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是跑着回到阁楼上的,敏已经来了,床单已经铺好,正在方桌边看翻那本《素女经》呢。我咚咚地跑上楼来,她赶紧把书放下了,一脸尴尬的样子,红得不成样子。
她讪讪地说:「你什麽时候回来的?」我没回答她,我也不想对她说谎,躺床上去了,床单香喷喷的,还有洗衣液幸福的芳香。
她见我不回答又问我:「这本破书上的字怪怪的,你看得懂吗?」
我跟她说我看得懂,我想起了爷爷小时候教我看《唐诗三百首》,也是繁体竖排的,每一首後面都附有小注,和现在的注不一样,基本上都是引用古人的诗句或者经典原句做注,也是那麽的难懂,爷爷便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一句一句地给我解释。一本书下来,断断续续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所以我认得很多繁体字,也知道古文大概是怎麽断句的。
敏听着我说这些,好奇地问我:「你爷爷还在吧?」
我想起爷爷死的时候爸爸像个孩子似的哭了,我说:「他死了。」那时我还梦见了爷爷,跑去跟爸爸说爷爷还没死,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我真的纯真得让人想哭,不知人有三苦。
她看见我闷闷不乐地,也就不问了。
她神神秘秘地跟我说:「我妈叫你去一起吃饭?」
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麽?」
她一字一顿兴高采烈地说:「我——妈——叫——你——去——我——家——吃——饭。」
这像一句惊雷,我愣了大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看见我呆了,摇了摇我:「不会吧?这就把你吓傻了?也太不经吓了吧?」
我定了定神问她:「她怎麽知道的?」
她拍了拍我的脑袋说:「你这里是不是有问题了?我舅姥爷经常去我家,我舅姥爷和她说的呀。」
这下更糟了,那天早上我们干得那麽大声,也不知房东醒了没有,我着急起来:「那我们岂不是完了?那天早上你那麽大声音。」
敏的脸一下刷的红了:「说你傻你还真傻,要是舅姥爷听到了,把这个告诉我妈了,我还能完整地站在这里,还能这麽高兴?」我还是觉得心里没底,怎麽想怎麽像个鸿门宴,不知道到底去还是不去。
她见我犹犹豫豫的,瞪起了眼:「去还是不去,你说个话呀?」我有选择吗?
我换上我的白色运动鞋,那是我最好的鞋了,平时都舍不得穿的,忐忑不安地往她家去了。一路上我脑袋里像炸开了锅,乱乱糟糟的。我不停地想像她妈会是什麽样子的,会说什麽话,我该怎麽回答。在路上她非要我牵着她的手,可是我怎麽也轻松不起来。
她紧紧地攥住我的手掌,手心都攥出水来了,看来她也不轻松嘛,还说我。一路上都没什麽话,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如临大敌。她坚持要我走前面,这让我压力更重了。
她家就在街边,开了个小百货店。远远看见她妈妈坐在店门口的藤椅上,短发别在耳根後面,手里拿个鸡毛掸子,肩上挎个黑色的小包放在面前,庄严地坐在店门口。
她撒开了我的手,像只小鸟向她妈妈飞奔过去,抱着她妈妈又是亲又是叫,好像分别了很多年似的。
等我走到跟前,她才松开了她妈妈,跑到她妈妈後面去了。她妈妈被她弄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解脱出来,脸上的笑还没有松懈下来,理了理被敏弄乱的发鬓,回头问敏:「这就是老学校的那个向非?」
敏赶紧点点头,我赶紧说:「阿姨,你好!」
还好,我还以为她看着那麽严肃,原来说起话来满脸堆笑,是那麽的慈祥,可以在敏身上看到遗传了妈妈的某些内容。
看起来阿姨快五十岁了,眼角已经爬上了浅浅的鱼尾纹,也许是长年的辛劳让她过早地衰老了。不过短发浓密油亮,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丝白发。眼睛是漂亮的双眼皮,秀气而淡定,明亮而不浑浊。那高高的鼻梁和抿着的厚厚的嘴唇,显示出不衰的活力。身材匀称,显得有点微微地胖,不说话的时候,脸上挂着精明的略带讥嘲的表情。
她点点头,回头对敏说:「不错呀,很有礼貌的一个小夥子。」
敏做了个鬼脸,对着她吐了吐舌头,她伸手想给敏一巴掌,敏跳开了。
她恶狠狠地说:「鬼丫头,还不进去把菜热了?」转过头来,重又堆上笑容对我招招手:「去吧,你们先进去,我马上就进来。」
敏在後面对我做了一个胜利的「V」形手势,跑过来拉着我穿过店铺,从店铺的後门进去了。
这个院子有点像以前那个时代的四合院,不过瓦房变成了平房,墙上贴着洁白的瓷砖,都是她一家人住着,她有三个哥哥,有两个已经成家立业分家出去了,最小的哥哥去市里读高中了,听说是市里最好的中学。
进了堂屋(堂屋相当於我们说的客厅,只是和客厅不同的是,里面对门的中央挂着天地诸神祖宗的排位,俗称「家神」,逢年过节这里就是祭拜祖宗的祠堂,平日里也有当做起居室招待客人的,界限不是很分明。)她并没有立即就去热菜,而是带我去参观她的闺房:房间收拾得乾乾净净的,一张淡青色的席梦思床,床柱上挂着洁白如雪的蚊帐,床上面铺着粉红色的被褥。
床面前的窗前放着一张写字桌,书本,文具整整齐齐地放在上面,桌面一尘不染,白色蕾丝点缀的窗帘,拉开能看到窗外一片已经收割了的稻田,只有光秃秃的短短的稻桩杵在田里;整个房间有着熟悉的芳香的味道,淡淡的栀子花的味道。
敏像一个小孩炫耀玩具一样炫耀她的闺房,脸上挂着幸福的满足的笑仰着躺在床上打滚。我在老家是阁楼,在这里还是阁楼,家里的阁楼还没有这里的阁楼好,一到冬天四面来风,躺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阿姨的声音从客厅里传进来:「鬼丫头,叫你把菜热热,热了吗?」
敏触了电一样从床上弹起来,飞快地冲出去,我也跟在後面出来了。
阿姨一边满屋子用鸡毛掸子追着她,一边生气地大喊大叫:「就知道玩,就知道玩……」敏咯咯地笑着跑着,跑到我背後拉着我的衣摆,寻求我的庇护。
阿姨扬起鸡毛掸子打不到她,气呼呼地住手了:「这孩子,一天疯疯癫癫的。」
吃饭的时候,敏又变回了楚楚依人的小鸟,坐在妈妈身边,边吃边瞄着我,阿姨歉意地说:「都是些家常菜,自家地里出的,都没什麽招待你的,怪不好意思的呵!」
不好意思的是我,我说:「阿姨,真的挺香的,我第一次吃这麽好吃的菜。」
阿姨笑了,看看女儿说:「不是说向非很木讷很老实吗?我看不像呀,这麽会说话,怪不得哟……」
敏红着脸低着头,阿姨向我的父母问了好,我问她:「叔叔呢?怎麽不一起吃饭?」
阿姨说:「还不是为了那烂摊子东奔西跑的,今天进货去了,晚上才回得来哩。」
她又问到我在老学校的一些情况,我真不知道该怎麽跟她说,就实话告诉了她:「我被劝退了。」
阿姨惊讶的看着敏,又看看我说:「怎麽没听她提起过呢,这麽大事情?这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就把那天的批斗大会跟她大概说了一遍,敏也惊讶地看着我,我无法预见他们的反应,突然间我感觉的我是个陌生人,跟她们的距离那麽遥远。
阿姨听完了,哈哈大笑着夸张地鼓起掌来:「这算什麽事呢?就该那样说,老学校每天都要这样发动学生修这修那的,不就是为了省那几个臭钱麽?」
从来没人说我做得对,只有她这样说,这样我又确定她是自己人了。
她看着我默不作声,闷闷不乐的样子又说:「这是你爸爸妈妈知道麽?」
我说:「我还没告诉他们,怕他们担心哩!」
我把家里的情况大约跟她说了一遍,阿姨一拍胸脯,打着包票说:「孩子你别愁,多大点事儿哩?包阿姨身上了,又不是只有它一个学校,新老学校的老师很多都是我们的熟人,你爱去哪个学校你说,,只要你开口,说去哪就去哪?」
阿姨的话让我喜出望外,她说话是如此的斩钉截铁,让人信任和欣慰。原来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我感激地对她说:「老学校我是不想回去了,我想去新学校,跟敏一个班。」
阿姨真的够义气,像个哥们儿那样:「好,就这麽说定了。你们的事我也听敏的舅姥爷说过了,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作为家长,我有话要说。」
敏和我都不吃饭了,紧张的等待她的发落,我们也不知道房东究竟说了什麽,阿姨停顿了好一会,我们的心揪得紧紧地,她终於语重心长地说出来下面的话:「说严重点的话,你们都还没成年,这算早恋,可是我们也是过来人,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谁喜欢谁这都没错,时代变了,不像那年月偷偷摸摸地喜欢,不敢说出口,如果不是她舅姥爷跟我说,你们打算瞒我一辈子?」
我和敏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心里咚咚直跳,她停了停接着说:「我现在知道了,我也不批评你们,作为家长,我给你们提一些建议是应该的吧?」
我和敏一个劲地点头,她说:「一切以学习为重,互相帮助,互相学习,共同进步,现在是学习的时候,错过了这个时光就再也找不回来了,那可是终身的遗憾哩,我这孩子,一天就是顽皮,不像她小哥那样认真,你看起来稳重,你得随时说说她,收收她的心。」
我说我会的,她又说:「你们那天早上的事,她舅姥爷也说了,我当时气不打一处来,想打死她,但是回头想想,不发生也发生了,就算我把她打死了有用什麽用呢?到现在我还没告诉她爸爸哩。今天有这个机会,把你叫来主要也是说这个事,你们还年轻,承担不起这个责任,但是爱美之心每个人都有,只是你们的路还长着,要懂得保护对方,小非,你知道我说的这意思吧?」
我赶紧使劲地点点头,她转头看了看敏,敏脸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在那里揉搓着双手。
阿姨看我们紧张得不行,叹了口气说:「这孩子还骗我说是去小燕家做作业,以後你们也不要偷偷摸摸的,只要你们听我的话,好好学习,在期末的时候给我拿个好成绩出来,她爸爸那里,我知道怎麽办的,当年我们还不是早早地就把那事做了,现在还不是走在一起了,虽然辛苦,日子还是过得去的。」
说完後站起身到电话机旁拨了一个电话,她在给敏的班主任打电话,把我的情况在电话里说了一遍,回过头来说:「行了,明天就去上课吧,给你们加了一张新课桌。」
敏吐吐舌头给老妈竖起了一个大拇指。告别的时候,阿姨叮嘱我说:「你和小敏经常回来吃晚饭,什麽都是现成的,外面有什麽好吃的?你们做的东西能吃吗?」
到了街上,我们兴奋得都快飞起来了,我背着敏从街头一直跑到街尾,她张开双臂,轻盈得像阵风。
阴霾终於散去,太阳就要出来了,这一天是十月十号,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从今天开始,我们不用怕别人看见,不用怕别人说我们早恋;从今天开始,我们可以嚣张,可以牵着手去天地的任何角落;从今天开始,我们可以疯狂地做爱,放肆地呻吟;从今天开始,我看到全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