,一间勉强能待客的堂屋,整个顾家地方最阔大的,竟是紧挨着顾昭卧室的书房。

当然,书房说是阔大,也是相对而言。府寸土寸金,寻常百姓多半赁房而居,且住处拥挤不堪。像顾家这般还能有一个小院子,虽说院落约等于无,已然算是很不错的了。

谢小蛮的窝就放在顾昭的床边,窝里用杜桐娘平日做绣活剩下的边角料垫底,又铺上了厚厚的褥子,软软得一踩下去就是一个猫掌印,谢小蛮却不愿意睡那个窝。

要是真跟只猫一样睡窝,岂不是承认自己是猫不是人了。

所以谢小蛮都是和顾昭一起睡的,小男孩梳洗过了坐在床上,喵呜一声,灰猫胖胖的身体就撞进了他怀里,然后在被窝里打了几个滚,四肢张开,嚣张地占据了大半个被窝。

顾昭习以为常地把毛团子抱起来,捏着猫爪上的肉球看了看:“馒头,你又要磨爪子了。”

“喵~”谢小蛮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猫的趾甲长得快,就算是天天在外游荡的野猫也会磨磨爪子,免得趾甲太长刺进脚壁里。不过谢小蛮可没这必要,她四仰八叉地躺着,跟个大爷一样等着顾昭拿来了把小锉刀,捏开她的指缝给她磨趾甲。

一边磨,顾昭一边和她絮叨,说的都是白日里发生的琐事。顾昭早慧,寻常孩童在他这般年纪都是刚刚开蒙,他已经在学四书了。虽说私塾里多的是同窗,但年纪大的孩子不愿意带着他玩,年纪小的他又和人家玩不到一块去,数来数去,竟没有几个可以说话的朋友。

谢小蛮不由想到了萧昀,那小屁孩看样子和顾昭挺熟的,怎么这几日也没见他来同福巷了?

顾昭正说到江先生:“今日下学之后,先生唤我过去,问我要不要准备些时日,试一试考县试。”

嗯?谢小蛮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

县试没有年龄要求,多小的孩童都能去考。记得前年,邻近的清江县里有个八岁的邓姓孩童去考县试,当时便轰动了整座府城。其实通过了县试也不是秀才,但架不住此事噱头太大,那邓童子立时便被冠上了“神童”、“天才”等等赞誉,被人四处邀约,又有书坊免费给他提供纸笔,借他的名头吸引客人。

江先生这么问顾昭,想必也是见他家中贫寒,若是能如邓童子一般,好歹能改善家计。

令顾昭心不在焉的便是此事,他心中不是没有意动的,杜桐娘刚一能下地就熬夜做针线,顾昭其实早就知道了。只是桐姨不说,他也就装作浑然无事的样子。

谢小蛮却觉得不妥,这种事说白了,就是提前透支名声。风头过去后,那邓童子立时就泯然于众人,对心智尚未健全的孩童来说,一下子从云端跌入谷底,难道不会有影响?就算顾昭少年老成,谢小蛮也不赞成此举。

可惜她虽然反对,却说不出话来。顾昭正在想心事,给她磨趾甲的动作也渐渐停了下来。谢小蛮只好用爪子拍他的手背,这才把他的注意力给转了过来。

“馒头……你觉得不好吗?”恐怕没有人会想到,顾昭并不是在自言自语地倾诉自己的烦恼,而是真正向一只猫寻求意见。即便是杜桐娘,知道自家的猫比一般猫咪要聪明,也不会认为猫能够听得懂人话。但顾昭就是这么认为的,馒头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要是觉得好,就摇一下尾巴,觉得不好,就摇两下尾巴。”

话音刚落,那条毛茸茸的长尾巴就摇了两下。

顾昭一时间愣怔了起来,片刻之后失笑着抱起谢小蛮:“好吧,看来我还是别打这个主意了,”他捏着谢小蛮的爪子又检查了一遍,“恐怕桐姨也不会同意的。”

你既然知道,干嘛还问我。谢小蛮鄙视地看了顾昭一眼,不过这小屁孩虽然极有主见,但肯听人劝告,到底还是个乖宝宝。想必在问她之前,顾昭也已经把利弊权衡过了一遍。

放下了这桩心事,顾昭很快就睡着了。谢小蛮躺在他身边,把自己团成一颗丸子。猫的体温比人类要高,除了夏天,谢小蛮都会贴着顾昭,免得他夜里着凉。孩童软软的小身子还带着没有褪去的奶香味,想到这家伙不过六岁,就已经有这般心智了,自己六岁的时候在干嘛?恐怕在玩泥巴……

这想必也与顾昭的经历有关,他父母早亡,谢小蛮被他捡到的时候,他就与杜桐娘相依为命至今。而谢小蛮在顾家待了半年后才知道,那个被顾昭唤作桐姨的女人,其实是他父亲的妾室。如此奇怪的家庭关系,换成一个普通的小孩子,也够喝一壶了。

胡思乱想着,谢小蛮慢慢睡了过去。等她一觉睡醒睁开眼,早已日上三竿。家里安安静静的,顾昭和杜桐娘都出了门,蒸好的发糕放在竹筐里,用蓝布盖着。谢小蛮一揭开,发现还带着余温。

心满意足地填饱了肚子,抖了抖身上的毛,谢小蛮决定继续自己的监视大业。跳起来把门闩拴好,又用门签棍子把门给抵紧,谢小蛮这才翻过围墙,溜到了吴老三家的后窗。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只见那屋子里聚集了好几个人,各个都是熟面孔。谢小蛮听着他们闹哄哄地说着,无非就是又看上哪家去踩点,之前弄到的货什么时候脱手,发财了之后要怎样怎样的牛皮。

“最近你们可得收敛着点,”那个被吴老三叫做金大哥的男人显然是这帮人的首领,“衙门里新来的捕头不简单,昨日就有兄弟被他带人抓了。”

新来的捕头?那不是就是展还星嘛,恐怕这几人万万也想不到,那新来的捕头就住在他们隔壁。

“金大哥,那咱们的事……”吴老三越发瘦小了,犹豫着说道,“会不会被抖出去?”

“放心,敢说出去,也就要做好别在这片地界上混的准备了,”金大哥冷笑了一声,“不过,以防万一,咱们今晚要去另一个地方。”

谢小蛮监视了吴老三这段日子,知道他每隔几天必要去那座小院抽大烟,且次次都很隐秘。看来被展还星抓住的小偷也沾上了那东西,所以他们如此机警,立刻就将聚会的地方给换了。

谢小蛮在城住了一年多,也知道城里的地痞流.氓以前都是一盘散沙,现在看来,他们已经被组织起来了。所以最近一段时间盗窃案频发,而联结他们的除了偷窃,还有就是抽大烟。假若不能抓到组织他们的人,就算是把吴老三和姓金的家伙捅出去,想必也无法遏制盗窃案的继续发生。

到了黄昏时分,这帮人果然又出了门。谢小蛮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沿着城中的金水河往南走,越走越人烟稀少。夕阳的余晖洒落在河面上,一片灿金色的粼粼波光。这原本该是极柔美的景致,却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和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中,显得冷寥又低郁。

有一阵风吹过来,吴老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喵……”远远地传来野猫的叫声,让他更加发起憷来。

“金,金大哥,”吴老三小心翼翼地问,“还没到?”

“我说吴老三,你这胆子也真是忒小了。”另一个瘦的跟支竹竿似的男人嗤笑道,“难怪只能做些偷鸡摸狗的事,让你去摸个小娘们,你怕是连裤子都脱不下来吧。”

被人质疑了男性尊严,吴老三哪里还能忍得:“刘七,你他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倒是去弄个娘们给我看看?你要是敢弄,老子就敢上。”

两人气咻咻地挽起袖子,眼看要大打一架了,金大哥喝了一声:“住嘴!别说话,”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目光停在了身后的一棵树上,“什么人?给我出来!”

诶?谢小蛮正准备抬起来的爪子僵在了半空,难道我被发现了?可是我是猫不是人……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出来,反正这帮人见到是只猫,也不会放在心上。但她没想到,几声沙沙的低响后,树后竟真的走出了个人,还是个小女孩。

☆、第7章 柒

女鬼?

看了看地上的影子,谢小蛮否定了这个可能,但吴老三已经惊恐地大叫了起来:“啊!鬼,鬼鬼鬼……有鬼!”

那金大哥一巴掌呼在吴老三脸上,将吴老三瘦小的身子打得一个趔趄:“瞎嚷嚷什么!你这不长眼的狗东西,仔细看清楚!”

只见那小女孩十一二岁的年纪,头上扎着两个小鬏鬏,穿着身颜色鲜嫩的襦裙,一看打扮就知家境尚可。虽说这荒郊野地里忽然冒出个小娘子委实诡异,指不定是和家人走散了,或者离家出走了呢。

“哟呵,”刘七看了吴老三一眼,露出得意的神色来,“说娘们,这不就来了个小娘们嘛,吴老三,”他嗬嗬地笑着,“证明你胆量的机会可就是现在了。”

语毕,那几个混混都笑了起来。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谢小蛮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身上的毛,只觉得这笑声听起来既猥.琐又渗人。

这几个禽.兽,他们准备干什么?这么小的孩子他们也下的去手?

小女孩已经彻底吓傻了,察觉到有陌生人朝这边走来的时候,她就慌忙躲在了树后,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她浑身颤抖着,理智告诉自己必须逃走,但在极端的惊恐下,双腿完全不听使唤。

“这,这还是个黄毛丫头呢,”吴老三勉强笑了笑,瘦弱的面孔显得愈发苍白,“我说哥几个,这样的小娘们哪里够味,还是同福巷的顾寡妇勾人……那身段,啧啧。”

卧槽,都这种时候这混球还在占杜桐娘的嘴上便宜。虽然知道吴老三是在找借口,谢小蛮的心里还是一阵不爽。不行,既然碰上了这种事情,她不能袖手旁观,得想个法子让这小女孩逃走。

“你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看你就是不敢吧。”刘七却不依不饶。

眼见其他几人不停鼓噪,吴老三只得看向那金大哥:“金大哥,您看……”他本来就是个胆小之人,平日里做些顺手牵羊的事,这次若不是受人鼓动,也不会真的去偷人钱财,按律那可是要被施以杖刑的。现在这几人竟又逼着他奴奸良人,我的个乖乖,要是被抓到了,就要被流放啊。

吴老三本以为金大哥应该会劝阻,谁知他沉吟了片刻,竟然说道:“吴老三,有件事我没告诉过你,其实上头一直不是很信任你。”吴老三这人胆子小,胆小的人就容易泄密,“为了证明你的忠心,你就按刘七的意思办吧。”

吴老三的脸刷一下就白了,谢小蛮也惊呆在了当场。

她越发觉得这件事不简单,那金大哥的意思很明显,假若吴老三犯下了逼.奸良人的罪行,自此便算是彻底上了他们的贼船,可是这帮人说白了就是小偷团伙,有什么秘密需要如此谨慎?

那小女孩听到这里,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快去!”金大哥厉声喝道,“先把她的嘴给我捂住!”

“我,我……”吴老三浑身颤抖着,在身后目光的逼视下一步一步往前走,“别怪我,别怪我……”他看到小女孩带着惊恐和恳求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转过头。

突然,一道黑影从草丛中猛地窜了出来!

吴老三只感觉到胸口被一颗石头似的重物击中了,他惨叫一声,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谢小蛮一击得手,落地后立刻重新潜伏在了草丛里。猫科动物的后肢力量很强大,但要对付这几个成年男人,她一只猫显然是不可能的。

她要等待的是一个时机。

“什么东西?!”变故发生在一瞬间,吴老三短促的痛呼过后,四周顿时又陷入了平静。小女孩不知不觉中止住了哭泣,唦唦唦唦,草丛里传来的怪异声响,让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起来。

“是不是,”刘七吞了吞口水,“是不是野狗?”

城郊的荒地里有不少野狗,那些穷凶极恶的畜生发起狠来,可是要吃人的。他们原本就欲行不轨之事,此时做贼心虚,手心里都开始渗出了汗。

唦唦唦的声音越来越响了,不管是他们的前边还是后边,好像都传来了这种怪异的声音。漆黑的河边,高及人腿的杂草里不知藏着何等可怕的生物。吴老三连滚带爬地跑回同伴身边,几个人越聚越拢,金大哥竭力自持着:“不要怕,我看应该只是……”

“嗷呜——!”他话没说完,一声凄厉的嚎叫响彻天空。

此起彼伏的嚎叫一声接着一声,“喵呜——”、“嗷呜——”、“喵哇哇哇——”……一双双闪着绿光的眼睛从草叶中浮凸出来,如同无边黑夜中的幽幽鬼火。

“啊!”吴老三惨叫了一声,以这一声为导.火.索,几个混混彻底乱了阵脚,一个接一个地发足狂奔,不一会儿就狼狈地跑远了。

谢小蛮这才从草叶里探出了头,暗自抹了一把冷汗,看来掌握一门外语是很有必要的,关键时刻学狗叫这种事,估计也只有她这只伪猫才能干出来。

小女孩早在吴老三被谢小蛮撞倒的时候就吓瘫在了地上,双手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听到怪异的唦唦声离她越来越近,她小心翼翼地抬起一只眼,这才发现面前的竟然是只猫。

更多的猫从杂草中窜了出来,为首的一只白猫蹲在地上舔了舔爪子,正是昨天在江先生的院子里和豆腐打架的那只。猫咪可以凭借气味辨认出同伴,所以虽然谢小蛮发出的是狗叫,这群流浪猫还是认出了她。

现在应该干嘛呢?谢小蛮想了想,抬起一只爪子,在女孩的手背上拍了拍。

嗯,别怕别怕,我已经帮你把坏人赶跑啦。

女孩愣怔着,手还在颤抖,鼻腔里呼出的气息带着惊惧,她看着眼前的猫,灰不溜秋的皮毛和夜色几乎混成了一团,只有那双眼睛圆溜溜的,在黑暗中发着光。她猛地抱住谢小蛮,嚎啕大哭了起来。

谢小蛮被她箍在怀里,膝盖硌着肚子,尾巴还被压扁了,女孩的眼泪和鼻涕全蹭在了她的毛上,边上还有几只看热闹的猫围着她打转,似乎很好奇她这难得一见的狼狈姿势。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没见过本喵安慰妹纸吗?

还有你,别拿本喵的毛擦鼻涕,尾巴也不行!

谢小蛮轻微地挣扎了一下,感觉到女孩颤抖得愈发厉害了。好吧好吧,她无奈地放松身体,任由小女孩把她抱得更紧,仿佛抱着一根救命稻草,本喵就勉为其难地让你抱一下,这待遇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哭了好一会儿,谢小蛮听到不远处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女孩抬起头,有火把的光亮渐渐靠过来,几个洪亮的男声回荡着:“小娘子!小娘子!”、“小娘子!你在哪啊!”

“啊……”女孩惊喜地站起来,挥着手大叫,“我在这!我在这里!”

她不知不觉松开了手,怀中的那只灰猫便顺势跳了出去。等到焦急的家丁赶过来,将她团团围住后,她回过头,已经看不到那些猫儿的影踪了。

#

谢小蛮很沮丧。

那晚为了救人把吴老三跟丢了,结果那家伙就再也没有回来。她试着去了那些人上次抽大烟的小院子,果然人去楼空。在周围游荡了半天,听几个闲汉议论,原来衙门前几天就派人将那院子搜查了一遍。

看来那姓金的混球所料不差,被展还星抓住的小偷果然把他们聚会的地方供了出来。可惜衙门扑了个空,吴老三不回家,谢小蛮也没办法再找到那帮人的新窝点。

难道,事情就这么功亏一篑了?

“阿昭,馒头这是怎么了?”萧昀今日又来了同福巷,见那只一贯趾高气昂的灰猫趴在墙头,毛尾巴无精打采地甩着,一副恹恹的模样。

“大概是心情不好吧。”江先生回乡办事,给私塾的孩子放了假,杜桐娘一大早就出了门,留下顾昭看家。因着天气晴好,杜桐娘把家里被褥拿出来晾晒,顾昭便拿着个鸡毛掸子,努力地踮着脚将被褥拍得砰砰响,“放心。”他一点也不担心自家猫这副样子,以前顾昭还会怀疑谢小蛮是不是生病了,现在已经弄明白了,猫儿也会有心情低落的时候呢。

萧昀小孩子心性,忍不住就想逗逗谢小蛮:“馒头,馒头!”他在下面大叫,见灰猫终于懒洋洋地看了自己一眼,“快下来,我给你顺顺毛,怎么样?”

嘁,谢小蛮不屑地抖抖耳朵,本喵像是会稀罕你的顺毛服务吗?

可惜萧昀这熊孩子一向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见他一直在地下嚷嚷,谢小蛮终于站了起来。甩甩尾巴,扯扯耳朵,轻盈地往地上一跳,就落在了萧昀面前。

“哦?真的下来了。”

敢情你小子根本就没指望我下来是吗!

灰猫虎着一张毛茸茸的胖脸,朝萧昀招了招爪子。萧昀半是疑惑半是好奇地俯下.身只见那只猫把猫头凑到了他耳边。

诶,这是要干嘛?要蹭我的脸?萧小郎君十分兴奋。

接着,谢小蛮张开嘴,露出兽类那独特的利齿。没等萧昀想明白,喵嗷一声嚎叫在他耳边炸响,猝不及防之下,他一个屁蹲就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