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又死了?”

“他娘。”

栾老拐这才见曹厨子苦皱着脸,一脸急痛,满眼泪水。羊婆和曹厨子没停脚,直直往北街去了。栾老拐愣在那里,半晌,忽而又乐起来。那边珠娘的哥刚死,这边曹厨子的娘又亡,这是堵死窟窿好捉兔啊。没瞧出来,这对呆男傻女,不愧是曹家人,比他家祖宗曹操还敢下狠手。

连害两命,看来雷老汉那笔财他们是找见下落了。这回,我就是咬脱了嘴里这几颗老牙,也得狠死咬一大口,再不能差那半毫。

幼年时,有个道士给他看相,说他的命数稀奇,是“半毫命”。一生好坏,都在半毫之间。

儿时倒也罢了,长到十七八岁,家乡遭灾,父母兄弟都相继病饿而亡,只剩他,眼看要饿昏过去,一眼瞅见床缝里夹着半块发霉的饼,忙挣着爬过去抠出来吃了,这才救回一口气,活转了过来。这算是好“半毫”。

他一路连乞带偷,只身流亡到京城。正赶上禁军招募,他虽然瘦,却不算矮,为求饱暖,就去应募。禁军招募,按身高分为上、中、下三等,月俸则从一贯到三百文,分成五等。他身高五尺四五,只差半厘就是中等。被分到了万捷营指挥,只拿得到第四等俸钱,每月四百文,少得了一百文钱。这又是坏“半毫”。

不过,换上新军衣,又领了一贯入军赏钱,倒也欢喜,兴兴头头就成了禁军。做了半辈子兵,除了两回西夏战事,再没打过仗。整天坐食军粮,连训练都少,比种田自然轻省得多。他嘴头子又灵便,奉承官长奉承得好,不但没受多少苛刻,反倒沾了不少蜜水。只是他生来骨头懒,连最低等的七斗弓扯起来都吃力。

禁军中每年要校阅弓箭,六十步,射八箭,四箭中垛,才算本等合格。不合格的要降为厢军,叫“落厢”。每回他都拼了命,虽然歪歪斜斜,竟然总能及格。这又是好“半毫”。

在弓箭武艺上,栾老拐很难进一步,除非建些军功,才能从“长行”升到“节级”。三十岁那年,他头一回真的上了战阵,是在银州边地一个军寨,和西夏作战。一撮西夏骑兵围攻过来,他看到那些人个个凶悍,怕得稀屎都屙到了裤裆里,一直躲在墙角,望空乱射箭。谁知道竟射中了一个冲在最前的西夏小将官,那小将官摔下了马。他正要高兴,身边一个兵卒冲出营栅,一枪刺死了那个西夏将官。结果,功劳被那个兵卒抢去。这又是坏“半毫”。

直到五十岁,他都始终是个“长行”。过了五十岁,军中要淘汰老弱兵卒,有军功的,另行安置,做些杂役,领取军俸,直到老死,叫“剩员”;一部分留在军中,只领半俸,叫“小分”;其他无军功,又不堪用的,销去军籍,发三贯路费,回乡务农,叫“停放”。

剩员和小分,栾老拐都轮不到。家乡早已没有了亲人,也绝没有气力种田。刚好那年童贯率军攻打西夏,栾老拐也随军西征。

他知道再不能怯懦,和西夏人对敌时,他豁出性命去拼杀。用箭射中了两人,用枪又刺中一人。然而,杀退西夏兵后,他要冲出去抢首级领赏,却被一块石头绊倒,几乎晕死过去,半天没爬起来。西夏兵的首级全被其他人抢走。一匹西夏马受了惊,四处乱奔,朝他冲了过来,一蹄子,踩折了他的左腿胫骨。不但没挣到功,又耽搁了医治,落下了跛病。这又是极坏的“半毫”。

更冤的“半毫”是,在沙场上伤残的,能领取半俸到终老,至少老了还有衣粮保障。谁知道军头报上去后,上头批回来说,军中行赏条例明定,战场之上,若伤在背后,是临阵退怯受伤,他这伤正在后腿,不在赏例。就这么,只领了三贯钱,他就被遣散。什么都没了。

只要想起这些,栾老拐就一肚子的怨火。尤其是一天天越来越老,已经开始四处招人嫌厌。如今,天上掉下来雷老汉那两千多贯,若再不死死咬住,就只能老狗一般活活饿死。

于是他恨恨道:怕个鸟!死人堆里、血水河中都爬出来过几回,还怕这点泥水洼?

颜圆在曹家刚查看完周氏的尸首,曹厨子就赶来了。

曹厨子一进门就痛叫了声“娘”,哭着奔过来,扑跪在他娘的尸体前号哭起来。颜圆在一旁冷眼细瞧,曹厨子额头满是汗水,脸上泪水混着鼻涕,喉咙都快扯破,哭得极惨痛。他性子憨笨,就算做假,也做不到这个地步,看来是真哭。

“曹兄弟,仵作还没查验,莫要乱动尸身。”颜圆只得上前劝阻,让那两个妇人帮着把曹厨子拉到一边。自己去内间床上扯来一张灰布单,罩在了周氏身上。周氏的干瘦左臂伸到布单外,他往里略扳了扳,看到那只紧握的拳,他心里一动。回眼一扫,那两个妇人把曹厨子扶到墙边小凳上,正在劝慰,曹厨子仍在哭。三人都没往这边瞧。颜圆忙用身子挡着,抓起周氏的手,手指紧紧蜷着,已经僵硬。他不敢乱掰,便将食指用力钻进拳眼中,指尖竟触到一点硬物!他的心不由得一颤,周氏拳心里真的攥着东西。他忙加力一捅,那样东西被顶了出去,跌落在周氏尸身侧边,一个银色细环。他忙伸手一把抓起,起身借口说去催看仵作,让两个妇人帮忙照看这里,随后匆匆离开了曹家。

出了巷子,他才细看那东西,是一只银耳环,只是一个细圈,没有什么镂纹,银色也已经暗旧,细钩一头被扯直了些,显然是从某个妇人耳朵上抓扯下来的。

颜圆不由得停住脚,这么说,周氏是被人勒杀的,而且是个妇人。

周氏挣扎时,一把抓下了那妇人的耳环。那妇人慌忙之中恐怕没有发觉。不过,周氏死状又全然是自缢,并没有被人勒杀的迹象呀。颜圆寻思了一阵,心底一寒,猛然想到:只要制住周氏,在房梁上绑好绳圈,把周氏的头套进去,而后松开,就如绞刑一般。这样,就极难分辨是自缢还是勒杀。

只是,周氏虽然瘦小,单独一个妇人也很难制住她,凶手至少得两个。珠娘和曹厨子?曹厨子刚才哭得虽然真,但这哭其实不能证明他没有杀母。他若做了这歹事,必定痛悔,哭起来自然会极惨痛,比寻常更真。

这事若真是这对男女做出来的,那真是太过狠毒了。如今珠娘是雷家家财唯一承继人,再杀了婆婆周氏,两口儿就能如愿复合,畅足过活。

之前,无端贪图别人家财,颜圆多少还有些心虚不安,如此一来,不但再不需愧疚,更是惩治恶徒、秉持公道了。他胸中顿时敞亮,自己拿到了这只耳环,证据攥在手里,那对男女便任由自己辖制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得赶紧确证这事真是这两人做的。

他忙快步赶往温家茶食店,刚下虹桥,就见王哈儿从店里走了出来,不知低头在想什么,险些和一个厢兵撞到一起,随即闷头走了。颜圆早就风闻王哈儿和珠娘当年有过穿窬苟且之事,王哈儿恐怕也在觊觎雷家家财,得小心提防,不能让他扰了我的正事。

颜圆走进店里,见店主温长孝和几个人围在一起,正在谈论曹厨子娘的事,并不见珠娘。没有谁搭理他,他便往后头厨房寻去。珠娘果然在厨房里,正握着刀在剁半只烧鸭,一个厢兵模样的人守在砧板边,是军巡铺那个付九。付九扭头见到他,忙赔着笑低头拜问:“颜大官。”付九不识字,又不通官阶职位,连官和吏都分不清,但凡见到官和吏,都乱称“大官”。

颜圆略点了点头,便望向珠娘的耳朵。一眼之下,他顿时沮丧。

珠娘耳垂上有只耳坠,虽也是个银耳环,但细银钩下坠着一小粒珍珠。她仍在低头剁鸭子,那珍珠一颤一颤的。颜圆上前两步一看,另一只耳垂上也挂着一样的耳坠。他随即想起来,这两年来这里吃饭,珠娘似乎一直都戴着这对珍珠耳坠,并没换过。凶手不是她?

这时,珠娘抬起眼看到了颜圆,颜圆忙掩住失望:“有什么吃的?”

“厨子不在,菜没人烧,只有烧鸭和几样冷碟。”

“面也没有?”

“汤水、浇头都还没来得及煮呢。”

颜圆一早没吃饭,有些饿了,一眼看见旁边案上一只小蒸笼里摆着雪白的糕团,还冒着热气,便问:“这笼乳糕呢?”

“这是店主一家的早饭。”

“哦,那我去别家。”

这时,珠娘已经剁完了那半只蜜烧鸭,拿过张油纸包好,从旁边柱子上挂的一捆黄线绳上扯过绳头,将纸包横竖两绕,系好,拽断绳头,提起来递给付九。

“钱在砧板边,你数数。”

付九接过纸包,颜圆便和他一起离开了厨房。心里闷想,那只耳环看来并不是珠娘的,那会是谁的?曹家虽不至于穷寒,也只勉强过活,并没有多少余财。周氏也只是个垂老寡妇,谁会害她性命,而且还遮掩得这么好?

刚走出温家茶食店,就见栾老拐一颠一颠地要进店,见了他,咧开缺齿的老嘴笑着问候了声“颜哥儿”。颜圆一向嫌憎这人,没有理睬。走了几步,付九在一旁低声说:“雷炮哥临死前,似乎去寻过这老拐子。”

颜圆略略一惊,雷炮寻栾老拐,恐怕是去商议如何跟解库搅闹,讨回他爹那些钱。栾老拐是闻着肉香就伸舌的老狗,他来温家茶食店必定也是为了那笔钱,想趁机揩一把。围着这块肉的苍蝇又多出一只。

他正想着,见曾小羊引着仵作吴盘石急匆匆赶过来,便迎上去,说了一下周氏的死状。他本想把死因往自缢上多引引,但怕说多了惹人起疑,便没敢多言语。吴盘石也不愿多听,点点头随即往曹家去了。

颜圆先去梢二娘茶铺里,要了碗杂辣羹,切了一截白肠,二十文钱,吃饱肚子,这才回到厢厅。厅里不见人,后院那间停尸房里传来说话声,他过去一看,厢长陪着一个年轻仵作在复验两具尸体,颜圆认得那仵作叫姚禾,很淳朴和气一个人,做事又极谨诚。他想起自己偷换了雷炮的钥匙,心里发虚,就没敢出声,悄悄回到前厅,取出厢里没誊录完的上个月税簿。城外南厢这一带店肆人户的房宅税、地税、丁税、免役钱、免行钱、青苗钱、和买钱、和籴钱、养马钱……这些税都由各坊坊正催收登记,汇总到厢厅编册收存,再抄录一份副本呈交给开封府户曹,户曹已经差人催了两回,不能再拖了。

颜圆磨好墨,坐在桌前抄起来,却几次走神,抄错了数目。

第二十一章 鲜果、肉团

譬夫搏攫抵噬之兽,其用齿角爪牙也,

托于卑微隐蔽,所以能为暴。

——《武经总要》

天快黑了,王哈儿又回到榆疙瘩街,一眼就瞧见一个老虾般的身影一跛一跛从虹桥那头走过来,正是栾老拐。

“拐子叔?我到处找您。”

“王承局?啥要紧事?”

“您还没吃饭吧?我也没呢。咱们去梢二娘那里,吃热肚羹去。”

“敢是好,我一直念着请承局吃碗羹汤,可铜钱跟我有三代冤仇,袋里只有几文比我还老的锈钱。”

“哪能让您老人家破费。”

王哈儿连搀带拽,把栾老拐拉进街口的梢二娘茶铺,要了两碗肚羹,又让切了二斤白肉。栾老拐像是许久没有沾荤,王哈儿才让了一让,半斤肉已经钻进他那老喉咙里。店里有人,不好说话。王哈儿也饿了,忙抓起筷子。两人斗快嘴一样,不一时便吃了个净尽。吃罢后,才一起回到栾老拐那间小破屋里头,关起了门,在昏黑中,压低声音说起正事——

“拐子叔,雷炮死前找过您?”

“没有。”栾老拐忙摇头。

“咱们是屋檐上的水,一溜子的,您老人家就别遮掩了。我知道雷炮找您是为他爹放在解库那些钱,我也是为这事来找您。”

“我啥都不知道。”

“您瞧您老人家,关起门还说窗外话。给您瞧样东西——”王哈儿取出那张契书,小心展开。

“这是啥?没灯,看不清。”

“您凑近些,这是雷老爹放钱在秦家解库的契书,这是雷老爹亲笔画的押。整整两千六百贯呢。”

“真的?”

“您瞧这官印,这是过了税的红契,官府里也有副本。雷炮去府衙查问,那些衙吏撒懒装怪,不给他查。”

“这契书怎么被你得了?”

“这您就别问了。我只问您,有了这契书,能从解库讨出来钱不?”

“这还用说?指头伸进喉咙里,不吐也得吐。”

“那咱们一起做成这笔买卖?”

“你为啥找我?”

“我怕对付不了解库的人,所以才来请您这位军师爷。”

“钱怎么分?”

“您说。”

“你不是正主,解库轻易不肯吐,得让他一坨才成……这么着,你、我、解库三三开?”

王哈儿虽然已经料到这数目,这时却有些舍不得了。不过,转念一想,若不靠他,自己很难办成这事,坐着白得八百贯,也已很好了。于是笑着说:“您老人家,这把年纪了,牙口仍这么狠,脾胃大得能装下一石粪。”

“这事若好办,你会来找我?雷家还有珠娘,她才是这钱的正主儿。若不使上磨面、榨油、熬骨头的手段,能从解库讨出一文钱来?”

“那成,就这么说定了,咱们这就去解库探探?”

“急个啥?这事如同勾搭良家妇人,得慢磨慢缠,若不下勾践睡柴薪、萧何修栈道的功夫,哪能轻易办得成?你先回去,我好生思谋思谋。”

“好。明天我再来,咱们再去吃肚羹。”

“那梢二娘家的肚是骚羊肚,吃着满口膻。”

“那咱们换别家。”

王哈儿笑着告别出门,这时天已经全黑了,两岸店肆都点起了灯烛,水面映着微光,泛着亮。他沿着河湾慢慢往回走,走了一段,心底里隐隐有些悔起来。自己还是没成算,这事办得有些急了。该等一等,瞧一阵。若珠娘和她家那两桩命案并没有牵扯,她又愿意嫁我,两千六百贯就该我全得,还外加一个娘子。想到此,他不由得捶了自己的脑袋几捶。不过,随即他就又笑起来:怕什么?契书仍在我手里,栾老拐自然不会透露给别人。他和珠娘,两头都没断,我就骑着马儿逛灯市,哪边亮就往哪边去。

想到灯市,他不由得忆起珠娘。他们两家虽然是邻居,儿时,王哈儿却只跟雷炮玩耍,珠娘胆小怕人,见到男孩儿,立即就往家里躲。雷家常会给儿女买些香糖果子、蜜饯糕饼。雷炮得了,总要拿到外面吃,馋其他小儿。王哈儿就在隔壁,被馋得最多,干吞的口水恐怕都有几桶了。

十二岁那年,有一回,他家的房子漏雨,天晴后,他娘让他上房顶把瓦片整理整理。他踩着墙角的杂物堆刚爬上墙头,一眼就看见隔壁院里,一个碧绿衫裙的小女孩儿,蹲在一只木凳边,是珠娘。那凳子上摆了些果子,青青绿绿红红的,极悦眼。珠娘正在排出一朵花的样式。王哈儿伸着脖子再仔细一瞧,是李子、金杏、林檎。这三样果子才上市几天,一斤得二三十文钱,他家哪里敢买?尤其可恨的是,这三样果子都最逗口水,一见就舌底泛酸,他忍不住大大咽了口口水,声音太响,连院里的珠娘都听见了。珠娘吓得一颤,扭头一看是他,顿时有些慌怯,站起身就要跑。临抬脚,她又望了一眼王哈儿。王哈儿正羞得一脸涨红,口水不争气,竟又大大吞了一口。珠娘见了,不由得露出些笑,但旋即收住,快步逃进了屋里。

王哈儿大没意思,恨恨瞪了一眼那凳子上的鲜果,爬到房顶去整理瓦片。弄了一阵子,身后忽然“啪”的一声,惊了他一跳,回头一看,是一小包东西,圆圆鼓鼓的,用一张浅蓝旧帕子包着,不知是什么。他四下里望了望,并不见有人。他拿过那个小包,解开一看,里面竟是六个果子,李子、金杏、林檎各两个。珠娘?他忙朝雷家院子望过去,一个绿衫影倏地缩回到房檐里。果然是,他有些吃惊,再看看帕子里那六个果子,心里一暖,笑着抓起一颗半青半红的林檎,一口咬下一半,酸甜清脆,一瞬间,全身的毛孔似乎全都被激醒。

自那以后,只要听到隔壁安静了,他就扒上墙头去偷瞧,有时珠娘一个人在家,见了他虽仍然要躲,却并不惊慌了,偶尔还会羞笑一下。时间久了,他故意逗她,装作下去,又忽然冒出。珠娘果然扒在门边偷望,被发觉后,羞得脸比林檎还红,倏地又躲回去,再不出来。等他真的下去后,珠娘时常会丢件东西过来,或者是一小包香糖果子,或是一块糍糕、一个脂麻团儿,总之都是他家从来买不起的时鲜吃食。有时会被他爹娘或哥哥发觉,他就谎称是雷炮丢的。就这样,两人从不说话,却异样亲密,也没人察觉。

过了两三年,都到了初初知事的年纪。有次正月十六灯会,两家人都去相国寺看灯,在州桥上遇见。王哈儿朝珠娘笑了笑,珠娘偷偷回了一笑,就躲到她娘身后去了。看灯的人极多,相国寺又是最要闹的去处,华灯宝炬,车马喧阗,整条街的人都紧紧挤挨着。王哈儿趁势尽力挤到了珠娘身边,周围人影挡住了两边的灯光,他的肩膀紧贴着珠娘的臂膀,柔柔暖暖的,更嗅到一丝甜香气。珠娘只偷偷瞧了他一眼,随即羞转过头,再不敢看他。他心猛跳起来,跟着人潮挪了几步后,在黑暗中鼓起勇气,伸手摸向珠娘的手,珠娘立即觉察到,慌忙躲开,但人挤得太紧,手臂都抽不开、弯不成。他再次伸手,这次一把攥住了珠娘的手,珠娘的手先挣了挣,随即便不动了。他狂喜至极,再不松手,只觉得那只小手嫩嫩软软,指尖凉滑,掌心温软,自出生以来,从没摸过这么神妙心醉的物事……

忆起当时那情景,王哈儿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再念起那些年珠娘隔墙给她抛的各色吃食,除了爹娘,其实再没第二个人对他这么好过。他忽然发觉,得了珠娘那么多东西,自己却从没给珠娘送过一件东西。想到这,他心里顿时升起些悔疚来。那天,珠娘问他:“我爹那些钱若找不见,你仍娶我?”他答得有些虚,的确,若在两千六百贯和珠娘之间选,他自然会选那笔钱,有了那些钱,比珠娘好的妇人不知有多少。但若没有那些钱呢?他望着灯影流闪的河水,想了片刻,心里答道:若没有那些钱,我自然愿意娶她,除了娘,再没有哪个女孩儿跟自己这么亲过。当然,最好是人财都得。

他笑着叹了口气,继续慢慢前行,不觉走到河湾边、梢二娘茶铺的后面,雷炮尸首就是在这水岸边发现的。他不由得站住脚,寻思起来,究竟是谁杀了雷炮?他扭头望去,梢二娘茶铺虽然亮着灯,但两盏灯笼都挂在里街那边,几盏油灯都是给食客照亮用,摆在店里桌子上。后边朝河这边没有一盏灯。雷炮若是在这里被人谋害,连凶手的模样都看不清。凶手选这里杀害雷炮,果然极安全……

想到这里,他有些怕起来,刚要离开,忽然觉得身后有响动,随即一根细线从头上落下,勒在他脖子上,是铁丝。他忙要喊,却只发出一点嘶哑声响……

曹厨子傻了一般。

他坐倒在岸边湿地上,呆望着河面灯影,听着水声,心里惶惶无助。又想哭,喉咙却干哑发不出声。

世上人比蚂蚁还多,可真正跟他亲的,唯有娘和珠娘。可这两个人偏生又像是世仇一般。娘用死来逼自己休了珠娘,如今娘真的死了,珠娘也冷了心肠,连话都不愿跟他说,那天竟当着众人为王哈儿骂他。他觉着自己像是被人遗弃的一个傻儿一般。空中飘落下一些水滴,不知是河水还是雨水。落在脸上,点点冰凉。

他忽然想起珠娘初嫁过来几天后,也下过一场雨。那天店里没客,曹厨子傍晚就回家了,刚要进门,一个人迎头从门里出来,险些撞上,是鱼儿巷的羊婆。她素日眼如鹰鹞、嘴不饶人,那天见到曹厨子,神色略有些慌,只问了一声好,就撑开伞,匆匆走了。

曹厨子心头顿时觉着不祥,进了门,他娘却仍旧冷冷淡淡的,看不出什么。珠娘也照旧躲在自己卧房里,不见人。曹厨子试探了一句,他娘说羊婆拿了些珠子、簪子来卖,价太高,一样都没要。曹厨子心里不信,却没敢再问。晚上仍旧睡在娘卧房里支的那张竹床上。睡到半夜,隔壁卧房里忽然传来一阵哭喊,是珠娘。

他被吓醒,忙起身要过去看,却被他娘一声喝住,让他莫管,继续睡。他娘则点着了油灯,端着出去,拉上了门,走到珠娘的卧房里。他竖着耳朵听,珠娘仍在哭喊,而且声气越来越惨,像是得了急痛病症。随后,他听到脚步声,两个人的,似乎是他娘和珠娘去了后院茅厕,珠娘的哭喊声又从茅厕传来。好半晌,才停了。珠娘回到卧房,他娘也推门进来了,只说了声:“你张着眼瞧什么?娼妇偷吃腌肉,害了肚子。赶紧睡。”之后,珠娘那边果然安静了。

第二天,他清早起来,却没见珠娘端洗脸水来,厨房里也没有动静。他娘则坐在小凳上,面前摆着一只竹匾,正在拣豆子。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他心里却觉着不对,想起昨晚的声响,忙走去后院的茅厕,朝坑里一看,粪土里混着些血迹。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掩埋了。他拿过铁铲,小心翻了翻,果然翻出一样东西,血糊糊、软滑滑的,似乎是肉团。他吓得一颤,但心里随即一冷:这是胎儿,只是还没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