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基笑了笑,示意他免礼。
阿弦还要细看, 马车却已经走了过去, 周兴跟那人的身形便被抛在车后,越来越远了。
狄仁杰见她皱着眉头, 便问道:“如何看的这样认真?”
阿弦道:“狄大人, 你可知道周兴身边的那人是谁?”
狄仁杰道:“你说那个身形偏瘦的年青人?我也不认得,第一次见着。”
因见阿弦上心, 就道:“你若真想知道,回头我们问一声陈大人即刻就知道了。”
阿弦一点头,心里那股不适之感挥之不去, 还想再看一眼那人,在车窗边侧目之时,却依稀看见那人也像是正望向马车的方向。
隐约间只有一双微寒的眼睛从她面前一闪而过,仍旧有几分难以言说的熟悉之感, 却说不出是在哪里见过。
不多时,身后马蹄声响,是陈基告别了周兴,追了上来。
狄仁杰看向阿弦:“我帮你问问?”
阿弦正在想该如何跟陈基开口, 闻言正合心意,忙点头。
狄仁杰便打开车窗,含笑招呼:“陈大人。”
陈基勒住马儿:“狄大人, 何事?”
狄仁杰道:“方才跟你说话的那位,看着像是昔日在大理寺听差的周兴周大人?”
陈基道:“狄大人好眼力,正是他。新又从河阳调回。”
狄仁杰呵呵笑了两声:“这一次该是会在长安当差,不会回去河阳了吧?”
陈基道:“听他的话里是这个意思,不过应该不是在大理寺了。”
“哦……”狄仁杰沉吟,忽然问道:“他身旁好像还跟着个年青人,却不像是他的跟班。”
陈基笑道:“您是说那个人,那是他认的义子。”
“义子?”狄仁杰诧异。
车内的阿弦正聚精会神听着,此刻也有些愣怔。
只听陈基道:“是,看着像是个很机灵的小子,叫什么……周……”他琢磨了会儿,道:“周利贞!”
狄仁杰听见这个名字,回头看了阿弦一眼。
却见她脸色微白,缄口默然。
狄仁杰不由问道:“是不是车马颠簸,觉着不适?”
阿弦摇了摇头,却无法回答。
胸口忧愁烦闷,心头窜窜跳动,难受的很,却绝非因为车马颠簸。
而是因为这个突然跃入耳中的名字。
她有一种强烈不悦的预感,就像是看见了刽子手高举的利刃上,沾满死者头颈上的鲜血,参差不齐的血渍蔓延,像是猛兽才吞噬完人后的牙齿。
这时侯,就算是有未卜先知之能的阿弦,也无法预料“周利贞”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这个听来好似十分平常的名字,却像是每一道撇捺横竖,都蘸满了许多忠烈之士的血肉。
而其中就包括她视为亲爱、无法或缺的那些人。
雍州,沛王府。
早在听说朝廷派户部使者之时,沛王李贤便有所预感,当确信是阿弦前来,沛王的心中有一种冥冥中早就注定之感。
这日听属官来报,说是是使官车马进城,李贤整了整衣冠便欲往外,王府长史房先恭进言道:“殿下身份尊贵,大可不必亲自出迎,何况因雍州属地发生了这些事,暗中又有谗臣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殿下若如此谦恭,或许叫人以为己方心虚。倒不如等他们前来拜殿下”
李贤笑了笑,道:“我自然问心无愧,怕什么流言蜚语,使官前来,是帮着解决人命官司跟田产纷争的,我身为雍州牧,当要谢谢他们来帮我排解难题,恭迎又有什么不对?”
众人闻听,这才没了言语。
李贤出王府之时,正朝官的车马在雍州刺史府前停住,陈基先翻身下马,等候狄仁杰跟阿弦。
两人还未下车,李贤的车驾已经来到。
陈基忙先上前行礼,李贤笑看他一眼道:“郎官免礼,一路可好?”
陈基道:“多谢殿下关怀,平安无事。”
这会儿狄仁杰跟阿弦也相继下车,两人也忙过来见礼,李贤将狄仁杰的手臂轻轻一扶,甚是谦和说道:“少丞不必多礼。”
又看向阿弦,眼中是掩不住的温温笑意:“女官许久不见了,别后无恙?”
阿弦微微低头,恭敬地谢过,别的话更不多说。
雍州刺史贾昱请三人入内,其他队伍中的众人自有雍州的属官一一接洽。
狄仁杰先前同阿弦说起过,李贤虽是雍州牧,又是皇子,他们前来雍州自然是要拜会的,可对他们而言,首要的任务却是查案,如果先跟沛王亲近,只怕会让人先入为主地觉着他们是唯沛王马首是瞻。
所以他们并没有一进城就直奔沛王府,而是往雍州刺史府而来,谁知李贤竟亲自前来迎接,这倒是很出乎众人的意料,连刺史贾昱也大为意外。
刺史府堂中落座,照例先寒暄了几句,贾昱道:“列位大人一路劳累,我已经准备了酒食,正好殿下也在,不如就先用了饭食稍事休息,再行公务不迟。”
陈基不言语,他虽是同行,却是负责护卫之职,且他又是个机变之人,便不多嘴,只看着狄仁杰同阿弦两人如何行事。
果然,狄仁杰道:“多谢刺史大人盛情,只不过我们是奉旨行事,旨意压得甚紧,限期查案,过是办的不妥,天后怪罪下来,谁也当不起,何况我们初来乍到,并无尺寸之功,先吃一顿饭,却是有些过意不去的,少不得就省了这些,先办正事要紧。”
贾昱道:“然而雍州的众同僚跟士绅们因向来敬慕狄大人威名,又倾慕女官的能为,皆都想要借机一睹两位大人风采,这样岂不是让他们白等了一场?”
“呵呵,”狄仁杰笑道:“那就有劳使君,请众人散了吧。”
像是碰在一个软钉子上。
贾刺史眨了眨眼,不免看向阿弦,本想看她的意思,却见阿弦坐在狄仁杰身旁,手里握着先前奉上的越窑青瓷碗盖,不停地让那碗盖旋转,而她旁边,是那只貌不惊人的黑狗,正一眼不眨地望着这把戏,一人一狗似乎颇为得趣,好似这并非是在威严的刺史府,而是什么市井街头。
刺史满心失望,又觉着这两人很不识抬举,只是不便发作,于是又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沛王李贤。
谁知沛王并没在意他的不满,眼皮微垂,看似含笑不经心的模样,然而目光却是瞟向那正在把玩茶盅的阿弦身上。
最后还是陈基站出来替刺史解了围:“使君若不嫌我是个无事闲人,不如让我去跟众位大人、士绅们道个不是,且让狄少丞跟女官自先去办正事,如何?”
看着对方笑容可掬满面春风的模样,贾刺史落了一地的脸面终于又飞了几片上来:“如此自然甚好了。”
沛王李贤却并没有同往的意思。
贾昱暗中打量他的神情,于是道了声“失礼”,就先跟陈基去了。
刺史府的卫尉前来领了狄仁杰跟阿弦前往公房查看涉案的卷宗,李贤也随着前往。
狄仁杰同沛王浅浅说了两句,就跟那卫尉走在了一处。
李贤终于得闲,便跟阿弦道:“上回听说你回了长安,我本是要去见的,在崔府里等了半夜,谁知道偏偏错过了。”
阿弦本不是个讷言之人,然而面对李贤,却觉着心枯口干,找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李贤见她脸色奇异,便又说道:“你不必这样避忌于我,我当然知道你将成为我的师娘,可就算如此,难道就不能跟你说话了吗?”
“当然不是。”阿弦忙道。
李贤笑了笑,脸色很是温和坦然,道:“其实我只是担心你,不知那次你离开长安后……一路如何,如今见你无碍,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如果不知道他的心意,这一句话必然会让阿弦深觉暖心。
而就算如此,听了李贤这句,仍是禁不住地有宽慰之意,想了想,便说:“怪不得陛下常常说殿下你秉性仁厚,赞不绝口呢。”
李贤道:“父皇是对你这样说的?”
阿弦一怔:“呃……”
当初父女相认后,高宗召阿弦进见,闲谈之中自然也曾提起过李贤,不免也说起李贤钟情于她的事。
高宗叹道:“如果贤儿知道你是他的姐姐,还不知会如何呢……不过这样一来,也解释了为何他竟对你情有独钟,大概是血脉天性,所以他才喜欢你,只是错把这种感情当作了喜爱,也是有的。”
阿弦道:“沛王殿下是极好的人,当初我才到长安,跟李义府的儿子起了冲突,还是他及时救了我,后来在府衙里被责打,也是他出手援助,我心里对他又是感激又是喜爱,只是……”
高宗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碍事,贤儿虽然不知道实情,但他秉性仁厚,就算求而不得,也不会怎么样……当然,假如告诉他真相是最好的,我猜测……贤儿应该是会很高兴有一位长姐的。”
阿弦被高宗的这两句话说的心动,当然也不乏欣慰。
但是这会儿面对李贤,那真相仍变成了巨石,压着她的舌头,叫她艰于言语。
说话间,已经到了地方。
两人暂且停口,进了房中,书吏已经在恭候,指引两人去看那些等待查阅的档册。
两人来之前,就已经翻阅过了涉案的卷宗,但雍州这边的档册更加多且细密,此刻分头检看。
不多时,狄仁杰回头,问底下侍立的书吏一应涉案人等何在,书吏道:“首恶一名在押,还有几名带头闹事者,前几日才从其他三郡押了过来。”
但相比狄仁杰要查的命案官司,阿弦这里却复杂的多了,两名户部的副手同她一起检看卷宗,半晌才只翻了几卷。
雍州城虽然离长安不算太远,但管辖的郡县极多,田地纠纷最严重的是甘宁,其次是弘化跟平凉两地,阿弦越看,眉头已经不由自主地紧皱。
忽然耳畔传来李贤的声音:“很难料理是么?”
阿弦抬头,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身边。阿弦道:“殿下,我先前在长安查看卷宗,就见过甘宁的胡氏因田地纠纷打死人,人命官司,又有人证,尸首,原本是最容易断案的,怎么迟迟悬而未决?。”
此刻狄仁杰抬头看过来,却并不言语。李贤道:“你知道胡氏是什么人吗?”
阿弦摇了摇头。
李贤道:“狄大人大概是知道的。”他回头看一眼狄仁杰,却并没有让狄仁杰接口的意思,只又回头对阿弦道:“甘宁先前是属于安定郡,而安定胡氏,却是天下闻名的门阀。”
一提起“门阀”,不必更多言语,阿弦顿时就了悟:“难道是因为胡氏势大,所以不便下手料理吗?”
李贤道:“也不能尽如此说。”
此刻,狄仁杰才也说道:“势大,未必理壮,势大也未必就理亏,扑朔迷离,所以才需要我们来处置啊。”
阿弦苦笑,把手头的卷宗扔回了桌上,叹道:“我看得头都晕了。”
李贤望着她面上流露的一丝疲惫之色:“先不要看了,且歇息会儿。”
狄仁杰道:“我先去牢房一趟,看看凶嫌是何许样人。”
阿弦忙睁开眼:“我跟你一块儿去。”又回头对李贤道:“殿下,监牢地方龌龊,殿下且在此等候就是了。”
李贤却道:“你都不怕,难道我还忌惮这些吗?而且我也好奇,想看看你们是如何行事的。”
两人见他如此坚决,便不再规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