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彦范收回目光, 端肃正视面前之人:“崔天官有礼, 天官怎会在此?”
崔晔看着面前的少年, 温声道:“这次出来并非公务,而是私事,桓翊卫不必多礼,请自便罢了。”
方才阿弦拦惊马摔倒在田地里, 桓彦范过去相救,两人谈笑不羁等等,崔晔都看得甚是明白。
其实对于桓家这少年弟子,崔晔并不陌生,毕竟他是吏部之人,最清楚满朝文武百官的出身资历等,桓彦范虽属于祖上恩荫出仕,但这少年豁达明朗,虽然年纪不算太大,却机变而世故,但凡同他相处的人,无不称赞,如鱼得水。
且生得也不差,俊眉秀目,称得上“年少英武”四字。
若是在两个月前,崔晔兴许会认真地想一想……桓彦范跟阿弦的“可能性”。
毕竟跟陈基相比,不管是年纪,相貌,出身,人品,桓家少年,都算是上上之选,正跟阿弦相衬。
崔晔从一个“家长”的角度比量,在陈基,袁恕己,桓彦范三者之中,他较为中意的是桓家少年。
但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
崔晔淡然而不失有礼地向着少年一点头,转身上车。
桓彦范本想问他既然并不是公务,却不知是为了什么“要紧”的私事,居然不远千里跑到这种险恶地方来。
但到底并没勇气相问。
他又看了看那辆马车,可见人跟人之间是不同的,同样落水沾泥,为什么他并没被邀请上车?
无奈,只好悻悻上马而已,风一吹,湿了的裤脚紧紧贴在腿上,冰凉沁冷,风一吹,尤其难受。
且说阿弦听命上车,在车辕上探头看向车厢里头,却见物随人形,甚是清雅整洁,纤尘不染。
才啧了声,旁边玄影也跳了上来,正欲往里钻,被阿弦一把抱住,低低说道:“不成不成,你会把阿叔的车子弄脏的,就跟我一块儿在这里坐好了。”
玄影虽很有亲近崔晔的意思,被阿弦一拦,却也十分知趣,便靠在阿弦腿边。
此时崔晔同桓彦范说完,也正上车,却见她挨在车门处坐着,道:“怎不入内?”
阿弦正在拧自己满是泥水草土的袍子,那水顺着指缝哗啦啦地往下流。
阿弦甚是不过意,吐舌道:“阿叔,我一身泥,就不进去了,免得弄脏你的地方。”
“啰嗦。”崔晔哼了声,俯身入内之时,举手在她肩头一握。
“喂喂!”阿弦叫着,身不由己地被他拽了进去。
玄影站起来,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内,身后桓彦范策马赶来,冲着它打了个唿哨。
玄影又喜欢起来,趁着马车才缓慢起步,便从车上一跃而下,桓彦范俯身将它抄起,横搭在自己的身前。
桓彦范抚摸它湿润的狗毛:“你说,小爷我这是不是以德报怨?你这狗子,几世修来的福分。”
玄影“唔”地叫了声,趁机在他身上蹭蹭毛上的泥水。
阿弦才进车中,那厚而松软的毯子即刻被她身上的泥水打湿。
阿弦叫起来:“我说我不进来的,好端端的这多么可惜?”
崔晔道:“是东西要紧,还是人要紧?”
阿弦想也不想,回答:“东西贵,东西更要紧。”
崔晔一怔,然后举手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弹落:“你再说一次。”
阿弦捂着头,笑道:“再说你还敲我的头,当我傻么?”
崔晔看着她烂漫的笑,竟有瞬间的恍神,道:“阿弦当然不傻,阿弦最精灵了。”
忽然被夸赞,阿弦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崔晔,她当然不觉着自己很傻,但也不至于有什么“精灵”之处,崔晔这话像是在笑她,可偏偏他是感慨似的语气,并无半点嘲笑之意。
阿弦正琢磨时,崔晔却发觉她缩在马车一角,不敢动弹,原因自然是怕身上的泥水更脏了车厢。
崔晔心中一叹,道:“阿弦……”
正好阿弦心里想到了一个她牵挂不放之事:“阿叔。”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彼此一怔,崔晔道:“怎么?”
阿弦道:“没……你、你要说什么?你先说。”
颔首,崔晔沉吟道:“你把……湿衣裳脱了吧。”
阿弦目瞪口呆,打死也想不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瞪大双眼,半惊半吓地看着他。
崔晔道:“放心,我不看你。”
阿弦慢慢地红了脸。
崔晔仍是波澜不惊地说道:“你的衣裳都湿了,这样是要生病的,听话。”
阿弦用力摇头:如果还是当初在英俊看不到的时候,倒是无妨,现在怎么可以。
一念至此,脑中忽然有一幕场景影影绰绰地掠过,似乎……同现在这种情形有些“大同小异”。
那好像是在桐县……
阿弦正在回想,那边儿崔晔举手将自己的大氅解开。
阿弦察觉,惊问:“阿叔,你干什么?”
崔晔将大氅脱下,缓缓半跪而起,竟向着她这边儿倾身过来。
阿弦不明所以,忙往后退,一边瞪着他。
崔晔轻轻一抖将大氅展开,犹如一面轻薄而保暖的被子,披在她的身上,道:“这样你放心了吧?”
这大氅织锦为表,狐裘为里,披在身上的瞬间便有一股暖意融融。
崔晔道:“我可不想才见到你,便见你病倒。把那湿了的衣袍扔了,这里有两件棉衣裳,是我临行虞娘子托我带的,你可以换上。”
“姐姐带衣裳给我了?”阿弦惊喜交加。
因她此行是奉旨,不能多带“家人”,又因担心路途险恶,便把虞娘子留在京中,仍是托付袁恕己照料。
现在想想,却是明智之举,不然的话,宛州客栈那一场,先就难过。
崔晔道:“是,你不可辜负了她的心意。”
阿弦情不自禁地抓住那袭狐裘大氅:“那我、我回去再换,不至于就立刻生病,我没那么娇贵。”
崔晔默然:“你是不听我的话了?”
他的口吻中,竟有一丝惆怅感伤之意,听得阿弦心头不安。
他在书房之中,执笔吐血的那幕毫无预兆地又浮现在眼前,阿弦越发心惊肉跳,当下不顾再想别的,只忙道:“我听,我听还不行么?”
崔晔盘膝而坐,双手环抱胸前,侧身垂眸,仿佛假寐。
耳畔却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夹杂着阿弦偶尔有些“奇怪”的声响。
她用崔晔的大氅遮着身体,自个儿在里头,手舞足蹈地解换衣裳,就似哪吒闹海,翻江倒海,不可一世。
忙碌之中阿弦悄悄看一眼崔晔,却见他微微闭眸,仍是一副雷打不动世事无碍的模样,跟自己这样手忙脚乱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由一乐。
终于换好了衣裳,忙活的身上出了些汗,大概也有这狐裘大氅的功劳。
这上头仿佛还有一股很淡的松香气息,类似崔晔身上的味道,阿弦已经是久违了。
趁着崔晔还未睁开眼睛,她握着大氅,埋首凑过去,很想深深地嗅一嗅,但在脸要碰到那丝滑的织锦之时,蓦地醒悟:这种行径看起来好似有些“奇怪”……
是不是有些太过“猥琐”。
阿弦咳嗽了声,强压住想要埋首其中的渴望。
她握着大氅递换给崔晔,假装无事道:“我好了,阿叔……”
崔晔听了这声,才缓缓睁开双眸。
却发现她身上穿着银白色的府绸常服外袍,虽是棉服,仍有些松松垮垮的,且袖子挽起,下摆的袍子也被撩了起来,掖在腰间。
好似她出来后,更加瘦了一圈儿。
看的崔晔心头发抽。
只不过,这皎洁的银白色让阿弦的眉眼也无端柔和了几分,瞧着总算有几分曼丽之意了。
然而发间还残留着方才倒在田地里留下的一些泥草等物,加上她一日的颠簸,头发都有些散乱了,几率散发被水打湿,胡乱贴在额头跟脸颊、后颈上。
崔晔道:“也不知擦一擦。”
阿弦忙抹了一把脸。
“你那是猴子洗脸么?”崔晔无奈:“你过来。”
阿弦问:“干什么?”
崔晔皱眉不答。
然而看见他一皱眉,阿弦连问的心思都没有了,忙从对面挪到他跟前。
崔晔把她往身旁又拉了一把,举手将她的发簪摘下,头发打开。
阿弦的头发格外细软,飘在他的手中,好似上好的丝缎,手略一松,便有些倾泻,万千青丝缠绕指间,手指竟有些酥麻之意。
崔晔凝住心神,叉开五指,轻轻地给她梳理妥当,又好生在头顶绾了一个髻。
从头到尾,阿弦乖乖地一动不动。
原来崔晔这样温柔的举止,让她在刹那间竟想到了老朱头。
她从小到大,在懂事之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头发都是老朱头给梳理的,甚至在她长大之后,老朱头还时不时地给她梳梳头,绾个髻之类,自从老朱头去后,再也没有人给自己梳头了。
忽然间被崔晔如此,阿弦心中波澜起伏,却又有些奇异的受用。
感觉他温和有力的五指从头顶缓缓梳过,微暖的掌心贴着发端跟额角掠过,阿弦舒服的几乎熏熏欲睡。
除了老朱头,再没有人能这样跟她亲密无间。
这真像是一个很好的梦,她都有点不愿醒来了,但是……