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节(1 / 1)

最后出来一人,我擦擦眼睛,简直不敢相信,正是马丹龙。

马丹龙穿着土里土气的夹克,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烟袋锅,看起来就像城乡结合部开饭馆的小老板,其貌不扬,甚至有些提不起精神。

此时他出现在这里,排场太大了,快赶上阎王爷了。

马丹龙来到轻月面前,他根本没看我,目光也没有落在别的上。只是紧紧盯着自己的徒弟。

周围白灯燃燃,缓缓升起,间或错落,犹如天边的鬼火之星。

“见师父都不跪了吗?”马丹龙把烟袋锅在脚底敲了敲。

轻月带着大火跪在他的面前:“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说这话什么意思?”马丹龙道:“要和我决裂?要叛出师门?”

轻月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做了不该做之事。”

“是不该做还是不应做?”马丹龙逼问。

“不该做我做了,却是应做的。”轻月说。

“你仍执迷。”马丹龙叹口气,摆摆手:“开始吧。”

轻月被鬼差押上架子。地上放着一块类似人类臼齿一般的大石头,中间是凹槽。轻月也不用别人强迫,自己把左手放在凹槽上,他看看周围影影绰绰的鬼影,呵呵笑:“你们不就为了阴王指吗?来吧,给你们。拿去!”

马丹龙面色凝重,放下烟袋锅走到石头前,对着轻月吹了口气,轻月手臂蔓延的业火渐渐褪去,露出了他原本的胳膊。

胳膊烧成了黑色,他的手在微微颤抖,阴王指的第六根手指还在上面。

马丹龙凭空握刀,出现一把锋利无比的菜刀,他按住轻月的左手。

轻月看起来很平静,盯着自己的手,说:“师父,你可知这一刀的意义。”

马丹龙握刀的手居然在轻轻颤抖:“你想说一刀下去,师徒情分便尽。”

轻月没有说话。

马丹龙抽了口气:“希望你不要记恨师父……算了,轻月,咱爷俩有缘,你有天人之姿,可惜生而为童子身,如今走地狱到阴间,要万劫不复,这是你的劫数。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好好修行吧。”

“师父说这么多干嘛,你自己不是一直以亦邪亦正标榜吗?”

“我是随心所欲而不逾距,你走得实在是太远,我拉不回来了。”

“动手吧。”轻月抬头看看他,目光大有深意。

马丹龙不忍再和他对视,猛地一挥刀,手起刀落。

轻月叫了一声,这般孤傲的人,能控制不住喊出惨声,可见疼痛入心。直钻骨髓。

轻月左手鲜血淋漓,变成了五根手指,可奇怪的是,石台上空空如也,并没有砍下来的第六根阴王指。

不但马丹龙愣了,连我都看愣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阴王指无形无质,一旦脱落,就化为乌有?

轻月嘴角裂了一下:“师父,你还是下了这一刀,我可以放心的去了。”

马丹龙惊疑:“你什么意思?”

轻月站起,周身的业火旺了一旺,突然开始消减,火势缓缓减小,最后化为一团小火苗落入轻月的手中,他张开嘴把这团火苗竟然吞进肚子里。

他又恢复成二十多岁帅小伙的模样,双眼阴冷,身上有一股傲然之气:“师父,本来我还对你存着一丝师门之情,你这一刀砍得好,砍得好!咱们情尽!”

他抓住脖子上的锁链,没看用什么力气,轻轻一挣,全部断裂。

“你……”马丹龙看着他,说不出话。

轻月抬起自己的右手,本来五根手指,突然又长出一根,他摆了摆手:“真正的阴王指在我的右手。如果阴王指无法遁其形,还称什么神通广大。师父,圆通小僧不过雕虫小技,苦海业火对我来说不过是毛毛雨,你知道我装可怜来地狱是为了什么吗?”

马丹龙看着他。

“我是为了偿还你对我的救命之恩。”轻月说:“咱们师门之情已了,一会儿我不杀你,就是在偿还你对我的救命之情。此情一了,你我便是路人。从此天下我再不亏欠一人!”

第二百四十八章 我在才能忘我情

轻月此时的气场如泰山压顶,高台四周群鬼夜行,白纸糊成的灯笼幽幽燃烧,这么可怕的环境里,轻月却如一叶出水莲花,在黑暗中的傲然独立。

业火尽消,他还是二十来岁帅小伙的模样,缓缓从高台下来。两个举着幡的鬼差如一阵阴风朝他冲过去,轻月轻轻抬手,一只手抓一个,使劲一捏,两个鬼差在空中挣扎两下。竟然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两只黑色的小鸡,唧唧叫着,轻月随手一抛,落入灯笼的幽暗绿火中再也不见。

我听到群鬼嗡嗡,形成怪风在咆哮,可碍于轻月,不敢进入高台,只能在外面盘旋。此时高台上,只有轻月,马丹龙和我,我们三人。

轻月走到马丹龙前,在我印象里马丹龙是前辈高人,解铃都要让他三分,随意穿梭阴阳,可此时此刻的他,竟然有点打哆嗦,面对自己的徒弟,他不知是恐惧还是激动,站在那一动不敢动。

轻月看着马丹龙,说:“师父,我不杀你。我说过了,我会还你对儿时我的养育之情,一命抵一命,不过下次我不会收手了。”

马丹龙没有说话,缓缓垂下头,手里的烟袋锅落在地上。

轻月又来到我面前,我看着他,两条腿不由自主发软。我没见过皇帝什么样,如果真有皇帝估摸一定是轻月这个样子。他犹如人皇,地狱里的尊者,身上那股气势是装不出来的。

轻月道:“齐翔,你是我的朋友,但是你背叛我了,我取你一样东西也不算过分。”

“我的身体?”我说。

“对。”轻月说:“我来阴间时,阳世的肉身已毁,现在只是中阴鬼身,不过这也无所谓,可是我还有一个牵挂,非要用肉身不可,只能拿你的来用。”

“赖樱?”我脑子打了个闪,想到这个名字。

“都说我是十缺童子,不会爱也不敢爱,如今阴王指在手天下我有,更何况一个小女子。借你肉身,我要去爱了。”

这时候我说了句特没品的话:“那你啥时候还?”

轻月朗声大笑,伸出长着阴王指的右手,拍了拍我的肩:“不还了行不行?”

“我要说不行呢?”我看着他。

轻月指着我哈哈大笑:“齐翔,我就喜欢你这个劲。那我答应你,该还的时候就还你,在地狱好好呆着吧,慢慢享受,我先去了~~~~”

声音飘逝。

轻月身影很快。迅速下了高台,遁入黑暗再也不见。

“算了。”马丹龙忽然在身后说。

我着急地说:“马师傅,你想想办法,我是不是一辈子都要在地狱里了……”说着,我自己都快哭了。

马丹龙道:“轻月之能恐怕已无人阻挡,我要赶紧回阳告诉他们一声,好做准备。”

“我的肉身如果要不回来怎么办?”我害怕地说。

马丹龙恨的牙根痒痒:“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你那个腌臜色身。”他也走下高台,融入黑暗不见。

我都快气哭了,我招谁惹谁了,好端端身子没有了。不过转念一想,如果轻月把赖樱给那个了。算我上的还是算他上的。你说我这命,好不容易上个女神,自己还不知道。

现在高台上也没人管我,鬼差变小鸡,马丹龙也走了,我站着不是坐着也不是。四周灯笼亮着绿光,再往远了看,鬼影重重。

我不能永远都这样了吧。

地狱中无日无月,没白天没黑夜,我也不渴不饿,坐在地上发愣。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闻到一股香气,眼前一亮似乎有宝珠开路,泛起莹莹之光,我看到一个大高个踩着前面的光路,慢慢走过来。

这大高个不知有多高,看上去几乎和高高的房顶平齐,他戴着一顶高高的尖帽,帽子犹如一栋石壁,上面似乎还刻着字。

一看到这个人,我马上站起来,他犹如一道黑影站在高台上。很近却看不清具体貌相,像是投影机投下的虚拟影像一般。

这人很怪异,又高大又阴森。有股迫人的压力。我颤抖着不敢说话,他就这么盯着我。

这时在这个怪人身后,又闪出一人,正是马丹龙。我虽然讨厌他,但毕竟是熟人,我若有一线生机回阳。只能靠他了。

我赶紧说:“马师傅,救我。”

马丹龙走过来道:“你要自救,没人能救你。”

我拉住他,不停地作揖,这时候就别要什么脸面了:“马师傅,我该怎么办啊?”

马丹龙苦笑:“我刚才遁出阳间,和八家将他们商量了商量,轻月这次出来,在做其他事前,必然先会解决一个心结。”

“赖樱?”我问。

马丹龙点头:“这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轻月要从赖樱身上得到爱,我们必须抓住一击毙命的机会,那就是他领悟爱的瞬间,他必然会内心波动,门户大开。”

“好啊,那赶紧整吧。”

“现在还差点意思,”马丹龙说:“轻月不知爱,要他自悟何为爱恐怕比较困难,所以必须做出引导。轻月犯了个大错误。”

我听得眼都不眨:“什么错误?”

马丹龙道:“他用了你的身体。你现在的状态并不是死了,而是阴魂走阴,人有三魂七魄,阳世人走阴有一魂是寄在肉身里没走的,彼此有联系,他现在夺了你的舍,占了你的身,但是你并没有断了和自身的联系,我们就要利用这一点。”

我听得直愣神:“怎么用?”

马丹龙背着手走了两步,忽然停住,看着我说了两个字:“共情。”

“怎么讲?”

马丹龙道:“你们共有一个身体,他的所作所为你能感知到,你要用你的意念来感染他的心绪。”

他说的太含糊,但是我知道了大概的意思。我一咬牙,试试吧,要不然真没了身体困在阴间,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我问他怎么做,马丹龙摇摇头:“我没那么大能耐,这件事还要拜托七爷。”

他指了指身后这个高大的影子,我轻声问:“这是谁?”

“七爷,白无常,你见过的。”马丹龙说:“苦海的撑桨人。”

我陡然想起押解轻月的途中,我们到了一片黑色汪洋大海,有一艘小乌篷船吱吱呀呀划过来,当时划船的是个小女孩,难道她就是白无常的化身?

我正想着,高大的白无常缓缓抬起一只手,一开口就是极度宏大的声音,震得高台嗡嗡作响:“恶人横行世间,是劫数也是重生,齐翔愿以身共情,善。”

他的手做剑指状,突然一道光射过来,像是陡然打开了一个大功率的手电。

马丹龙道:“盘膝坐在地上,什么都不要想。”

我赶紧按照他说的,在地上盘膝打坐。这道光沐浴在我的身上,反照落在身前的地上。光斑抖动渐渐融合,竟然形成一个奇怪的图案,卍。我认出来这是佛教的标志,也叫万字符。

正疑惑间,白无常嗡嗡的声音响彻大殿:“佛祖心印在,诸法空性真,幽冥不欺心,人心即地狱。”

我全身抖动,缓缓闭合眼睛,内心感觉到一股力量在萌发,蠢蠢欲动。怎么形容呢,就像是空腹吃了三斤油腻腻的大猪肉。吃完了腻歪,想吐还吐不出来的感觉。

一只手按在我的肩膀,马丹龙的声音传来:“齐翔,我要告诉你共情的危险。你能影响到轻月,轻月也会影响到你,你们共用一身,共用一情,这是你的考验,也是你的堪悟,你要把持好本心。”

我心念一动,忽然想起“胎动”的修行里关于“我是谁”的思辨。此时此刻,我是轻月,还是轻月是我?或是我们都是我?这个问题搞不清,恐怕我心结难开,无法完成任务。

想到这,我脱口而出:“我是谁?”

巨大的声音嗡嗡传来,犹如大海浪潮鼓进我的耳膜,白无常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