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1 / 1)

你怎么遁入空门了?

然而话到嘴边,几番哽咽,却只能流着泪心疼道:“……你怎么变得,这般瘦了。”

文焕之应该出家不久,头顶还没有烫上戒疤。

当曾经爱而不得的女子流着眼泪站在自己的面前时,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微微侧身避开她的脸,装出一副四大皆空的模样,合十施礼:“阿弥陀佛,贫僧法号释空,施主认错人了。”

认错?怎么可能认错。

曾经名噪长安的少年英才,打马长安时,琼林宴会时,他那朗风霁月般的身姿早就印入她的骨髓。因姐姐的死,她也曾恨过怨过、迁怒过他,他都默默承受,一如既往的暗中照料她,这份情,她怎会不感动?

他若不是秦宽的外甥,她若生在普通人家,他们也许早就……

涂缨嘴唇颤抖,望着面前这个穿着灰布僧袍的男人,只觉得胸口仿佛压着千斤巨石,疼的无法呼吸。

正巧住持来了,涂灵簪只好将妹妹劝回来,让她平复平复心情。

正午,涂灵簪一行人在寺中用了斋饭。涂缨几乎食不下咽,心不在焉的扒了两口,饭都还没咽下,只望着庭院中那人挑水扫地的身影发呆,默默以泪洗面。

涂缨一边哭一边打嗝,涂灵簪只好放下筷子给妹妹顺气,柔声安慰道:“别哭了阿缨,小心噎着。”

“我不哭,不能在他面前哭……”

泪水擦了一行又一行,就如同涂缨心中淌不尽的相思。她的倔强,她的矜持,在那个遁入空门的男人面前都成了莫大的讽刺。

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涂灵簪一边给妹妹顺气,一边手忙脚乱的给她擦眼泪。李扶摇便夹了菜,亲手喂到她嘴边。

涂灵簪叹了口气,就着李扶摇的手吃了几口菜,这才附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阿缨跟我娘一样,爱哭。”

临行前,李扶摇看了看哭肿了双眼的涂缨,思忖片刻,走到住持身边耳语了几句。住持会意,便朝一旁打水的文焕之道:“释空,你送这几位施主下山去罢。”

文焕之放下担子,波澜不惊的合十道:“是。”

自始至终,没有看涂缨一眼。

下山的小道建在竹林之中,间或听闻几声鸟语,以及涂缨压抑的抽噎声。

李扶摇瞥了文焕之一眼,唤道:“文御史。”

“陛下,小僧只是个出家人,不是御史大夫。”文焕之捏着念珠,眼也不抬。

“随你。”李扶摇拉着涂灵簪扶手而行,漫不经心道:“你也曾鲜衣怒马,打马长安,如今为何要选择青灯古佛,遁入空门?”

文焕之念了声‘阿弥陀佛’:“家母已故,孑然一身,罪孽深重,因而皈依我佛。”

“孑然一身?”涂灵簪瞄了妹妹一眼,忍不住问道:“你当真没有牵挂之人?”

文焕之一副四大皆空的模样,双唇紧抿,滚着念珠不作答。

涂灵簪还要说些什么,却忽听见竹林中起了一阵凉风,竹叶簌簌落下。她敏锐的察觉到一丝危机,刚开口说了句‘小心’,便被李扶摇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将涂灵簪死死的护在怀中,旋身一转,一只闪着寒光的飞镖便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割断了鬓边的一缕青丝。

李淮的人?

来不及细思,第二、三只飞镖接连射出,竟是直直射向涂缨的面门!

霍成功和乌鸦都以为刺客是冲着李扶摇和涂灵簪来的,故而注意力全在他二人身上,谁也不曾想到,躲在暗处的杀手竟然将矛头对准了无辜的涂缨。

乌鸦眼疾手快,只来得及打落前两只支飞镖。

那一瞬时间仿佛凝固,涂灵簪不顾一切的伸长手,也没来得及阻止第三只飞镖朝妹妹刺去。

千钧一发之刻,一个灰色的身影猛地冲过来,将涂缨压倒在地。那支镖擦着涂缨的发髻,钉入身后的竹竿上,震得竹叶簌簌落下。

“阿缨!没事罢。”反应过来的涂灵簪赶紧奔过去,将妹妹从地上拉起来。

文焕之依然呆呆的坐在地上,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过,滴落尘埃。

涂灵簪感激的朝文焕之道:“多谢文大人。”

涂缨被吓得闭了气,好半响才哇得哭出声来,拉着坐在地上的文焕之颤声道:“文大人!我不要你出家了,你跟我回家!”

文焕之拍拍僧袍站起来,抿唇不语。他低下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惊慌。

涂缨顾不得大家闺秀的形象了,哭着质问:“你为何不看我?”

文焕之攥着念珠,低声道:“非礼勿视。”

涂缨:“那你刚刚为何要救我,为何要哭?”

文焕之无法回答,只好朝李扶摇双手合十,“陛下,沿着小路一直走便到山下。贫僧就送到这,告辞!”

李扶摇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的背影,朗声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普度众生,何不度一度我家这痴情的阿妹?”

文焕之的背影一顿,良久,方淡淡道:“情深缘浅,难度天下人。”

说罢,他一瘸一拐的迈上没有尽头的青石台阶,艰难地朝寺庙走去。

涂灵簪揉了揉妹妹的头顶,温声劝道:“别担心阿缨,来日方长。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下山吧,嗯?”

涂缨抹了把眼泪,点头。

李扶摇在一旁笑道:“阿妹,可要皇帝哥哥一道圣旨把他召回来?”

见涂灵簪瞪着自己,他哈哈笑道:“谁叫我是昏君呢!”

涂缨用力擦了擦眼角,深吸一口气道:“不,我要亲自接他回家。一天不成就一个月,一月不成就一年、十年,直到他还俗为止。”

☆、第41章

转眼已到了十二月,长安又飘起了大雪。

黑云压城,涂灵簪披着牙白的兔绒斗篷,站在观雨楼俯瞰长安雪景。满目的银装素裹中,隐约透出一点朱墙黛瓦,灰青色的屋檐下,风铃阵阵,微风裹着碎雪扑面而来,别样的凄美迷离。

李扶摇从背后拥住她,柔软的狐裘上还带着清冷的檀香。他递给她一把名匠打造的牛角弓,在她耳畔低语:“据说是高祖射雕的大弓,送你了。”

涂灵簪徒手拉了拉牛筋做的弓弦,弓弦如满月,对着飘雪的灰色苍穹,她赞叹:“好弓!”

李扶摇十分满足,微凉的鼻尖蹭了蹭她的脸颊:“你喜欢就好。”

“这可是你家先祖的遗物,给我真的合适?”涂灵簪爱不释手的摸了摸牛角弓,温声道:“你送了我那么多玩意儿,都不知摆哪儿好。”

“你是我命定的妻,把传家宝交到你手里有何不可?不止是传家宝,我的身心也完完整整是属于你的。”

他呼出一口白气,在她耳边低声蛊惑道:“你回到我身边已有一年,若不送你点什么,总觉得寝食无安。你拿着高祖的大弓,让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庇佑我俩,一生一世,白首不离。”

涂灵簪抚摸弓弦的手一顿,怔然的想:啊,原来自己重生已有一年了么。那段血泪交织的岁月还只过去了不到一年,她却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来。

有李扶摇陪着、宠着的这些时日,再深的痛都在慢慢的愈合,再多的哭都转成了甜蜜。她微微湿润了眼眶,感谢上苍,让她失而复得,重获新生。

请英灵庇佑,我与扶摇一生一世,白首不离。

“在想什么?”李扶摇轻轻扳过她的身子,两人执手对视。

涂灵簪伸出纤细的手指,指腹一寸寸描摹他脸庞的轮廓,最终停在他薄而微翘的嘴角。她说:“我在想,若是你我谁也没有迈出这一步,我是不是就会真的嫁给王世阑。”

“想也别想,你只会嫁给我,只能嫁给我。”

“这么自信?”

他挑眉:“就有这么自信。”

涂灵簪噗嗤一笑:“那要是我没有接受你呢。”

李扶摇这次思考了许久,方一字一句正色道:“我会用尽一切手段,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所以师姐,你不要离开我,否则我真的会发疯的。”

他的眼睛仿佛漆黑的寒潭,映着琼琼碎雪,深邃而疯狂。

涂灵簪突然感觉到一丝凉意钻入骨髓,不禁打了个寒颤。

脸上的肃杀瞬间消失殆尽,宠溺的目光慢慢盛满了他的双眼。李扶摇关切的为她拢了拢斗篷,拥着她道:“冷么?”

涂灵簪若有所思的摇摇头。

李扶摇问:“这几日朝中无事,难得清闲,可要我陪你去宫外走走?”

涂灵簪想了想,还是有所顾忌,便拒绝道:“不去了。李淮年底回到了长安,上次灵山寺刺杀未遂,总觉得他不会轻易罢手,还是小心为好。”

李扶摇笑得狐狸似的:“师姐担心我?”

“我何时不担心你?”涂灵簪笑嗔着,又轻叹道:“只是阿缨那丫头放不下文御史,天天往灵山寺跑,也不知会不会遇到危险。”

“有乌鸦跟随,应该并无大碍,你大可放心。”李扶摇宽慰道:“况且李淮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有几分风骨,不屑于对一个无辜的弱女子动手。”

“嗯,这一点他倒比你强。”

“师姐……”

知道她是在暗指自己利用楼心月和秦烟的事,李扶摇抿了抿唇,有些委屈的望着她。

“好了,事情都过去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想了想,她望着远方的虚空,叹道:“当初外公不同意我爹和我娘的婚事,阿娘不顾家人的反对几经波折才下嫁。阿缨的性格像我娘,柔中带刚,也不知她要熬多久,才能打动一心向佛的文焕之。”

“放心吧,用不了一年。”李扶摇勾着涂灵簪的手指,别有深意的一笑:“那日他为阿缨挡镖时,可是吓得眼泪都出来了。情丝未断,他这只风筝便是飞得再高,也有落地的一天。”

涂灵簪笑笑,但愿如此吧。

“你这个做长姐都没嫁人,身为妹妹的阿缨哪敢抢先。”李扶摇低下头,与她两额相触,“所以,该何时下嫁给我?”

涂灵簪愣了愣,失笑道:“嫁给你就是皇后了,我还没想好。”

李扶摇有些失望的样子,“是不想嫁给我,还是不想做皇后?”

涂灵簪想了想,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他的掌心,垂下眼眸道:“应该是,不想做皇后。”

李扶摇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沉吟片刻,试探道:“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一国之母,肩上的担子太重了。”她转身望着灰暗的天空,伸手接住零星洒进阁中的碎雪,淡淡道:“我海阔天空惯了,想做振翅高飞的鸿鹄,不想做笼中的金丝雀。”

“那我不做皇帝了。”

涂灵簪惊愕的看着他。

李扶摇又重复一遍:“我不做皇帝了。你给我点时间,阿簪。”

涂灵簪简直有些无语,心中的负罪感越来越浓,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哑然失笑:“扶摇,你想要我做千古罪人么?”

李扶摇抓住她的手掌,按在自己的侧脸上,轻轻摩挲。

涂灵簪温和的目光中透出几分无奈,她抚摸着他的脸庞,苦涩道:“你那么好,我怎么忍心让你背上骂名?高处不胜寒,我又怎会让你一个人忍受无边孤独?庙堂之高也好,江湖之远也罢,师姐都会一直陪着你的。所以扶摇,你要耐心些,我只是还没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