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1 / 1)

啧啧,这般模样,恐只有陈王天康元年那场饥荒中的灾民可以媲美。

两相比较,她和美牙便如同进了丝瓜藤里面的白菜和莴笋。

——她自然是那瘦些的莴笋。

楚王的审美,果然是与众不同,鬼斧神工。

两人净手完毕,辛汇暗暗数了数桌上的菜式,粗粗看去便有三十六道。

这些时候,在刘嬷嬷的严格监督下,吃了甚多青菜,她觉得自己脸色都要青紫起来,好不容易嬷嬷到了楚都水土不服生了病,还不好好趁机大补回来。

她饥渴的目光离得太近,宫娥揭开桌上覆盖的几个铜盖时,一股子热气瞬间迷了她那垂涎的脸蛋一头一脸。

待再睁开眼睛时,桌上的菜已经全部揭晓,青菜,豆腐,豆腐做的鱼,豆腐做的鸡肉,豆腐做的鹿肉烩……

……

辛汇的筷子僵了一僵,楚王面色不变:“夫人,请用吧。”

真的确认不是祖母将陈国的厨子也一起陪嫁了过来么?

她喝了两口汤,再也不肯动筷,楚王便问:“可是不合胃口。”

辛汇便笑:“呵呵,哪里哪里。都看起来很好吃。”

“吃吧,不用担心,都是素斋,吃了也并不会影响你瘦体的。”他一副了然体贴的模样。

辛汇脸上的笑僵了一僵:“瘦体?”

楚王点点头:“自然,一国之母,自当身为典范。”

辛汇压着自己的性子,伸手暗暗在腿上捏了一捏,人在屋檐下,笑意更深:“王上不觉得,我这般看起来也是蛮好的。”比你那些骷髅一般的宫娥看起来可是健康活力多多了喂。

楚王倒还真的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辛汇一番,然后缓缓道:“寡人不觉得。”

辛汇心头一窒,没关系,关于胖瘦这回事,还可以慢慢来,眼下最重要的是——她再也不想吃那一动筷子就知道味道的素斋了!

她便露出一点点惭愧的模样:“若是王上喜爱阿珍这般,阿珍只当是尽力尊崇。只是,这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

楚王点头:“寡人明白。”眼底方才那一丝疑虑也消弭不见,这样温驯的性子,并不是模糊印象中那两个婢女才是。早听说安定侯爱女甚重,但料他也没那个胆子偷龙转凤李代桃僵。

辛汇便趁热打铁:“其实,妾身听说想要瘦体,单单是清茶淡饭不行的——还是要吃些肉类,自然,肥腻的是不吃的,比如当归洛云鸡,藤椒鮰鱼,清真梭梭鱼什么的。”

话音刚落,周围气氛顿时一冷,辛汇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见楚王面如寒霜,似乎颇为忍耐,半天才咬牙冷笑:“夫人,真是对楚国的特产了解的很呐。”说罢,竟也不再多说,歇了饮食,抬脚便走。

辛汇和美牙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惹恼了这个冤家。

春花面有忧色,道出了其中道理:“夫人有所不知,王上有诸多忌讳,这其一,便是憎恶鱼蟹,轻易连名字都不得听。”

“这是什么怪毛病。”辛汇蹙眉,“那河里湖里鱼虾多了去,难道他出门便要自挖双眼不成。”

春草听的咕咕一笑:“夫人说笑了。”

辛汇闻言看了她一眼,这便是对那几个婆子宫娥叽咕的大嘴巴了,嘴巴果真长得有些大。

她便意味深长说道:“我听说嘴巴大的人都喜欢是非,偏我也有诸多忌讳,这其一,便是传我的是非。”

春草一愣,嗫嚅半天没吭声。

至此之后,楚王数天都不曾再进坤和宫,辛汇正好专心养腿。

但是不得不说,楚宫的饭量真的太少了。

御厨第一晚送来的饮食每人例份不过婴孩拳头大小,还不够辛汇塞牙缝,她一口气便吃了阖宫上下小半的饭菜,待到美牙出马,剩下的大半便风卷残云般吃个精光。

待到吃完才知道这竟然是一宫上下的全部膳食。辛汇面有讪讪,强迫美牙将她攒下的些许糕点贡献出来,才让坤和宫众女避免饿一晚上肚子。

但是一日如此,日日如此,美牙不过去了御厨两次,宫中便是唧唧咕咕一阵闲言碎语。

但是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更别说日日都吃不饱。辛汇顾不得许多,用着王后的特例单叫御厨在坤和宫中来布置了小厨,只说吃不惯楚宫的饮食。

众人窃笑:只怕是吃不够吧。

加之楚王久久不到坤和宫,新婚第一夜带给众人的震撼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这位刚刚入宫便失宠的楚王后意味不明的同情和惋惜,以及对她自暴自弃还要开小灶的诸多“好意劝慰。”

楚国后宫本身奇葩,大大小小的宫娥加起来,楚王能记得名字的不过尔尔,先前,只道是楚王不好女色,众女子的本性便生生压止了好些时候,后来听闻王后和王上那一夜惊情,加之陈国、辛家送来的媵女楚王也照单全收,众女子的心思便活络起来,待到眼下见到王后失宠,个个都揣摩了甚多道理,随随便便一个洒扫宫娥也能唾沫横飞讲出几个条条道道来。

只让辛汇可恨的是,她们平日自己说也便罢了,这一日,众媵女借着请安的由头齐齐聚在坤和宫,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开始唧唧歪歪个没完。

先是陈国将行的庶女丛英道:“姐姐莫要不爱听,我们这般也是为姐姐好,那小厨房还是早些撤了吧,宫里传的不成样子。”

辛汇奇道:“一个小厨房,陈国便是寻常士大夫家中姬妾也有,楚国的王后有一个,有甚么稀奇。”

另一个鹅蛋脸是陈国宗家的女儿,唤作穆承词:“王上既然喜欢夫人,夫人也自当谨慎自持,如此任意,难免失了君心。”

辛汇哭笑不得:“那你说说,我哪里不谨慎自持了。”

说来说去,还是她不肯节制饮食的事情,众女道理多多,滔滔不绝,听的辛汇脑子发昏,有心想要发作将他们全数赶出去,却慑于那些明面上的大道理,说错一句,又不知道被传成什么样子。

美牙却早已按捺不住,跳了出来,虎背熊腰的模样本身就是个威慑,她冷声看了看下面几个瘦不拉几的媵女和宫娥。

“我家夫人早已和王上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王上对夫人恩爱疼惜时,你们可曾看到。都说王上爱细腰,那你们个个的小蛮腰又谁能得王上一个眼神。还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又转头看那个怯怯缩缩躲在后面的辛丛英,“表小姐倒真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当日,你家老爷急吼吼上门求了侯爷,指着要把你送到媵女中来,老爷念你都是辛氏一家,自备了嫁妆将你送来,你倒好,你却如何对我家夫人的。寻常不说,便是宫中传这乌七八糟浑话的时候,你可有帮夫人说过一句。现在夫人一时和王上有了争嘴,你倒是急吼吼第一个上来讲道理。”

一席话,说的辛丛英面红耳赤,再不接话。

众女被美牙气势镇住,又见辛汇默然不语,并无制止意向,也不敢真惹恼了她,当下都噤声不语。

☆、第十一章

穆承词并不买账,犹不死心,看了一眼怯弱不言的辛丛英,淡淡道:“既然王上和王后如此恩爱,为何数日都未曾进后宫宫。陈楚之好,岂能因为夫人的任性而断送。”

辛汇听她言辞隐有所指,不由皱了皱眉,穆女虽是陈国王侯宗女,这话在如今的楚王宫中说来却是甚为过份逾矩的。

她便拿眼睛去暗示美牙,只等着她像刚才一般伶牙俐齿出口:陈楚之好,又不是我家小姐一个人的陈国,那更是陈国宗女的责任,你行你上啊,不行别叽歪。

却不想美牙却像被说中心事一般,有几分怔怔,一时又变得口拙起来。

辛汇心头讶异,侧头顺着她呆滞的目光看去,宫帷之后,隐隐站了一个佝偻的身影,她顿时明白,想来刚刚那些话都是还在病中的刘嬷嬷教给美牙的。

辛汇不由心头一暖。

她看向下面几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精致婀娜的美人,暗想倘若今天不给她们点颜色,免不了之后日日如此聒噪烦人。

看时辰已到食时,她心念一转,眼睛便弯了起来,按了按美牙哆嗦的手指头,责备美牙道:“哟,我这婢女从小被我宠坏了,说话没大没小的。哎呀,美牙,还不快快给几位少妃赔罪……大家都是为了陈楚之谊,也都是关心王上……向来诸位都是大人大量,也不会和一个小小的婢女较劲吧——只顾着说话,这都到膳时了,呵呵,既然来了,今儿便在我这宫里用膳吧,我特意吩咐了小厨房——今日专门准备了几道平日难得的美味。”

美牙听见小姐“呵呵”一笑,顿时头皮一麻。

饭菜很快上来了,糖醋肘子,烤猪蹄,牛肉煲,鹿肉炙,甚至还有蛇肉汤,没有一个素菜,看得众女眼睛发直。

辛汇缓缓扬唇,脸上绽出热情的笑意,抹起袖子拿起筷子,开始殷勤亲自布菜。

“喏,词姬,这道肘子专门为你做的,补那个……的很,”她眨眨眼睛,意有所指的看看穆承词的胸。

穆承词立刻要拒绝:“谢夫人好意……”妾身并不需要……

她刚刚一张嘴——

“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一整块晶莹剔透肥皮大肘子被幸汇全数塞进了穆承词嘴里。!!穆承词双目圆睁,滑腻肥肥的白肉入口即化,充涌满口腔,她全身一僵,几欲作呕,辛汇见状忙在她背上卖力一拍,“别着急,慢慢吃。”

穆承词:“t^$u**%#!!”

辛汇笑眯眯的看着穆承词咽下那一口肘子,便巴巴的看着她:“怎么样?好吃吧!都是从围场送来的野物,就是肥肉也是肥而不腻的……”

穆承词口不能言,勉强僵硬的点了一下头。

辛汇见状便有几分得意道:“这可是楚宫里面寻常吃不到的美食呢,都亏了我从陈国专门带来的厨女,怎么样!有没有闻到一点家乡的味道……”她伸长鼻子仔细闻了一闻,拿起布菜的公筷,“肉的芬芳啊……来来来,大家不要客气……”

众女久不沾荤腥,吃下去心腹俱涌,但是既是君夫人亲自布菜,又不得不吃,犹如酷刑加身,还得强颜欢笑相谢。一个个面无人色,苦不堪言,都拿眼睛去看那为首的穆承词和穆连影。

但她两人面前的小碗已经被辛汇这样肉那样肉堆得小山高,早已经自顾不暇。

“吃吃吃……”辛汇笑眯眯招呼。

“这汤也不错,特意没有去油,喝起来就像是滑溜溜的梅子汁……”辛汇又拿起汤勺。

众女离开之时,辛汇还站在门口念念不舍:“大家以后多来陪陪我才是,一个人吃饭太寂寞了。”

穆承词和穆连影立马加快了脚步。

辛汇热情真诚加上一句:“欢迎日日都来。”有胖同享,有肉同吃。

众女仓皇而逃。

消息传到寿宁宫时,楚王正在外面候着,一杯袅袅清茶芬芳四溢,萦绕在他鼻尖,保太后伤寒未愈,睡在层层薄纱帷幕后,只能听见轻轻的咳嗽声。

请脉的太医跪在地上回了话缓缓退下,偌大的宫殿中,只能听见深远的脚步回响,犹如一个巨大坟墓。

从寝殿的巨大楠木窗看出去,初夏的季节,庭院中的古朴的石板间密密麻麻缀满了绒绒的青草,午后的阳光洒在地上,投下烟灰屋檐的暗影,风从窗外吹进来,撩动轻柔的薄纱,而殿内却是如此安静,仿佛只有风四处涌动散开的声音。

寿宁宫扶风殿,是前离世先王保太后的住所。楚王回宫后,便将这里赐给了自己的乳母。

“乳娘身子不好,便好好歇着,何必还要费神在这些小事上。”楚王看着跪在地上回话的一个宫娥,素净的面孔,白皙纤弱,是晏隐以“楚王”身份出使陈国时,为下层武将所献,晏隐见她身姿楚楚,清丽可人,便“好心”替他收了。

因是楚将在郡州战场从齐人手里救回来的,便取名苑齐,回楚后,既是献给楚王,晏隐便将她留在宫中,后被保太后要去在身边使唤,甚是聪慧可人。

苑齐身后跪着一个下巴尖尖的美人尖女子,低垂着头。

“你的王后,你既不上心,老身便只好多费些精神,远来是客,怎么好让客人被冷落。”帷幕后面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但是自有一股清冷。

“哦?”

“咳咳……苑齐,你把你听到讲与王上听罢。”

苑齐以额触地,纤细的脖颈白皙光洁,像一块小小的白玉,深深俯首而答:“王上有所不知,此番陈国陪嫁的媵女,穆家宗室、辛家姪娣、同姓侯国共计十名,其中原在陈国暗里和君夫人不睦的便占了七位,而剩下辛家姪娣性情懦弱,难堪为盟……而原本楚宫中王上承位时按例册封的几位少妃因为……王上忙于政事,不曾亲近——如今听闻王上和夫人和睦,暗里都在和几位新少妃走动……”

楚王便想到今日辛汇那一顿隆重的午餐,心里反觉有些好笑:“那乳母预备如何帮她?”

“当年夫人从齐国远嫁而来,也是这般情景。”保太后声音淡淡,似乎没有波动,“而当年的情景,因为先王的恩宠丰盛,于今更甚十倍,夫人的地位都是靠自己一点一滴争取得到的。辛氏天真,但后宫的事情,向来都是如此,如果连几个媵女都无法应付,又如何有资格成为王上的夫人?如何守护自己的孩子,诞下大楚的子嗣。”

楚王的面色像一块寒冰,冷冷哼了一声:“诞下子嗣?那又如何”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有些疲倦:“乳母既然已有计较,这些事,以后也不必再和寡人细说。”

保太后叹息:“王上已经冠礼多时,早该有自己的嫡子,在此之前,乳母还是会看护她一阵。”

空荡荡的脚步缓缓走向外间,苑齐额头稍稍离地,忽听的脚步声一顿,她身子一僵,便听见楚王空旷的声音:“她的事情,寡人自有计较,乳母不必再费心。”

楚王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层层轻纱流动起来,先是一只手撩开了薄纱,苑齐和俯身在地的宫娥连忙欲上前相扶,但是里面的人却自己缓缓走了出来,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皱纹,明明年近不惑,却如三十少妇一般惑人妖娆,而说话的声音更是温柔婉转。

“真的,走了呢。”她侧脸去看那碗粥,纹丝不动。清茶旁边的白粥,熬了数个时辰,加上猪膏和炒制的细盐,早春第一汪融化的春水,挟裹着新鲜稻米的清香,原始而纯粹的香味。

沉静中,帷幕中另一个女子俏生生走出来,撒着娇打断了保太后的目光:“姑母,什么时候翠儿才能进宫陪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