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1 / 1)

谢端将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这树要生新芽了,小声些。”

“……”

玉杯在指间微微转动,待酒香溢出,谢端道:“我寥落半生,写的最多的诗文,既非报国豪情,也非寄情山水,而是赋于己身的悼亡诗。”

“……为何?”

“你应知我父乃隐者,先帝招安时,他见族人尽为殷楚所杀,既不愿为名利所污,也不愿累及妻儿,是以赴死。”

他说话时,天光正破云而出,从木棉的枝间透出,落在眉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不真切。

“家父是个懦弱之人,虽然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却不容半分红尘扰心。我年幼时受他训教,也有他几分形神……是以你当日拉我入泥淖时,我是分外不愿的。”

烈酒入喉,谢端将玉杯反扣于地,假寐道:“可见你殷殷相求,像我尚年轻时,求我父亲留下时一般模样,我便想,若当时父亲留下了,我又该是何种面貌。总不至于如今时今日一般,日日夜夜,都在等一段最合意的韵脚。”

……你不知道他徜徉山水间时,竟是在思虑遗作的遣词。

她带回来的,是一个自以为将死之人,徘徊在悬崖上,却不知为何,随她回到了炼狱般的人世间。

——他到底是没能像父亲一样,干干净净地离开。

“那你现在为何不愿等了?”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你在……我可以倦了。”

他想种一树木棉,延续他压在心底的,年少时的山河悲愿,有幸的是他遇见了,不幸的是……她生他已老。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理。”

“什么都不说清楚,什么都要我猜……我讨厌你,你知道吗?”

“我也讨厌你写的诗,讨厌你什么都想在我前面。”

“我这个人狼心狗肺,明天就忘记你了,夜里也不会梦到你的。”

“……你骗我。”

陆栖鸾想不出更多的细碎的话语了,眼前的木棉树上,最后一线霜白也消失后,她收住了声。

梢上绿茵映入眼眸,陆栖鸾推了推身侧已入长眠的人,触及到他微冷的手背,又缩回了手指。

“……你看,木棉生新芽了,等花开了,我们再回来看好吗?”她笑着,眼睛却在说谎。

第100章 燕归来兮

由冬到春总是过得极快, 转眼间,已是人间四月,花开满帝京。

朝中显得比任何一年都清寂, 右相已不堪提, 左相见皇子被杀,怒极攻心在家中养病, 下面的百官群龙无首, 硬生生拖了两个月, 才把陆学廉的调任书批了下来, 即日起便要调至湘州去。

“……府中还有军务待处置, 我就送到这里,梧州想必已接到了信,去了便有接应,祝二老路上平安。”

陆母略有失望, 连连叮嘱, 一旁陆学廉倒是理解的,对一个人前来送行的苏阆然道:“栖鸾身上的担子重, 就不告诉她了,往后还要托你好好照顾她。”

“陆大人放心, 春闱在即, 她的担子会轻一些。”

女帝临朝来得突然, 加之陆栖鸾作为帝师,又是个女侯,朝中有一半不能接受的老臣便开始罢起工来, 不约而同地告病,尤其是户部、吏部、礼部,陆栖鸾去拜访时,一片空荡荡,连衙役都睡着了。

他们罢工耍脾气,但国事却是迫在眉睫,朝中的奏折堆成了山,陆栖鸾忙得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一连在宫中忙了五六日,才把大楚境内的春耕水利和官吏考核的事情定下来。

比起陆栖鸾那边,苏阆然处理的军务更加冷峻些,搜查易门余孽,当真还抓住十来个,据说他们的家眷当天都崩溃了,竟不知枕边人早已非本人。

更有一些官吏,还未查到他们头上,人便神秘失踪了,不查不知道,一查发现……那易门余孽遍布朝野,多到令人头皮发麻。

送走了陆父陆母,苏阆然便打算去宫中找陆栖鸾,商议是否要对嫌疑最大的枭卫府主赵玄圭动手,路过宋相府邸时,发现墙那边一阵喧闹。

宋夫人正气急败坏地用鞭子痛打一个丫鬟——

“让你带坏小姐!读什么书,你以为你一个奴籍能考状元!相爷是倒下了,但宋府还有主子当家!什么破书,扔了!”

丫鬟哭着蜷缩在地上:“夫人息怒、燕儿不敢了!燕儿再也不敢了!”

墙里丫鬟的哭喊挣扎着,苏阆然本来不大想管这事,忽然见墙头有人丢出来一本书,苏阆然反射性地接在手里,一看书皮写着《太御女宦外传》,有点愣。

这不是坊市里还没上架的……

那边宋夫人抽够了,把马鞭摔在地上,尖声道:“别庄的那个王瘸子不是想要她吗?今天就把她送到庄子上去配给王瘸子,省得这贱人多嘴找小姐抱怨——”

周围的仆妇刚把燕儿捆起来,背后的墙忽然轰地一声塌了下来,吓得仆妇滚倒在地上。

宋夫人被滚落的转头砸痛了脚,愕然间望见是雁云卫的一个少将军,脸色瞬间青了下来。

“你……你有何贵干。”

苏阆然面色淡淡,在外人看来颇有几分像是来找碴的,问道:“这书是宋夫人的?”

……该不会是本反书吧。

宋夫人头皮发麻,忙指着燕儿道:“是这贱婢的,和宋府无关!你要带就带走她!”

燕儿愣在原地,揉了揉眼睛看清苏阆然的面容,颤声道:“您是雁云卫的苏将军吗?”

“你认得我?”

燕儿抹着眼泪道:“我家小姐的女宦系列你一批订二十套我怎么会不认识你!”

“……”

宋夫人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这拆了自家墙的人可怕,又听他提醒说新法令才下,挞死家奴者需刑拘,不得不咬咬牙走了。

燕儿得了救,千恩万谢道:“多谢将军救我一命,日后定然报答……那、那书能还我了吗?”

苏阆然:“不能。”

等到陆栖鸾从宫门处一脸倦色地走出来后,看着苏阆然连日抄家还精神饱满的脸时,顿时感慨练武的人就是底子好,不是她这等三脚猫能比的。

“今天什么事这么高兴,你是不是笑了?”

“没有。”

“我看见你笑了。”

“没有。”

如是一路回了侯府,却老远便见府门处乌压压的一群人堵着门,府卫去拦都无济于事,看着都快把门给挠破了。

陆栖鸾定定地看了许久,问苏阆然道:“我最近没有拖欠手底下的人俸禄吧。”

苏阆然道:“你欠我的假。”

陆栖鸾:“哦,憋着。”

门口都被堵死了,两人只好绕到后门去,让家仆开了门,进去后陆栖鸾问道——

“府门口怎么这么多人?”

家仆老程接过陆栖鸾带回来没批完的奏折,一脸苦色道:“侯爷,您忘了,月底就是春闱了,门口那些都是些举子呢。”

“他们来我这儿做什么?”陆栖鸾摘下手套,在家仆打上来的井水里洗了洗手,道,“举子想拉关系该去翰林院或者吏部的文官家里,考题是太上皇定的,我又不知道考题是什么,找我有什么用?”

“这……”老程见苏阆然也在,强笑道,“这不是看您现在是朝中首辅吗,就有自荐的来了。”

苏阆然问道:“都自荐些什么?”

“有自荐家世的,有自荐家财的,还有自荐枕席的……”

“……”

陆栖鸾扭头问道:“你说还有自荐什么的?”

老程道:“哦,是听说侯爷年轻貌美,来自荐枕席的。”

苏阆然面无表情道:“男的女的?”

老程:“有男有女。”

陆栖鸾:“……”

苏阆然:“呵。”

陆栖鸾嘴角一僵,道:“给国学监的曾学监传个信儿,就说我请他喝茶。这些举子若还想要名声,等他来了自然会散的。”

苏阆然道:“来人名字都记下来,交给我。”

老程道:“是。”

陆栖鸾:“是什么是,朝中那么多事,哪有时间理这些个幺蛾子,驱散了就行了。”

话虽如此,一想到吏部的人罢工罢得最干净,还得去翰林院抽调组织春闱的事,陆栖鸾就一个头两个大。

叹了口气,回了房换了身松快些的衣服,陆栖鸾便和苏阆然商议起近日朝中的军务。

“……你说的没错,我也觉得赵玄圭最是可疑。高赤崖已经将密档来回翻过三四遍,还是没发现赵玄圭当日派那些枭卫去地方上做什么,就他先前种种来看,我猜他就算不是易门中人,和易门也有联系。”提起易门二字,陆栖鸾眼底浮现出压抑不住的恨意,“若不是他直属于太上皇,我早就动手了。”

苏阆然沉默了片刻,道:“我可以去暗杀他。”

“你那不叫暗杀,满京城能打得过枭卫府府主的没几个,况且你一动手那动静和神仙打架似的,算了吧。”

否决了苏阆然的提议,陆栖鸾又道:“怎么处置他先放一边,近来赵玄圭虽然没有在京城闹什么乱子,但他和境外似乎有所私通,尤其是南疆一带,让我有点不安。”

这也正是苏阆然想提的,在沙盘前指了指,道——

“昨夜传来线报,鬼夷国年前内乱,太子篡位,纠集朦吉、婆娑炣等小国建成联盟,说要报复百济先前杀皇女之辱,请求大楚借道进军。”

陆栖鸾撑在沙盘上,拧眉道:“我大楚地域虽广,却绝无一寸能容番邦横行之地。你看他们借道之地,只要过了东海平原,仅仅三百里之遥便是帝京,这是欺大楚新君在即无暇南顾,腿有劲了敢在我眼前跳!”

内忧未定,外患又起,怕的就是潜伏在朝中的这些人,勾结外敌……那就不是她在京城能掌握的了。

“南疆小国不足为虑,只是还有不服女帝的地方官,一旦打起来,内耗太大,恐动摇国基。”

手指轻轻敲着沙盘的边沿,陆栖鸾眯起眼想了片刻,道:“前两日鸿胪寺有个折子,我一直没理,现在倒是可以拿出来稳一稳这个局面。”

陆栖鸾走回书案边,从奏折底下抽出封红皮折子递给苏阆然。

苏阆然接过来看了一眼,道:“西秦有意和亲?”

“对,是不是有点意外?”

九州有双雄,东为楚,西为秦,都自认华夏王统,数十年来征战不断,几乎可称得上是血仇。

尤其是西秦近年来对和亲十分忌讳,连其他小国求亲,也是断然拒绝,如今却不知为何,竟然愿意主动提亲,想来是看新君初立,他国内又青黄不接,想暂时休兵了。

苏阆然看罢,道:“可东楚如今是女帝坐江山,他们要派皇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