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1 / 1)

这东西大概跟她夏天吃的冰镇果碗差不多,最热的时候,奶娘怕她多吃,只给她做一碗,可冰镇果碗的味道远远不及这个!

秀春吃了一口雪糕之后,那丰富多彩的表情全看在陈学功眼里,陈学功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她一下,“雪糕吃多了伤胃肠,只准吃一个。”

秀春不舍的看了看绿皮铁壶,有点可惜。

“走吧,小春儿,带你去看电影。”无视她失落的眼神,陈学功走在前头,没有兄弟姐妹的他,是体会不到小姑娘对甜东西的那种与生俱来的热爱。

“啥叫电影?”

陈学功突然想起秀春这个可怜的娃没有接触过的东西实在太多,未免等下她问东问西,陈学功决定提前跟她沟通一番,“电影是什么,你先别问,等下进去看到画面之后你也别说话,先看,看完之后还是别问,行不行?”

废话了这么多,就一个意思,别说话!

秀春听话的点点头。

一分钱一张电影票,看得是《红河激浪》,我们的陈学功同志是个根正苗红的小青年。

哪怕陈学功已经提前给秀春做了心理建设,电影开场时,还是生生把秀春吓了一跳,僵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大屏幕还是黑色的,但声音已经先从音响中传出来,震得耳朵发麻。

约莫半分钟后,电影屏幕亮了起来,里面出现了会说话的各色人物,随着电影剧情的展开,秀春的表情格外丰富,或震惊、或纳闷、或好奇…她早把陈学功事前的叮嘱抛在了脑后。

“苗苗哥,白布上为啥有人?”

“他们还能讲话?”

“是死人还是活人?”

……

一部电影的时间,陈学功有大半在回答秀春的为什么,电影散场后,陈学功只觉口干舌燥,你若是问他电影放映了啥,他也不知道,到底放了啥?

口干舌燥的陈学功出了返修管就往雪糕店走,秀春两眼蹭亮,立马连走带跑赶上陈学功的脚步。

但是,陈学功只给自己买了一支五零四,并没有给秀春买的意思。

“你刚才已经吃了一支。”

秀春眼巴巴的看着他手里的雪糕。

“吃多了胃肠不好。”

秀春转头,盯着绿色铁皮壶,像是要把铁皮壶盯出一个洞,大约是盯得太仔细了,秀春发现它产自上海,铁皮壶的盖子上繁体字印刷了上海雪山。

卖五零四的个体店主看不下去了,没见过这种自私的哥,多嘴说了一句,“小同志,两分钱一支我可没卖贵,再给你妹子买一支呗!”

秀春立马转头看向陈学功,眼含渴望,“苗苗哥…”

陈学功败了,认命的掏钱再来一支,并且警告秀春,“这是最后一支。”

拿了雪糕在手,秀春不迭点头,没嘴再说话。

走走逛逛,半下午他们就回去了,宋建军两口子还没下班,陈学功开了门让秀春进去,外头热,他出了一身汗,得冲个澡。

去公共厕所冲了凉,再出来时身上只套了件背心,衬衫顺手洗了凉在过道上。

进了屋,秀春趴在椅子上不知道在写什么,陈学功走过去伸头看了一眼。

“早饭,四毛六分钱。”

“小人书,两毛钱。”

“两只雪糕,四分钱。”

陈学功觉得哪里不对,却又一时想不起来,索性问道,“小春儿,你记这些干什么?”

秀春头也不抬,继续写,“花了大舅和大舅妈的钱,以后得还,我爹教育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写到糕团时,秀春卡住了,她当时只顾着吃了,忘记看多少钱,抬脑袋准备问陈学功。

头刚抬起,注意到陈学功的穿着,秀春眉头拧了起来,撇开眼,严肃道,“苗苗哥,你这样穿,有伤风化。”

这是秀春来这里最不适应的地方,她刚来之时还是冬天,大家包裹的都严实,随着天气热起来,有人越穿越少了,开始露胳膊露腿,不相干的人秀春可以无视,年纪比较大的长辈,秀春可以不用直视,可像陈学功这样,跟她心里年龄差不多的,秀春不太能立马接受。

陈学功低头打量了自己,裤子还是长裤,就上身穿了件背心,紧身了点,胳膊露多了点,穿背心怎么了?不是很正常?夏天楼道里还有人光膀子呢!

“有伤风化,臭小孩你懂得还挺多,知道什么叫有伤风化吗?”

说完,还伸手弹了弹秀春脑门。

念着这段时间陈学功对她还算照顾,秀春忍住没动手,但却眼含指责,“你这样轻浮之举,就是有伤风化。”

陈学功被噎住了,好半响才道,“我是哥哥,还不能伸手弹妹妹的脑门?”

秀春提醒他,“你并不是亲哥哥。”

听秀春这么说,陈学功有点受伤,“小春儿,我把你当亲妹子看,你就这么对我。”

闻言,秀春有点无措,仔细回想起来,陈学功待她确实很好,可她也没说错,他确实不是亲哥哥,她上头有八个哥哥呢,她知道有哥哥是啥感觉。

秀春想了想,决定转移话题,问道,“苗苗哥,咱们早上买糕团花了多少钱?”

陈学功道,“三块。”

秀春瞪大眼,“咋这么贵?!咱们早饭才吃了四毛多。”

陈学功从柜子里重新找了件衬衫穿上,边系扣子边道,“小春儿,你知道姑妈早上从老农手里买一斤黑面花多少钱吗?要五毛钱,在供销社里只卖一毛五,差距这么大的原因在于,一个经由国家,一个经手私人,一个合法,一个国家允许之外全犯了投机倒把罪。”

秀春想起来了,她先前卖过风干的野味,应该也是犯了投机倒把罪,估计就和她那里触犯法律差不多。

“那咋没人来抓?”

陈学功老长的叹口气,“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总归是要小心,时下粮食紧缺,不想点办法也不行。”

秀春点点头,在糕团后面记上三块钱,以后不能再去这种烧钱的地方了。

看秀春低头歪歪扭扭写字,陈学功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小春儿,你怎么会写繁体字?”

秀春不慌不忙道,“老地主,咱们生产队有个老地主,他教我的,他只教我繁体,没教简体。”

秀春他们来到兰州的第三天,赶上月初,职工楼开始发放票据了,头天晚上陈秋娟就喜滋滋的开始说这事情,第二天大早,她也没去上班,就等着发放票据。

不止陈秋娟没上班,职工楼里每家每户都留了一个人在家,办事人员拿了喇叭在楼下吆喝,所有人手持户口本在楼下集齐。

陈秋娟昨晚就把户口本找了出来,又拿了个自由夹,和隔壁邻居一块下楼。

秀春好奇的趴在楼道向下张望,从她这个角度看得清楚,办事人员拿喇叭吆喝到谁家,就在名单上做个标记,另外一个办事人员发放各式各样的票据。

陈秋娟再上来时,自由夹上夹了厚厚一叠票据,脸上洋溢着笑,和邻居大力嫂子商量明天赶早去粮站买粮,再去趟百货商店,买这个月的家庭日用…

秀春把陈秋娟手里的票据拿过来挨个翻看,各式各样的票据上大多印刷了繁体字,她能看得明白。

除却粮票、油票、肉票、工业劵这类秀春有所耳闻的,尚且还有煤票、肥皂票、烟票、酒票、布票,零零碎碎将近二十种。

陈秋娟洗了手,围上围裙,从面口袋里抓了把玉米面,准备熬面粥,瞧见秀春看得认真,笑吟吟道,“春儿,去喊你苗苗哥起床,让他买点包子油条回来,咱们好好吃一顿,吃完饭舅妈带你去买身衣裳!”

秀春哎了一声,进去喊陈学功。

昨晚吃了饭之后,没啥娱乐活动,陈秋娟想打扑克,秀春立马举手赞同,剩下两人只能无条件陪同,这一打就是半夜,陈学功困得不行,早上迷迷糊糊爬起来上趟厕所,发现全家都醒了,宋建军早就上班走了,秀春这个臭小孩趴在楼道里津津有味朝楼下看,惹得陈学功伸脑袋往下看了一眼,不解,不就是发粮票吗,有什么好看的!

重新趴到床上,还没睡一会儿,就给臭小孩喊醒了,去买包子油条?

发了工资,领了粮票,所以他姑妈就开始胡乱花了是吧?

刷牙洗脸,拿了粮票和钱,陈学功认命出门找包子油条,秀春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帮陈秋娟剥蒜瓣。

陈秋娟开始絮絮叨叨跟秀春说些生活上的琐事,说宋建军一个月四十二斤的粮食标准,七成是粗粮,三成细粮,细粮主要是大米和面粉,粗粮种类就比较多了,玉米、高粱、红薯干、黄米…粮站供应啥就吃啥。

又说宋建军和她两人每月的布票加起来才一尺三寸,宋建军有八寸布票,她只有五寸,凑几个月才够做一身成衣。

“那工业劵呢?大舅有八张工业劵,可大舅妈你只有两张。”秀春对工业劵格外好奇。

陈秋娟耐心给秀春解释,“工业劵只有参与劳动创造的人才有,所以就算是吃商品粮,如果没有工作的话,也不会有工业劵,至于为啥你大舅比我多这么些,工业劵按照工资比例发放,你大舅拿的是行政十五级工资,我一个九级的小学教师,工资哪能跟你大舅比。”

“大舅领的是十五级工资,大舅妈你是九级,这个是咋划分的?”

陈秋娟笑道,“我跟你大舅不属于同一行业,不能搁在一块比较,以你大舅为例,机关、行政、军队相关人员,工资纳入行政级别,行政级别越高工资越高,像科研机构、学校职工,工资划分为十个档,至于大大小小的工厂,实行的是八级工资制…”

秀春茫然的点头,刚想继续问,有邻居来串门子了。

三十来岁的妇女,面庞黝黑,手里端着碗筷,秀春见过她,住在二层楼最西面的钱月娥,经常踩着饭点东家串西家,如果哪家的饭烧得可口,钱月娥就顺带蹭点端回家给她家五个娃。

钱月娥户口在农村,就她男人一个人领工资,家里还养了五个娃,生活难免紧张,本着远亲不如近邻,职工楼里的住户平时能帮衬一些就尽可能帮衬他们一家。

这不,眼下钱月娥又有了难处,她家老大自打开春之后,身体抽条一般的长,去年夏天的汗衫穿上短了一截,成天露个肚脐在外头,裤衩短点无所谓,露肚脐实在不像话,穿她男人的汗衫又太长,她男人统共也就两件汗衫,钱月娥还舍不得拿去裁缝店改小。

今天布票发到了手,思来想去,还是打布给她家老大重新做一件汗衫。

只是她男人一个月才七寸布票,十岁大的孩,做一件汗衫,怎么也得三尺布,前头攒下来的布票才给她男人做了件布裤,眼下还缺两尺多的布票,钱月娥把职工楼里的住户都想了一遍,最终把目标锁定在宋建军两口子身上。

这两口子结婚这么多年,连个娃都没有,就数他们过得潇洒,管他们借布票,一准没问题!

“秋娟嫂子,俺想管你借点东西…”

闻言,陈秋娟爽朗的笑道,“借啥,米面粮油呀?家里还有,你拿碗来舀吧!”

钱月娥家五个娃,哪个都能吃,靠她男人那点口粮,月月得勒紧裤腰带,月末月初钱月娥挨家挨户借米面粮油是常有的事,陈秋娟看她不容易,通常钱月娥只要开了口,指定借给她,也没指望她啥时候能还。

钱月娥摆摆手,笑了,“俺家这个月粮食够,明天俺去粮站买粮,买回来就续接上了,不用借你们的…俺想,俺想管嫂子你借点布票。”

“布票啊…”陈秋娟搁在心里算了算自己存了多少尺布,问钱月娥道,“要多少?”

钱月娥道,“三尺有吗?俺想给俺家老大打布做一件汗衫。”

陈秋娟满心打算钱月娥最多借一尺,要是一尺她倒是能借,可三尺未免有些太多了,眼下外甥女和侄儿都在,陈秋娟准备给这两孩买衣裳的。

“月娥啊,你看,不是嫂子不借给你,嫂子跟你哥一个月统共也就一尺三寸的布票,一下子要三尺,嫂子实在拿不出来。”

陈秋娟话音刚落,钱月娥就忙道,“嫂子你咋还拿不出来呢,俺看你和建军大哥今年可是一直都没换新衣裳,指定存了不少布票吧?”

陈秋娟哭笑不得,这个钱月娥,她平时是太闲了吗?尽关注些别人注意不到的。

“秋娟嫂子,你就借俺点呗,俺还你,俺指定还你!”

借给钱月娥的东西,陈秋娟从来就没指望她能还过,这布票,陈秋娟实在没法借给她。

“月娥,你看我外甥女和侄儿来过暑假,我这个当长辈的,不好啥也不拿,实话不瞒你,我手里存的那点布票就想给两个孩买两件衣裳呢。”

“俺看这两个孩哪个都比俺家老大穿得好,还要换啥新衣裳!”钱月娥急了。

“哟,感情人家还非得比你家老大穿得差你钱月娥才高兴呐!”

住宋建军家隔壁的大力嫂子听见声出来了,忍不住呛了一嘴,她就看不惯钱月娥这副我困难我有理的样儿,这年头,谁家宽裕?谁欠你的了,就该帮衬你?!

“俺不是那个意思!”钱月娥红着脸回声。

大力嫂子心直口快,嘴巴也不饶人,“你就是这个意思!秋娟嫂子她外甥女和侄儿难得来一趟,怎么也得给两个孩整身衣裳穿,你家老大穿不穿得上衣裳,管秋娟嫂子啥事,还非得借你布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