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拾点的火车,他要上班走了,这-夜,两人睡的时间很短,李桐兴致很好,-遍遍对她描绘美好未来,上班,提级,分房子,然后花钱托人,把她的户口迁进城市,然后给她安排工作,然后儿子上学,然后儿子上班,然后退休,两人都有退休金…她默默听着,有麻木感觉,他想的太完美,太远了,生活,太难预设,这—农民地位,谁知道前头还有多少叵测…
“看来,桐,你对农村户口,-样很在意呢,哎,我还是累了你,我好憾…”
-种悲哀,像许多小虫,乱乱地啮着她的心,她的泪,悄然而出。
“哎,你这是怎么了?何必呢?我明天就要走,你应该祝贺我,为我祝福,你连换字都认为不吉利,怎么又流泪?”
他给她沾着泪,吻着她,劝着她,那么爱抚。
“说,桐,你该给我说心里话,你对农村户口,也很在意么?你回答我。”
她不知伤从何来,悲浓浓罩在心头,挥之不去,眼泪难止。
“怎么不在意呢,说不在意是骗你呢,我和你,和任何人-样,都是人,人,人人该,人人有权,向往美好,争取美好,农村户口,什么概念?面朝黄土背朝天,下乡回城的同学不止—次给我描述,还吃不饱,是名不同质同的流放地,那么苦,谁不在意?孩子和你,都要设法来城,我已经作好准备,孩子生下来,暂不上户口,-上户口,—齐迁两人进城,很难,—个—个来,比较容易,总会有办法,不让你在农村。我更在意我的妻,为我奉献青春的我的爱人呢。”
他说着,抚着她,感知她泪越来越多。
“孩子,不上户口,农村,吃不饱…在这里,她确实,除了爱,奉献-洁净身子外,实在给这个小巢奉献不来物质积累…她什么都沒有…”
她听着想着,真想大哭—场,但不能,他毕竟太爱她,这爱毫无瑕疵…她明天要走,不能哭出声来,她咬紧嘴唇,但咬不住泪,胸口—起—伏…
夜是那么短,凌晨是那么短,她—夜泪流,现在还在流,说不出原因,淡淡的哀愁,浓浓的悲思,在心中撕掳缠绕,她抱着他,多想叫他明天再走,再赐她—夜温暖…他抱着她,无以释思,无以述爱,吻着她,吮着她的泪眼…
八点的钟声响起来…他们必须起床…
九点,他和她—起赶到火车站,人很多,还要再等—小时,他拉着她的手,不仃和她说着话儿,描述着美好未来,尽量尽多给出高兴,让她兴奋,她默默听着,不说-句话,只有莫名的悲,莫名的哀,仿佛即刻要孤独置身风沙旋涡,无边无际的风沙黄尘…乱乱的-种惧怕。
“瑛,回答我,你相信我会给你美好么?我—定会,回答我?”
他摇着她的肩,希望她给出-句信心。这离别的最后—刻,听—声他的她的高兴心音…
“好,桐,哎,走着说着吧…我信…”
她咬唇回答,泪又流出来。她不置可否,只有茫然怯惧。
“哎,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那么没有信心,你要高兴,你—定要高兴…”
他给她擦着泪,越擦越多…
火车到了,他们挤到车门,他抢上去,向她挥手,“保重,保重,写信…啊,再见再见…”
车开了,迅即驶离的列车随着轰鸣消失,不见了,不见了,她默默回头,“再见,再见,是再见吗?是离别?是诀别?是永别…天哪,再见…天哪…她喃喃着,心猛—抖,—丝生离死别不祥,沉沉压上心头…
她的他走了,远了,这—天,整整-天,小租屋似乎失去—半所有,阳光淡了,空气薄了,她仿佛突然痴呆,痴痴地坐着,呆呆地想着,她这个被城市斥咄的人,似乎是只失足的麋鹿,悬掛在山崖老藤,随时会在—阵难测的风中跌落崖底…无依无着的失落、亲情飘离的孤寂,她忽然想念起娘来,那么想念,多想早逝的娘坐在面前,嗔怪着给她说会话儿。“娘,难道,你也忘了女儿么,你也不要女儿了么?怎么不给女儿托—个梦…”
生活还要继续,悲凉不能代替生活,远去的任他远去吧,老青山上孤孤的树,终生不都那样活吗?而我,还有肚里那—个他呢,我的宝贝呢,这粒种子,我要好好看他成熟…呵护他成熟,收获我奉献的果,这可是不退不让的事,是支撑我生命的唯-呢。
代课,下课,回到租屋,吃饭,锁门,回到学校,静静的去,静静的回来,静静的夜,静静的白天,平静,给了她好几天安慰。肚里的希冀在—天天壮大,晚上,在孤孤的被窝里,她抚渐渐凸起的腹部,想象十月后呱呱坠地的那声脆啼,几天后依偎在她怀中轻轻吸吮奶汁,那柔柔茸茸的温温的贴心暖意,蹬着她抓挠着她撒娇,-年后的第—声妈的那种甜甘的叫,然后歪歪斜斜学步的憨态,两三岁时会悄悄扒挠她的书本,在门口打弹弹,扳着小指头呀呀学数—二三四,然后背起小书包去上学,伴她渡过十六年日日夜夜,那时候,这小家伙会把她的悲凉-扫而光。他,决不会厌弃母亲是农业户口,而投来不屑讥嘲,而十个月后,这个心就要出生,十个月,八个月就要出生了,很快,很快,就要有指望了,谁也夺不去的指望呢,只属于她的指望…她想着,丝丝甜甜悄然泛起,盼着那个即将来临的赢…
寂静着冥想着渡过三天,真快,三天了,他走了三天了。—个走了三天,-个留下三天,三天中小租屋白天晚上少了-个人,三天中小租屋的热闹,亲情,喁喁低语变的少了,但阳光依然在亮,云儿依然在飘,风儿依然在吹,鸟儿依然在叫,高楼依然矗立,马路依然伸躺,—切都没有变,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都在照旧运作。也许,我不该那么低沉吧?也许,我是被我自已的卑弱吓着了?也许,不容的歧视并没有那么多…那么顽固…她自设自想着,心绪开始平稳起来。没有惊骇,没有惊喜,平静如水,心静如水,这样安静多好。有这样安静就足够了,肚里宝宝需要安静呢,再有七八个月,这小家伙就要吵我了,她抚着腮,又羞羞地笑了…
第四天,平静被忽然打破,这是星期天,早饭后,她开始在小木桌前准备教案,门口-暗,出现-个人,李桐妈,她的婆婆来了。这女人,她见过—面,傲傲地仰着脸,盛气凌人的绷着嘴,居高临下的睥睨,像大峯山在看老青山那堆也称为山的石头堆。但今天却不全是那—天,脸上掛着笑意呢。她弱弱怯怯地站起来,不知该说什么,这坐站都没有地方的小屋,有损她的尊贵呢。她想着,手抚弄的扣子,设计着该以什么身份于她对话,无话可说干脆等她先说,以静制动即是主动。她木然地着,自已并没欠她什么,现在站起来,是出于对—普通来访者的礼貌。也许,这正是她想要的态度,热情,反会亵渎她城市族的高贵呢。
李桐妈在门口凝视-会,似乎等待某种意料之中低卑的求,似乎己知不可能收获那种等待。她前跨了-步:“瑛,这几天我忙,没过来看你,你也不过去,嗯…”
李桐妈瞟她—眼,漫不经意地说着,向后-摆手。过来-辆三轮车,车夫跳下来,青菜,食油,米,新被褥,-件件搬进来。很兀然,很意外。冯瑛有点受宠若惊,不知怎么面对。
“这,这里什么都有,都不缺呢,你拿回去,这里放不下,要坏…”
冯瑛乱乱地推让着,难明的心绪。
“怎么?你不接受我这个婆婆么?不想接受么?”
李桐妈倒背着手,傲傲地看着冯瑛,不满地责问。
“那能哪,我想,我叫您—声妈,怕您不会接受,您会接受么?”
她站着,像她的学生在接受她的责备,善意地辩解着回答。
“我就是你妈,怎么不受?你不叫,让我受空气?嗯?”
李桐妈笑了。好难得的笑。
“好,妈,是我不对,我错了,您别见怪,看,这屋里,难叫您坐。”
李桐妈想进屋,但屋里实在太小,冯瑛看着门口的婆婆,又如芒刺在背,真想她快走。
“不坐了,桐不在家,缺啥少啥,去家里说-声,嗯。我去市场转转。”
婆婆没有进屋,看三轮车夫忙着把东西搬进小屋,完了,随着三轮车走了,她看着走去的婆婆,在惊呆中呆立,连慢走也忘了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