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的难过,这样闹一闹,经过冗长的程序分散注意力,也就平静下来了。
小李本来说留下来陪着王寅操办,好歹多个人还能帮忙,王寅不叫他留,又不是什么喜事不要凑热闹,便叫他当天回去了,等过两天完事儿了再来接他。家里这事儿王寅就告诉于渃涵了,于渃涵一天都有工作,当天晚上从北京赶了过来,她本想陪着王寅,但是隔天要出差,王寅不叫她久留,也不叫她告诉别人。
这三天主人家每天都要摆桌请来客或者帮忙的人吃饭,王寅只管掏钱,自己没离开过灵堂一步,老太太生前的看护也在,她给王寅带饭回来王寅也吃不下去。看护也怪难过的,便坐在王寅身边。
“沈阿姨是梦里走的。”看护说,“没有任何痛苦,您不要太难过了,注意身体。”
“我知道,这就叫寿终正寝吧。”王寅说话嗓子都疼,声音沙哑,“挺好的……就是太突然了,我一时间没办法接受。”
看护叹气:“唉……沈阿姨虽然孤身一人,但她能有你这样一个孩子,这辈子也没有什么遗憾了,走时没有痛苦。人这样过一辈子,也算是圆满的。”
这个沈阿姨,王寅口中的他家老太太,算起来是王寅母亲家的远房亲戚。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也没有孩子,当时跟王寅一家都住在这里。王寅大概两岁的时候他父母决定外出打拼,可王寅太小没法儿带在身边,托付给了这位沈阿姨,当时沈阿姨已经五十多岁了,见王寅可怜,就收留了他,养在身边,一直到王寅十几岁要上高中了,为了以后好上大学,他亲生父母才把他带回了北京。
那会儿王寅都大了,觉得自己和发迹的父母非常格格不入,而且家里还有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弟弟。他的生活习惯跟这个家庭出入非常大,父母对他还非常严格,认为他有许多乡下人的臭毛病,要严格的给他掰正。
这叫王寅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后来他有能力了,想把沈阿姨接到北京来一起生活,可是老太太不乐意,他就给老天太在这里盖了大房子,逢年过节一定都会回来。
外面是个花花世界,王寅是高级阶层的那一拨人。可回到了这里,回到了这个相对闭塞的环境里,大家都只知道他是沈老太太的孩子。
王寅闭着眼,看护跟他说:“你去休息吧,明天还有一堆事儿呢。”王寅摇了摇头,他吃不下饭去,也睡不着觉。
丧事就是这样,白天乱成一锅粥,晚上寂静无人。王寅要守灵,午夜之前总管还在,怕有人晚上来吊唁,总管要喊话。家里没有女人,只有王寅晚上有时间靠在灵台前折金银元宝。他哪儿会干这个,还是跟人学了,又自己折了好久才折会。最开始折的乱七八糟的,后面的倒也像模像样了。
明儿早上就要出殡了,现在不叫土葬,老太太早就被送到了殡仪馆里,要出完殡所有人去殡仪馆遗体告别,火化之后把骨灰抱回来葬进坟里。王寅本来想买公墓,后来想了想,老太太生前都不愿意去城里过,身后大概也是想落叶归根吧,就照着村里的习俗办了。
晚上,灵堂里照旧是他和总管,灵堂是开着门的,北方冬天的晚上很冷,穿堂风冻的王寅双手都红了。再看他本人,哪儿还有昔日风流的模样,没洗过澡没合过眼,胡子拉碴的,连身量都不如他两天前那般舒展富贵,佝偻着跪坐。王寅平日分外注意自己的外表,连什么场合喷什么香水都特别讲究,现在这样鬼样子怕是连他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
可他浑然顾忌不上,人连魂儿都没有,这躯壳也就不是特别重要了。
“您去休息吧。”王寅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松了松手指,对总管说,“明儿一早上还一堆事儿呢,今天晚上就我在这里吧,应该没什么人了。”
总管说:“要不你也休息吧,这两天我看你都没怎么合眼。”
王寅说:“不差这点。”
总管年纪大了,不跟王寅说虚话。他看看时间,都要临近夜里十二点了,他嘱咐王寅说:“长明灯里记得添油,不要灭了。”
“知道了。”
总管正要走,见门口进来一人,那人高高瘦瘦,穿着黑色的长风衣,走路有些迟疑,细细一看,那人样貌出众,在几盏白色灯笼的暗光之下漂亮的不像活人,似是踏月而来。门口不久前刚刚烧过为老太太开路的纸车,烟雾似乎尚未完全散干净,总管以为自己眼花,三更半夜见了艳鬼。
那人走近了灵堂,总管才松了一口气,对方身上带着一身寒气,可是个活生生的人。王寅也见着了,但是完全愣住了神。
“小……小飞?”
陆鹤飞撇了王寅一眼,说:“郭导告诉我的。”
总管只当他是王寅的朋友,招呼道:“来,过来鞠躬。”
陆鹤飞点点头。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再鞠躬!”
礼毕,总管又喊:“孝子还礼!”
王寅一直就是跪在地上的,他挪了挪身体,对着陆鹤飞磕了个头。
陆鹤飞没见过这些,站在原地连动都不敢动,觉得自己好像占了王寅天大的便宜一样。王寅倒是没什么,自然地对总管说:“辛苦您了,您回屋里休息吧。”
总管走后,陆鹤飞见王寅也不说话,就跪坐在一边儿折他的金银元宝,灵堂的气氛太过肃穆,陆鹤飞连手都不知道放哪儿,就扯了个蒲团,跪在王寅旁边儿。
过了很久,王寅才问:“你怎么来了?不是在拍戏么?”他知道肯定是于渃涵把这事儿告诉的郭擎峰,郭擎峰那天还给他打了电话,但是拍戏实在过不来。他叫郭擎峰不要闲的没事儿干找事儿,几句话打发了。没想到郭擎峰还能告诉陆鹤飞,陆鹤飞还真大老远跑过来。
二人之前的关系不清不楚不尴不尬的,陆鹤飞现在来,王寅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孩子何苦呢?
“剧组离这里不算远,本来郭导也要来的,但是进度紧张,他实在走不开。”陆鹤飞说,“我明天早上也要赶回去。”
“噢……”
陆鹤飞看王寅手里不停的忙活,问道:“你在折什么?”
王寅说:“老太太的上路钱。”
陆鹤飞看他手指又粗又红,指腹上还划破了好几道,目光顺着手指往上移动,王寅披麻戴孝,颓废落魄的仿佛一个流浪汉。他叹了口气,握住了王寅的手,很凉,沾满了灰尘,连指甲缝里都是脏的。
“还差多少?”
王寅用下巴一指旁边的塑料袋。
陆鹤飞说:“你教教我吧,我帮你折。”
王寅看了陆鹤飞一眼,他眼神有些复杂,然后慢慢的折了一张给陆鹤飞看。陆鹤飞心灵手巧,看一遍就学会了,帮着王寅折,两个人的干活儿的速度比一个人快上许多。
“就你一个人么?”陆鹤飞随口问。他以为这位去世的老太太跟王寅是直系亲属关系,怎么想都想不到王寅家里竟然连个人都没有。
王寅说:“对,就我一个,还不是亲生的。”他大概讲了讲自己与老太太的关系,这些本来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可他就是莫名的想讲了。
或者讲给谁都好,不应当讲给陆鹤飞。
“算起来,她应当是我的远房姨娘,但是始终待我如亲生骨肉,我亲生父母都做不到这样。”王寅垂着头,边折纸,边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我印象里小时候家里不富裕,我爸妈每个月会打点钱来,但是他们在外面打拼,能给我的也不多,全叫老太太存了下来给我上学用。每年开学之前,她都要把我的衣服整理的干干净净,手头松的时候,还会给我买新的。我的生活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很平静,我觉得也挺开心。”
“直到后来,我要上高中了,我父母要把我接走,我就必须要和她分开了。我觉得她也挺不乐意的,总是夜里偷偷哭,哪怕平时吃饭,她都要看着我好久。但是日子到了,她还是爽快的叫我走了。然后我爸妈给她留了一笔钱,当做补偿。我上大学的时候回国来看老太太,她那阵子眼睛不太好,听别人说,是哭的。但是她从来没跟我讲过。你看,她都八十多岁了,我每次回来,她都要亲自给我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