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我只想感受一片空白的美好(1 / 1)

失眠的时候,只能默默地等待天亮。我的手在黑暗里胡乱抓着,在床上我抓到了磁带,更多的磁带,我会记住那些在深夜被我触摸过的磁带,那些记录歌声的磁带。我只能孤独地躺在那里,吴敬雅也许正在熟睡,在相隔不到三条大街的另一间房子里,吴敬雅,你睡着了吗?风带来了你想我的消息,风在撒谎吗?我觉得天就快亮了,我在这张床上已经躺得太久,房东已经开始咳嗽了。天就快亮了。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抓起来,我听见吴敬雅轻轻地对我说,小爬,我想听你讲故事。

我等在那条胡同口,东边的天已经红了一片,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我听见不远处的那所院子有小狗的叫声,门被吴敬雅打开,她换了旅游鞋,换了一身紧身的花衣服。我见过她的衣服,在床上扔着,没有一件是单色的,全是花的,用文字描述不清的花衣服穿在吴敬雅的身上,好看的样子用文字也同样是无法描述的。她抬起头就看见了我,她站在那里只稍微愣了一下,就微笑着朝我走去。她刚洗漱完毕,鬓角上还有水,那些头发贴在她白净的脸上。她美丽的使我一生颤抖的脸。

她没有说话,看着我,她一直微笑。我拉起她的手就走,我可以随便带她去任何一个地方,我必须得认识到,她就是我的了。她爱上并且疼上了我。她的小手握在我的手里,温暖而湿润的小手。我因此明白了生命和爱情的幸福含义。她没有问我远吗?没有问我在哪里住。她可以跟着我一直走,顺着这条街的路,走出城市,走出荒凉的原野,走到天上去。她靠紧了我,她的手贴在我的腿上,我干脆抽掉手,搂住她柔软的腰。我第一次搂住她的腰。你抬头看见的,是你从来没有见过的,你的生命每分每秒都在快速地经历第一次,你不可以不珍惜,不可以轻易忘记。

卖早餐的饭店已经开始营业,吃客越来越多,我们从旁边走过,谁也没有提出要吃点什么,我们都不饿,我们要拐进铁牛街的街口,走到22号院子二楼那唯一的一间房子里去。那间可以把录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也没有人敲门阻止的房子。树叶子眨巴一下眼睛就会长大一些,春天过不完,它们就会长到最大,如同一个孩子长到最高,开始局部的发育和衰老,开始经历夏天和秋天,无法抗拒,你们都要走进大雪飞舞,无人闲逛的冬天。我开门的时候,吴敬雅站在我的身后。我知道她就在我的身后站着,她不发出声音,所以静静的。

就在铅经常坐的位置上,吴敬雅坐了下来。我坐在桌子前的椅子上看着她。她对我说,我一夜没睡。她的声音低得正好可以听见。我没有问为什么,我知道。她说,你真干净,你的书呢。我说,书在床底下的箱子里,本来就要走了。她说,我在学校里见过你无数次,你都没有看见我。她说,如果说你很少在学校里走动的话,那么你每一次在学校里走动,我都在看着你。我听见窗外那棵树上的鸟在不要命地叫着,好象一个城市里所有的鸟都聚集在了那棵树上。那棵不大但枝繁叶茂的树,藏着这个城市所有的鸟,为我和吴敬雅的爱情而叫。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是突然决定拦住你的,我害怕有一天再也见不到你。沉默,我们对视着。她说,我渴望永久。我说,我把我小时候第二次遭难的故事给你讲完。她把手放在身体两边,按住床铺笑着说,好。

那年我读小学三年级,第一次上作文课。我的语文老师叫邵国伦,他特别狠,打学生像个土匪。他让不听话的男学生走上他站着的讲台,那次是两个,两个男学生的个子和他差不多,一边一个,他站中间伸出自己的左右手提他们的耳朵,把那两个男学生提得都支起了脚跟,他也因此支起了脚跟。我和我的同桌愉快地笑起来,听着其他的同学也在愉快地笑。接着邵老师就把他们轰出教室,开始为我们上作文课。邵老师严肃地环视着我们说,都是谁在笑?

一个班36个学生都安静了下来,认真地看着邵老师端正而冰冷的脸。邵老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第一节作文课的题目:《我崇拜……》。邵老师回过头来,把手放在讲台中间的桌子上说,省略号的后面自己随便填写,写谁都行,但只能写一个人,要写出你为什么崇拜他们,好了,字数在三百字到五百字之间,下课之前交作业。我的第一篇作文题目叫《我崇拜屠夫》。大多同学的作文题目:《我崇拜爷爷》、《我崇拜奶奶》、《我崇拜爸爸》、《我崇拜妈妈》。还有一部分学生拍马屁干脆把题目写成《我崇拜邵老师》。

我的那篇作文里写到一个屠夫,他很瘦,就住在我们家的前头,他把一头又肥又大的猪一脚踹倒,用绳子绑住猪的蹄子,一刀下去就解决了猪的性命。他还把猪血免费送给穷人们,买肉的话他还会打折。我在作文里感叹着说,我太崇拜他了,他一个瘦弱的屠夫,杀过无数头肥硕的猪,他举刀的样子是那么潇洒和熟练,他杀猪的姿势太牛逼了,他还为我上过杀猪课,这是在书本上学不到的。他希望我长大以后也像他一样,当个屠夫,专门杀猪。我作文的结尾写的大概是我很崇拜他,并且学习了他的英勇,但我不想当一个屠夫,我要用他杀猪的英勇为国家干点大事情,天天杀猪想想都没意思。我把这篇作文交了上去,有一个破烂同学知道我写一个屠夫后笑得前仰后合,他对我说,你就等着邵老师提你耳朵吧,你写屠夫!

中午放学后,我和熊工兵走在一起,那时候他已经是五年级了,他对作文挺敏感,当他听了我的作文题目和作文内容后就对我说,老师不会提你耳朵的,只会表扬你,这是篇优秀的作文。那时候是夏天,热得难受,熊工兵说,去东坑洗澡吧。我说,我不会水。熊工兵说,没事,淹死了我把你捞上来。我对他说,你说话一定要算数呀。他说,算数。于是我就和熊工兵一起去东坑洗澡了。

那个坑是一个有钱的村民办窑厂烧砖的时候,挖土挖出来的,有很多窑厂工人在那里不分昼夜地挖土,所以坑就大了,更大了,有水了,到了夏天,可以跳进去洗澡了。我和熊工兵走到那里的时候,看见村子里大多数伙伴都在那里洗澡,会水的就在水深的地方游泳,不会水的只能在边上水浅的地方瞎扑腾。我和熊工兵跳下水,他对我说,我保护你,咱们玩在水中“追鸭子”的游戏好吗?“追鸭子”这个游戏是这样的,鸭子只能有一个,其他人在水里面追你,谁追上你谁就顶替你的身份当鸭子,也就是说鸭子是主角,大家都想当,所以就拼命追你,你为了想多当一会儿被人关注的鸭子就拼命跑,但只能在水里跑,不能跑到岸上去。我很幸运,第一个鸭子选中了我,这是因为熊工兵的威风,他本来想选自己呢,但他在我面前不好意思,他对周围的伙伴说,第一个鸭子就让房小爬当吧。大家都同意了,我开心地在水中跑,水阻挡着我,使我跑不动,水浅的地方人太多,我就往水深的地方跑,觉得后边全是人头,喊着叫着追我这个鸭子。我第一次掉进水深区喝了三口水,被熊工兵拉上来了。他对我说,这可是泉水,凉甜解渴,好喝吧。我说,好喝。我就继续当鸭子被人追,我再次掉进去的时候熊工兵游过去拉我,但我的腿好象被旋涡拽住了,他拉不动,眼看他也被我拉到下面去了,他就张嘴啃我的手,我一疼就松开了,我喝的水越来越多,眼前发黄,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正头朝下趴在一个男人的身上,许多人用破鞋疯狂地打我,我的背起火了一样疼痛,我觉得委屈,想哭,但没有哭出来,嗓子眼里好象有一口水憋在那里。有一个人大声地说,抬回家吧,都硬了。我听见他说这句话后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随着一口水就喷了出去。许多人高兴地喊着说,他活了,房小爬活了!那个男人把我放下来,我跑着去找自己的裤衩,我的双手捂着下面,我已经是个三年级的学生了,我也知道害羞了。许多人都大笑了起来,我的母亲笑得最难看,她不但笑着还哭着,可以想象一下那种又哭又笑的表情该有多么难看。我害怕她揍我,她是反对我下坑洗澡的,我的裤衩就在她手中拿着,她对我说,这次不打你,来,穿上。我穿上裤衩,看见我的小哥哥蹲在一边哭得眼睛都红了,他的表情和母亲的表情一样难看,也是又哭又笑。就这样,我捡了一条命回来,我再也不敢下水洗澡了。我被人们长久地议论着,都说我命大。熊工兵他们不叫我鸭子了,叫我“旱鸭子”,就是不敢下水的鸭子。

我发烧了,好几天没有去上课,吃药打针什么的,天天像穿衣服一样必须。我的那篇作文轰动了全校500个小学生,邵老师向各个班级推荐,并且选代表大声朗读。从那以后,我的每篇作文都受到了热情的关注,都会拿到讲台上被邵老师发表。听说后来有一个班也出了“我崇拜……”这个作文题目让学生们写,一个班几乎有一半学生用了我的那篇作文题目《我崇拜屠夫》,把他们的老师搞得很没面子。邵老师更加扬眉吐气了。好了,故事讲完了。

吴敬雅眨巴了两下眼睛,她有些不满意地说,你这个故事没有上一个故事讲得详细。我没有说话。她说,不行,你得再补充一下,你还没说是谁把你救上去的呢。我说,是一个本村的到处找儿子的我们家的仇人。她问,他为什么要救你?我说,他以为落水的是他儿子,当他把我救上去一看不是他儿子而是我的时候,他真想把我重新扔下去,但我小哥哥已经赶过来抱起了我。她又问,你后来真的没有再下水吗?我说,三年后我再也忍不住了,就跳了下去,我像一只真正的鸭子那样游到了对岸,再从对岸游了回来,我一下子就会游泳了,后来成了能手。吴敬雅想了一下笑着说,你当时还害怕被淹吗?我说,我不想讲了。她问,为什么?我说,我只想看着你。吴敬雅的脸居然有些红,她说,你喜欢看就看好了。

那时候太阳的光芒倾泻进了铁牛街22号的小屋子里,吴敬雅不再东张西望,她开始认真地和我对视。我会记住那无比美妙的时刻。我站起来,伸开胳膊对她说,来。她也站起来,坏笑着说,你来。我一步就跳到了她的身边,在没有抱住她之前,我的嘴唇就覆盖了她的嘴唇,她一把搂紧我,接应着我,我的嘴唇移开,落在她的脖子里,听她张着嘴呻吟,轻轻地叫。我抬起头看着她说,我爱你。她的嘴角蠕动着,半天才说,多久?我说,一辈子。她再次投进了我的怀抱,我们兴奋地吻了一阵子后,我停下来问她,你呢?她说,什么啊。我说,你爱我吗?她说,爱。我说,你完整地说一遍。她如梦如幻地看着我说,我爱你。我说,多久?她说,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